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正司满面为难,从袖中取出一卷帛。
天巽脸色大变,忙整好衣冠,拉着洛自省起身行礼:“儿臣听旨。”
“朕膺昊天之眷命,三子巽御内有失,即日起圈禁府内,责令反省,钦此。”
很简单的一句,什么也没说明白,甚至连罪名也模糊得很,却很清晰地表达了帝皇的意思。
昭王殿下与惊鸿内殿都很惊讶,但很快恢复过来,上前接了旨意。
“殿下,请。”
连夜来坏人好事,也不能等一等。天巽早有预感,心里没有太过意外,但难免恼这些人不解风情,拉着洛自省便往
外走。
不料,一直守在床边的暗卫立马都飞过来,拦住他。
“这是何意?”天巽侧过首,皱眉道。
正司叹口气:“殿下,圈禁府内的,只有您一位。”
天巽一怔。
“殿下,请别为难小人。”
天巽此前不是没想过,帝皇可能会做到这种程度。但真正变为现实时,仍有些寒心。即使是虚假的平和时日,也回
不去了。不论是他与父皇,还是他与析王、皇后,甚至他与天离。
谁都清楚,惊鸿内殿是昭王派的支柱。将他单独囚在宫里,却将昭王赶出去,无疑是抽了昭王派的主心骨,还将活
生生的靶子树了起来。
天巽很想将平庸的角色发挥得更淋漓尽致,一瞬间他想过要闹到帝皇那里去,不管怎样先求求情。但,洛自省拍了
拍他的肩,神情非常平静。
“正司,圣上会派人守昭王府吧。”
正司笑起来:“圣上会派人时刻监督昭王殿下反省的情况,内殿请放心。”
洛自省点了点头,又道:“我六弟会保护殿下吧。”
正司慢慢地收了笑:“这……洛六公子也得在宫里。”
“那睿王殿下呢?”
“睿王殿下也出宫反省。”
原来不只一个靶子,有个不中用的,还有个牢靠些的。天巽温柔地看着洛自省,弯起唇。
他本便是生得极好的俊俏人物,平日里笑靥已是十分动人,此刻的柔情便越发令人难以转开目光了。
“我要出宫了。”
“横竖也不过几个月而已。”
洛自省的表情也极为柔软,豁达的性子却也没有失去:“你待在王府,赏赏雪、煮煮茶便过去了。”
“好。”天巽答应着,“你也是,养好伤。”
洛自省笑了,转过身便消失了。
天巽垂下眼,慢慢地走出殿外。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身上,他却恍然不觉,依旧优雅地往前走,挺直的背脊略有几分孤独之感。
片刻之后,方才的情形,已经一字不漏地传入帝皇的耳中。
帝皇始终深沉地听着,默然不语。
第三十章:软禁时日
翌日,昭王与睿王分别被禁府中的消息传开,朝中一片混乱。在帝皇冷峻的神情中,皇后派与析王派或苦情或愤怒
,群情激奋,要求彻查二王的罪证,施加重罚,以儆效尤;昭王派与睿王派护主心切,以二王平日性情作为辩解,
恳求撤去圈禁之罚,以待真相大白之日。然,双方攻讦再激烈,也未能撼动帝皇的决定。
经过数日,联名上书、谏言、绝食、殿前静坐等等手段都使过一遍后,析王派、皇后派完全掌握了朝廷风议,昭王
派与睿王派则渐渐瓦解。有人借机向中立的诸臣靠拢,亦有人投奔了析王派,仅留下半数中坚大臣,依然坚持向帝
皇进谏。
析王派、皇后派尚未有任何行动,昭王派与睿王派内部便已初步崩溃,胜败似乎已经毋庸置疑。
形势已是十万火急,被圈在府里的昭王与睿王却始终没有反应,待在宫中反省的惊鸿内殿亦未见消息。
最近,晨越宫偏殿可谓成了宫中禁地之一。名义上惊鸿内殿是在此养伤反省,实则被软禁。不但整座院子设下了阵
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容院内人出去,而且没有帝皇的谕旨,任何人不得探访。但谁又会在这时候接近这位
已经失势,且疑为凶嫌的主?即便是甚为看重他的德妃,与他交好的陈珞,也从未出现过。
由于治疗陈绯的缘故,戊宁一直待在宫中,顺道也治好了洛自省的伤。
得了这位尊者的几句指点后,洛自省与洛自悟不仅功力见长,灵力修习也更加勤勉,甚至还研习了更多复杂的阵法
。
然而,洛五公子生性不拘,从来都我行我素视规矩于无物,倏然被紧紧看住,困在一方小院之中,犹如陷在笼中的
苍鹰,难免郁郁寡欢。不过月余,他便比受伤时更清减了几分,昔日跳脱飞扬的神情早已不见踪影,心境起伏亦极
为不定。
时近年关,大雪连降数日,终于见了晴。
连着几天焦躁难安的洛自省却情绪越发低落,拎着酒壶,恹恹地趴在院中石桌上。
酒是他最爱的宫廷御酒,味道清冽,香气浓郁,但他却没有丝毫兴致。昔日作乐的时光仿佛离得很远,不能呼朋引
伴,美酒也如清水一般没有滋味。
在殿中看闲书的洛自悟见状,轻轻一叹,过来坐下,夺过酒壶痛饮。
洛自省抬起眼,视线越过他,望向院外的冰湖。他忽然记起来,两年之前,他与狐狸曾在湖边绕行。那时他伤未痊
愈,却是自由的,满心想着去更广阔的地方瞧瞧,从未担心过自己会被禁锢在这座偏殿内。而眼下,连去湖边都成
了奢望。“小六,你说四哥以前都怎么过的?”原来世界可以这么小。原来失去自由是如此难以忍受的事情。
“四哥只要有无极在旁,有书看,有笔墨纸砚,便多少能忍耐。他性子平淡,又喜静,再小的地方都锁不住他的念
想。而你生性活跃,好动,地方小便是束缚,不能随心所欲便觉无趣。”洛自悟摇了摇首,“你完全不适合宫廷生
活。”
洛自省深以为然。若让他整日待在宫中,天天做一样的事情,岂不是得闷死?“这里实在很没意思。就算让我当皇
后,我也不稀罕留下。”
那一位可容得你不稀罕?洛自悟微微地笑了笑,宽慰道:“不会一直这样下去。”
“还需多久?等好不容易聚到狐狸身边的人都垮了、散了的时候?”洛自省心情不佳,懒得顾忌隐藏在屋檐上、角
落里、树枝头的监视者,冷哼了一声。
洛自悟皱起眉,不语。
见他担心,洛自省的态度不由得软了些,低声道:“小六,我总觉得怎么也融不进这里。终归不是家中,就算没了
爹娘兄长的管制,还是待不下去。”说着,他又传音入密道:“这几日,我从没想过什么功名利禄,却总忆起在家
的日子。待狐狸定了大局,我们回家一趟,再去找四哥,携游四方如何?”
洛自悟深深地望着他,道:“人总有思乡之时,不过,你应当很清楚,以御弟之名来到这里,便很难回去了。”
他似是回应密语中的询问,又似接着他的话,洛自省听了微怔,苦笑起来:“想走也走不了么?我明明不喜欢这种
生活。”
“连人生二愿也都能放弃?”
“随心所欲才是真。”
他可算是想明白了,什么官位美人都比不过自由自在。既然不可得兼,他早已有取舍,便无须再考虑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唤侍从上了酒和小菜,对酌起来。
只是,他们脸上再无往日的欢欣之意,都像压着乌云般阴沉沈的。
“小六,我又后悔了。细想了这两年的事,少有不悔的。”
“你只是被软禁太久,想得太多了而已。从不后悔不是什么好事,事事后悔也不应该。”
洛自省摇首,密语道:“我觉得,这位陛下早便找对了弱点来劝诱我。开始恩威并施,拿似有似无的皇室父子情来
打动我。我真答应了他,他又不放心,便慢慢试探。给我五十万的兵权,给我官爵,给我上战场的机会,让我建功
立业。前途看似一片光明,所以我不免也雄心勃勃起来。”
“明知道皇帝的话信不得,我却真以为他是想要强者胜,所以一直为巩固狐狸的势力冲在前头。这些时日,我做得
太多。在军中建立威信,培植自己的将军势力,拉拢文官,都是错了。他从未相信过我,当然也不信狐狸的能力,
以为这都是我的权力欲膨胀,以为狐狸会任我拿捏。这一回,他也定觉得就算和王府之事不是我下的手,我迟早也
会为了权力杀尽其他人,控制昊光罢。”
洛自悟半垂下眼,亦传音回道:“男儿当雄心壮志,若有机会,谁不想抓住?五哥你行得正坐得端,亦能舍得下,
这才是难得。陛下不了解你的脾性,以为不论谁都会生贪欲,是他识人不清,便随他误解去罢。”
“小六,或许权力真会改变一个人。我很喜欢战场之上喝令千军万马的豪气,也曾想过,若昊光的军队都能归我调
遣,杀尽叛贼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握住虎符之后,我确实不是以前的我了。”
“五哥,以权谋私方为改变。若无荡尽叛逆之念,便不是洛家人了。”
洛自省仔细地想着这些话,心中的郁结也散开了些,神情也不由得略为舒展了。
洛自悟轻弯唇角,给他斟了酒,出声道:“五哥,被禁在此处正好能考验你的耐性。难不成你从未想过将来向兄长
们提起此事时,须得着重说说自己如何心境平和、如何冷静淡然么?”
洛自省作大悟状,半是埋怨半是玩笑道:“你怎么不早些说?若能想到这点,我怎么也得顾及一些,不至于如此!
”
“这才是你的正常反应。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顾及形象。”
“你不会告诉他们罢。”
“容我考虑。”
“千万别说。我这做哥哥的一点面子也没了。”
“你何曾有面子可言?”
两兄弟你来我往,笑意融融,如同往日。
……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大群人的脚步声。随着侍官一声高唱,神色如常的益明帝立在院门边,静静地望着他们,目光
中无悲无疑无恼无怒,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他依旧是难得慈爱的父皇。然而,实际上,一切都已改变,连表面
的信任亦无法挽回。
洛自省与洛自悟笑意顿收,起身行礼。
帝皇的视线停在他们身上,好一会方道:“平身罢。”
两人遂直起身,退到一旁,静默着。
“怎么,方才还高高兴兴的,朕来了却不做声了?”
话语虽是平常,但在洛自省听来,早已没有以前那般随和。或许天巽在,便可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表露出欣喜之情
,但他做不到。往日他放肆,全因直觉没有危险,所以在和蔼的长辈面前可以毫不作伪,放开性子胡说八道。但事
到如今,益明帝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与地位都已经完全改变。面对这般厉害的人物,他一时找不准自己该以何种口气
说话,心里对于这位陛下的不满也都不能表现出半点来。倘若直率了,便很可能说错话;倘若闭口不言,又难免给
人阴沉心计重的印象。对“度”的把握是他最不擅长的事,他在帝后眼中都已没什么好印象了,再被捉住错处便更
是在劫难逃了罢。
益明帝毫不在意他的沉默,接着缓声道:“听闻你一直没精神,所以朕来瞧瞧。”
“瞧瞧”?当然不可能如此简单。洛自省想也能想到如今朝中的状况。昭王派要东山再起非借他之名取他之力不可
,所以帝皇来问他的选择。“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担心?”帝皇接过侍官端来的茶,“你忘了自己还在反省么?这一个月来,可有好好想过了?”
洛自省恭谨地答道:“儿臣已经反省过了。”
“噢?”益明帝的脸色更柔和了。
“儿臣太过随性,行踪不定,才给人钻了空子。”知道他想要听什么,洛自省却不能也不想给出回应与允诺。
帝皇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神情未变,淡淡地看过来:“就这些么?”
“儿臣对于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无法承认并反省。”洛自省自以为此话已经很是收敛了,但这话透着他本性中的
固执与直率,却是宫中大忌。周围的侍从侍官听了,均是脸色微变,就连洛自悟也微微皱了皱眉头。倒是益明帝,
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投在身上,就似细火煎煮着一般,令洛自省越发不自在。他从来都很老实地承认自己不可能是这种怪物的
对手,自然也不会刻意地惹他发怒。但他却不明白,他以为可以接受的话,却总是很了不得的。“父皇想听的不是
此事?”
“你很聪明。”益明帝平和地回道。
洛自省并不喜欢这样的夸赞,仿佛威胁一般暗示着什么。比如他先前种种不当行事落下的话柄,又比如他身后的弟
弟,或许还有他渴望的自由。他略抬起首,望着皇帝没有任何喜恶表情的脸孔,忽然联想到了天巽。帝皇只容许他
想看到的一切发生,在这之外的任何事物恐怕都会引起他的戒心与怀疑。所以狐狸只能成为他想要的平庸的儿子,
所以他也只能是没有太大野心又有些小聪明的纨!子弟。一旦越界,结局便是他出手使一切变得“正常”。然而,
何谓“正常”?不是只有天命才是大道么?难不成帝皇的决定便是天命?
疑问丛生,他脑袋一热,好不容易寻回的理智早已被抛到一旁。洛五公子向来只凭直觉前行,思考与犹豫不是他的
本性。
“父皇想要我反省‘进退’罢。知进亦须得知退。”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算什么?那些试探又算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为何不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自己的喜好?若只
是想维持群臣派别之间的平衡,不令析王派与皇后派太过针锋相对而产生恶果,其他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罢!又何
必令一切变得更加复杂?给人希望所得的结果,为何不能坦然接受?而只是当成一场人心与欲望的试炼?
“可是我已经不能,亦不想‘退’。”
即使不是为了那只狐狸,就凭着他个人的一时意气,也不能就此败退。
益明帝的神情终于微微地变了,眼角眉梢的些许长辈慈爱也消失无踪:“这已不是你能扭转得了的。”
一个月过去,各派之间的实力有了改变,所以他来到这里,获取令他安心的答案。然而,这种答案,洛自省永远都
没有。洛五公子平生最不愿的就是做违心之事。
洛自省脸色凝重起来,双目乌沈,透出权力无法摧折的坚韧与率性。“既是如此,父皇,为何您还要给我们希望?
若您只是想护住三殿下与四殿下的性命,早早地定下太子不是更好么?太子位置不可动摇,摧毁皇后陛下最后的希
望,给三殿下与四殿下封闲王衔,令他们永不参政,这不是最快最好的手段么?”
“既然父皇不愿双手沾满子嗣的鲜血,那又何妨放开手让他们自己拼杀?父皇两样都做不到,顾虑太多,所以才有
如今的局面,使得朝中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