忽然间,北方黑魆魆的山中闪过一道光芒。思及洛自省,不知为何,天巽略有些担忧。转念一想,“担忧”这种真实的心境,他也已是阔别多时了。
没有再细思,他起势御风飞去。
不多时,他便接近了那片山陵,但还未待细看,半空中便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如同无形的绳索将他捆住,全力拉向下方。
天巽皱起眉头,立刻释去灵力,却已经来不及。无论他如何挣扎,那巨大的力量还是拖曳着他,撞向布满岩石的地面。
“狐狸!你这白痴!”
在熟悉的大骂声中,他放出水灵力,勉强托住自己,安稳地落下来。
甫沾地,天巽一眼便瞧见满脸怒气的洛自省。
“这是捕风阵?”
捕风阵,顾名思义,便是专门对付风灵力者的阵法。只要在阵内使出风灵力,无论大小,都会被阵势围困住,直至灵力耗尽而亡。
似乎早已被困住的人难掩火气,怒瞠着他:“你怎么能送上门来?”
天巽微叹:“我只能御风而行,可你怎么也……”
洛自省闻言一僵,神色立变。他方才见天巽风灵力收放自如、绵绵不绝,虽然隐有佩服之意,却还是生出了几分好胜之心,所以也驭风前行,不料却正中了捕风阵。狐狸这神色,分明是已经看透了他,令他不由得尴尬之极,怒火顿时也熄了不少:“你以为就你会御风么?”
“确实,也不能一直耗内力。”天巽不以为意,笑着替他找了个理由,“既然你我都被困住了,那就只能等着自悟来了。他没见到你,必定会四处寻找。”
“也只有如此了。”洛自省顺势而下,也觉得自个儿反应过大了,反倒显得不如狐狸豁达。
两人便一同在旁边的树下盘腿坐了,相顾无言。
天巽自觉心情比刚才独处时好了不少,不禁眉眼含笑,温柔风流。洛自省虽然奇怪他高兴的缘由,但见他惬意,心中的焦躁不满也轻了许多。
“狐狸,你是如何知道捕风阵的?”
“阵法与咒毒之术,我都曾向闵衍国师请教过。毕竟在圣宫的时日不少,平素也没有太傅教导。”
从小便须与闵衍那等老妖怪打交道,真是可怜。带着几分怜悯之心,洛自省立刻转移了话题:“设下捕风阵之人必定不凡,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天巽略作思索,回道:“应当是修行者。或为国师们的入室弟子,或已修习邪术已久的邪异者。”捕风阵非灵力高强者不能施,阵法也相当复杂,四国中能设阵者不会超过三十人。除去皇室中人与四位国师,最多也不过二十人而已。“但是,修行者没必要在此处设阵困人,我想多半是邪异者。我们的运气似乎不怎么好呢。”设阵者想要捉的应该是洛自悟,却误打误撞逮住了他们。
洛自省满面疑惑:“邪异者?”他怎么从未听黎五哥提起过?
天巽解释道:“事关圣宫声誉,知晓此事的人不多,也不方便透露。四国圣宫中都有不传之邪术,逆天逆道逆神。入邪道修行者,能够超越自身资质,获得巨大的灵力。传说中,若习邪术大成,便可得到神魔之力,凌驾众生之上。因而不少修行者铤而走险,叛出圣宫,泯灭人性,堕入魔道。逆贼也勾结了这些人,与朝廷、圣宫为敌。”
洛自省拧起眉:“那施阵者很快便会出现了。他若得知我们的身份,定不会善了。”
天巽略微颔首,牵起轻柔的笑容:“若教人知道我不在京城,那可真是不妙了。”
“这种时刻,得亏你还笑得出来。正因为朝廷上下都认为你在京城,他们便可毫无顾忌地下手了。”
“无妨,先与他周旋一阵。那会儿自悟也该到了。”
天巽的乐观之态大异于平常,洛自省心里愈发奇怪,却也只能更提升了几分警觉。既然他们已经订约,就不能让这狐狸出事。
时间渐渐流逝,不多时,月牙便又被云遮盖住了,四周越加昏暗。
远处影影绰绰的,一个身着灰白色纱袍,束发戴冠,美髯飘飘的男子缓缓走近。他手执玉杖,神色自如,举止间超尘脱俗,颇有几分仙风。
洛自省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凛然拔剑而立。天巽也随之起身,静静地望着来人。
……
看男子在几丈之外止了步子,洛自省朗声道:“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在下与朋友无意之间闯入阵中,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阁下若能暂解阵势,自当感激不尽。”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位因何被困入此阵。”
天巽抱拳作揖,回道:“我们也不知道,只是赶路急了些使了风,就莫名被拉进这里了。”
男子眯起眼打量着他们,抚了抚长须:“荒郊野外,深更半夜,因何事赶得这么急?两位若不肯告知身份,恕我不能解阵。”
洛自省正待要说话,天巽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瞒先生,我二人是暗行御史。不知先生可否稍作通融?”
男子望了望他,忽然大笑起来,周身灵气四溢,隐隐迫向他们,凌厉如刃。
“胆敢欺瞒于我,你这小娃儿真是好胆色!虽然不知你是谁,但跟在洛五公子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居然早便认出来了。洛自省身形一闪,挥剑而去,直取那人的头颅。
一剑削过去,眼见切入他的颈项,人却消失在剑下。洛自省大惊回首,正见天巽急速后退,避开杖击。尽管他已避得极快,邪异者却如同鬼魅一般扑到他旁边,玉杖一翻,砸向他的头顶。
洛自省轻跃而起,清啸一声,剑花迅影无数,转眼间便挡在天巽身前,生生地架住了对方的攻势。他对战无数,经验充足,知道自己未必是这等老怪物的对手,但靠他周旋能撑到洛自悟到达便是胜了。
二人拆起招来,光影齐飞,惊心动魄。洛自省武艺直承洛四公子,内力修为与剑术皆是极上乘境界,使起剑来便如蛟龙出游,身姿优美,气势万钧,下可翻江,上可倒海。那男子本是一脸轻慢,也被他逼得凝下了神色,步步谨慎,招招狠辣。
天巽武功修为较低,看不清二人的对战,却发现那邪异者一心二用,正在缩小捕风阵。倘若这阵势让他缩到最小,他与洛自省便如同绑落敌手了。原本皇族的五灵力浓厚,有足够的力量便能冲破所有阵势。但在捕风阵里,发出风灵力便会被吸取,根本无法用来破阵。饶是心机深沉的昭王殿下,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法子。
就在过招间,邪异者手指一弹,洛自省闷哼一声,落下地来。
这种早已失去人性的人自然有千百种暗算之法,咒毒也样样可行。从未与他们打过交道的洛自省低估了他,受了暗算,却生生忍下筋脉中气息乱冲的痛楚,再度提气攻上去。这样自然更是抵不过敌人,那妖物哈哈大笑,手成爪状,眼看就要捏碎他的头盖骨。
突然,邪异者脸上一阵扭曲,动作僵住了,缓缓回首。
天巽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手掌中火、水、光、电四灵力齐发,竟凝聚成形,化成柔软的丝绳缠住了他,迅速绞紧。
洛自省急退数步,吐出一口淤结之血,急道:“狐狸,快退开!”
天巽却恍若未闻,愈发使力,灵力丝陷进那男子的身体里,血汩汩流下,几乎要将他生生割断。但他心里明白,这灵力丝不过是灵机一动,仿照闵衍为他疗毒时所用的招式而已,没有多少真正的力量。他修习灵力已久,深知发动无实体的灵力与有实体的风、火、水、光、电都是易事,最难的是让无实体的灵力形成实体,实体越细,力量就越集中越高强。然,他只是急中生智,甫参透了法门,持续不了多久。可是,也唯有如此,才能救得了他们二人的性命。
那邪异者表情歪扭,好似狂喜狂乐又似狂怒狂怨,变来换去,竟桀桀大笑起来。
洛自省暗道不妙,狐狸不知怎地如此固执,竟还不知躲避,看得他又急又怒又燥,顾不得其他,忙扑过去补上几剑,剑剑挑筋动脉。
“好个情意相投!昭王殿下身受重伤担心内殿安危,居然来了战场!惊鸿内殿行事肆意放荡,却也肯舍命相救!”
洛自省顾不上反驳,匆匆拉上天巽便要跑,但没有两步,脚下便一麻,再也动弹不得。他急急回首,就见天巽脸色惨白,额头青筋浮动,脸侧又隐隐浮现出那狰狞的龙首印记。此时与受刺那会儿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他恍然间联想到狐狸死了九成又挣扎着活过来的样子,脑子忽然一空,反身又举剑刺过去。
天巽本想拖住邪异者,让洛自省稍作调息,没想到捕风阵急缩,将他们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顿时心里发急,只能眼睁睁看着洛自省又送上门去。
“既然如此情深意重,老子也就做个顺水人情,速速送你们这对同命鸳鸯一程!”
老妖怪身体抖动起来,神色越发怨毒。天巽的灵力丝渐渐转暗,欲断还连,他却一手将灵力丝抓住,一手将洛自省的剑掐断:“嘿嘿!若不是殿下露了这一手!我还发觉不了!你与闵衍那怪物是何关系?!入了他的门么!”
天巽神色微微一动,竟轻轻笑起来,眯着的一双眼眸银光绚烂:“唉,本不想让人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徒弟,也只会给师父蒙羞。死在你手上倒好了,大师兄定会清理门户,为我报仇!”
邪异者浑身颤得更厉害,抓紧灵力丝一带,便掐上了他的喉咙:“叫他来啊!若是把你吃了,便是闵衍亲自赶来,老子也不怕他!”
洛自省瞠大双目:“老妖怪你要做什么!”
“哈哈!”邪异者仰天长笑,状似疯狂,“做什么!要吃了他啊!闵衍那妖物的徒弟!皇族之人!先命之主!灵力如此充沛,吃了他怕是连四灵王也能召唤来!”说罢,他张开大口,森森白牙就朝天巽颈侧咬下去。
洛自省登时脑中发黑,竟拼力抵抗捕风阵的力量,持着断剑砍下那丑陋的头颅。
他早已是杀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状。那颗头还紧紧咬住天巽,食着他的血肉,失去了头的身体却转过来杖他,招招致命。
眼见两人就要命丧妖怪之手,忽而狂风大作,风力如浪潮一波波往内涌,源源不绝,生生将捕风阵阵眼撑破了。与此同时,半空中响起了娇稚可爱的童声:“你说运气好也是不好?大师兄寻了他几千年,却正教我遇上了。”
洛自省躲下那怪物的杀着,定睛一看,凭空掉下一个四五岁、粉雕玉琢的银发幼童,骑在怪物肩上,歪着可爱的脑袋,口中念念有词。
这张脸,他怎么也忘不了。这不是当初在圣宫追得他四处跑的重霂么?
只听一声惨叫,上一刻还紧咬住天巽的头猛地窜起来,七窍流血,在自己的身体边飘来荡去,寻了个空隙与身体接上了。
洛自省赶紧上前查看天巽的伤势,看他颈边血肉模糊,进气多出气少,连忙捏碎了绝品伤药给他敷上。
他一面敷药,一面自责。早知如此,就不该无故为狐狸起了好胜心。老实用轻功去找小六,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这尚是他头一回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个中滋味自不必言。
天巽虽然伤重,神智却还清楚得很,看着他的表情,实在不忍,不禁低低地宽慰了几句。
两人的模样落在解完捕风阵的洛自悟眼里,令他微微一怔。
“你是谁?”头身重接的邪异者浑身鲜血斑斑,声音暗哑,更添了几分可怖。
重霂却笑容依旧,重瞳冰冷:“我是谁?看我头发的颜色不就知道了么?”
“闵衍的徒弟?”仿佛从地狱底冒出的声音,字字含恨。
天巽、洛自省与洛自悟都看过去,心里明白此人恐怕是昊光圣宫门下,怨恨闵衍日久,看见重霂更是恨上加恨。
“是啊。”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无辜与天真,重霂眯了眯眼,笑道,“我奉师父之命,受大师兄之托,到翰州肃清叛徒。没料到竟然能遇见二师兄您,真是巧啊。”
邪异者仿佛被刺中了要害一般,目眦欲裂,怒吼起来:“什么大师兄!闵衍与他不干不净!污了圣宫静所!我辛苦修习,就是为了杀他们二人,光复圣宫!”
重霂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乖巧的模样也丢到了九霄云外。与他的年龄极度不相称的怒意发散开来,瞬间便增至顶峰:“胆敢侮辱师父与大师兄,绝不能饶你!知命,妄你活了万余岁,却因嫉妒大师兄后入宫先入门,师父对他宠信有加而叛离圣宫,还杀死百名外事弟子泄愤!这万年来,你更是造孽无数,死不足惜!其行可指,其罪当诛!昊光圣宫闵衍门下弟子重霂,今日在此清理门户,以报师恩!”
知命双目赤红,已是癫狂之状,大笑道:“黄口小儿!仗着你是银发人便想与我斗么!就算是戊宁来了,也不是我的对手!”
重霂不再回应,冷冷地取出件玉器,念起咒语。
知命举着玉杖率先出招,行动之间风雷乍起,灵力飞溅。
洛自省这才知道,这人方才并没有使出全力。若是一开始便存了要杀他的心思,绝对是一击即中。但在狐狸暴露了真实身份之后,他便失了心性,癫狂难控。想到此,他望了望天巽,却见他竟眉眼弯弯,悠然自得。
这狐狸方才难道暗藏了什么机谋?
他与洛自悟对视一眼,均保持沉默。
就听天巽轻笑一声,气定神闲、温煦柔和地道:“知命先生,可觉得身体不适?”
知命闻言浑身一滞,大声嘶叫道:“你!你!你!”他形容痛苦,怨气冲天,浑身血直冒,灵气混乱涣散,哪还有最初的半点风貌,全然似个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天巽眉微挑,道:“你以为皇室的灵力与血肉是那么好相与的么?且不说我的血肉中咒毒无数,难以抵御,就凭你,还无法控制我庞大的灵力。”
知命已痛得嘶叫不已:“你竟在那一瞬间暗算于我!”
若不趁捕风阵解去的刹那猛地给他倒灌入大量灵力,怎么能安安心心地将他交给重霂?自然,这种心思,天巽不会表现出来。他早便打算用自己几乎无穷无尽的灵力杀掉敌人,只不过,这一着可能会让他再度进圣宫躺上几个月。然而,洛自悟与重霂总算及时赶到了,他才得以稍稍留了些余力。
洛自省沉沉地看着他,半晌扭过头去,在一旁坐下调息。
天巽无奈地笑了笑,发觉洛自悟正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也没有闪避。他本便是心思极细的人,迷惑一时,又怎会迷糊一世。方才洛自省落入危机,他心痛难当,未加思考就冲了上去。这种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回答所有疑问了。
重霂显然不满意他的多管闲事,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应变能力。若与正当盛期的知命相博,他的确没有太大的胜算,但此时此刻,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亲眼见重霂以玉器化剑,将那恶人化成尘灰,天巽才完全放下了心。
重霂一面收了知命的魂魄,一面冷瞥着他:“我师父什么时候收了你?我怎么不知道?”
“这不是为了让他失去理智么?我可不敢高攀闵衍国师。”
“哼。师父可真看上你了,你却故作不知,还顾恋着那龙座,真是不知好歹。”
“多年的执念,不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
“随你。你走之前师父问你的话,现在能答了么?”
天巽怔了怔,细细思索之后,回道:“待战事结束,再请你转达罢。”
重霂啧啧两声,别有意涵地瞄向一旁:“你眼里没了疑惑,现在怎么就不能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