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镶红珠的步摇微微一荡,长袖轻拢,繁复的浅桃色礼服衣裾垂落,仔细看去,隐隐浮出无数桃花瓣,精美绝艳。
没有精妆巧饰,更无珠翠堆砌,却依旧华贵美丽。
……
洛自省看得一呆,心道这可真是双面美人,既可如水亦可似火。这么一想,难免又勾起几分怜惜来。
便听益明帝道:“朕忽然有些舍不得了。”
皇后与德妃均笑起来:“可不是。”
天歆满目赞叹,笑道:“绯儿常年在外静养,性子柔和似水,一眼望去,便如仙子似的。莫说是父皇、母后与德妃
娘娘,换了是我,也舍不得。”
天潋也勾起了几分笑意,端的是慈爱无比:“我私心里,也恨不得她能一直陪着我。只不过,怎么也不能耽误了她
。”
他们说罢,陈绯已经在德妃与天潋中间入座,仅仅动了几步,脸色便更白了些。
德妃与天潋都满脸心疼,各执她一手,轻轻揉了揉。
天震道:“绯儿去年也回来过一阵罢,想起来,却有五六年不见了。”
陈绯柔声回道:“劳皇舅父挂记了。当时听闻巽舅舅受伤,紧着赶回来见一见,只一两日便病倒了,未能拜见皇舅
父,实在惭愧。”
天艮微微一笑,却带着几分叹息:“绯儿与三弟自小便多病。现下三弟已经大好了,绯儿的病却迟迟未养好。这些
年我访了些药方与药物,你试试看罢。”
陈绯笑应道:“皇舅父百忙之中还想着我,实在感激不尽。这几年,我的病已经好一些了。只是有些畏寒,天凉之
时不能回京而已。”
“那便好。”似松了口气,天艮又道,“今日也不能太过劳累了。”
“的确,你最近大病初愈,见过他们之后,便先去歇息一阵罢。”天巽接道,目光温柔之极。他与陈绯虽辈分有差
,但幼时却是情同姐弟。每回陈绯“归家”时,他都会去“看望”她,她匆匆回行宫“养病”,他也曾多次相送。
原本这选婿宴定在二月时分,但因天潋施压与陈珞的不满,陈绯在行宫也不得安宁,染上了重病。加之她身体耐不
得寒,无奈之下,只得静待她好些之后,将宴会定在春暖花开的三月中旬。
“也是,他们都是皇姐们千挑万选的,无须过多介绍。”天离点着头,也道。
陈绯闻言浅笑,苍白的脸上浮出几分红晕:“多谢两位皇舅父关心。”
益明帝抚须道:“皇儿们顾虑得是,繁文缛节便免了罢。”
于是,帝皇端起酒樽,儿女群臣也都举樽行礼,一并饮尽。名为桃花宴,实为驸马宴便开始了。
开席不多时,暖阁外头诸人便一一入内觐见。形形色色,风流倜傥者、俊美潇洒者、英武不凡者、文质彬彬者,看
起来皆是品行俱佳、无可挑剔的出众人物。
而后,陈绯便因疲惫告退,由侍从扶至暖阁附近的偏殿中休息。
公主殿下虽然不在,宴上不少人却依然争先恐后,使出浑身解数,意欲讨得帝后、德妃与各位殿下内殿的欢心。
洛自省看得乏了,想起自己带了些大嫂托人捎来的灵丹妙药,便无视天潋复杂无比的视线,朝帝后与德妃道:“父
皇,母后,娘,我这有些药品,想让公主殿下试上一试。”
没待皇后与德妃多言,益明帝便道:“你有心了。就去内殿看看绯儿情况如何罢。她一人想必也没什么意思。”
“是。”
洛自省笑着起身,朝后去了。
走了数步,他依然能听见皇后、德妃与天潋、天歆的声音。
“圣上,这恐怕不妥。”
“都是自家人,有何不妥?何况,绯儿与巽儿情谊深厚,却没有好好与省儿相处过罢。”
“圣上想得周到。不过,臣妾也觉得,不如让玉荣与敏仪前去。”
“娘说得是。而且,既然陌生,想必也没什么可说的。惊鸿内殿性子跳脱,也别惊着绯儿……”
“母后、德妃娘娘与皇姐多虑了。正因为绯儿不曾接触过这般性子的人,惊鸿内殿才该多去瞧瞧她。过一会我也去
看看如何?不必担心。”
可不是,诸位请放心。他对这位双面美人一点遐思也不曾有。
到得那偏殿,洛自省便见数名御医紧张地围着轻纱垂落的软榻。诊治的不敢唐突公主玉体,只得拈丝把脉,商讨药
方的也是愁容满面。
“惊鸿内殿。”
见他来了,诸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惊喜。
这位柔弱公主又不难伺候,何至于如此。洛自省不知益明帝有多疼爱这外孙女,心中不免腹诽。“各位大人,我这
有些药丸,你们拿去看看公主能否服用。我就在此处陪着公主,不会有差池。”
接过长颈细玉瓶,御医们无不露出感激之色。他们为长乐公主诊治多年,每每公主病危之时都束手无策,不知有多
少人受尽了帝皇的怒火,均早已是命悬一线。但是,不论如何细细钻研,就是无法对症下药,他们也已经精疲力竭
了。此时忽有喘息之机,自是千恩万谢。
不多时,人便都退下了。洛自省来到榻边,才想出声,从纱帐内瞬间伸出一只皓腕,拿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倒在榻
上,急速点了他的几处大穴。
洛自省一怔,不由得苦笑起来。连他也被那如水般柔弱的美人所蒙骗了,竟忘了要时时刻刻小心防备。
身侧响起清脆而又放肆的轻笑声,一张神采飞扬的绝色脸庞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与方才相较,简直不是同一人──明眸善睐,神情生动,衬得连衣装之上的桃花仿佛也活了起来。
陈绯一面抚摸着洛自省的脸庞,一面在他的腰上摩挲着,此情此景,真是暧昧之极。恐怕谁都料不到,惊鸿内殿反
倒被长乐公主压倒在榻肆无忌惮地调戏了罢。
洛自省从未经受过如此艳福,实在招架不住,低声道:“解开穴道,我必将所有药都奉上。”
“我才不依呢。自己搜多好。”陈绯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娇声应道。
“公主明知道药瓶没有藏在怀里,不必摸索了罢。”
“谁知道洛郎会放在哪里。说不定就放在怀中,等着我来搜呢。”
“公主已经摸了一遍,不必再摸一次了。”
“方才或许疏漏了,再仔仔细细捏捏看。”
“是药瓶不是药丸,公主未免搜得太仔细了。”
片刻之后,洛自省终于自行冲开了穴道,跳下软榻,退后两步以示安全,而后从袖中掏出瓶瓶罐罐,双手奉上:“
请公主笑纳。”
陈绯笑得花枝乱颤,接过来,放在袖中收好。
见她似乎心情不错,洛自省松了口气:“两个月不见,公主殿下风采依旧。”
陈绯斜睇着他:“洛郎是想我了么?没想到你竟如此将我放在心上。只可惜,这段时日无法与洛郎相守了。”
尽量将她话中的意思当作正常对话,洛自省正色接道:“你果然存了这种心思。要选皇后一派,还是析王党羽?”
陈绯听了,笑中倏地笼上一抹轻愁:“若不是洛郎,谁都无所谓了。”
她已经下定决心了。洛自省忽觉有些不忍。在洛家,洛老爹与洛夫人虽是奉旨成婚,却也日久生情;洛自清与常亦
玄则是情到浓处方成婚;洛自持与苏铃悦也是奉旨,其中也是利益交杂,却实实在在有了几分牵绊。眼下她所权衡
的,却并非夫婿的人品,而只有利益。往后若是争斗起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纵是生了情意,恐怕也会化为乌有
。她一个女子,虽贵为公主,人生之初却如此曲折,何苦来哉。
陈绯似乎察觉了他的情绪,笑得灿烂无比:“人各有志。我此生,愿为他粉身碎骨。区区一场婚姻,又能奈我何?
”
洛自省轻哼道:“但他并不想让你付出太多代价,你也大可不必如此。我也已经发过誓言,不论生死,都会实现他
所愿。”
陈绯双眸一闪,道:“你是你,我是我。你能为他做很多事,我所做的事情却有限。”
洛自省只觉得她话中隐含深意,却也没有再多想。
“洛郎,我给你讲个故事罢。”陈绯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笑容晏晏。
洛自省微微一怔,在榻边坐下了。
“许久之前,京中有个大户人家,家产丰厚,也有二子二女,看起来父慈子孝,和乐融融。一日,深受主人爱宠的
妾室生了个儿子。那婴儿生得极漂亮,右手肘上竟带着栩栩如生的蛇状胎记。主人视为吉兆,自是万分欢喜。婴儿
还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亲姐姐,当时怀孕在身,也带着三岁的病弱女儿前来探望母亲与弟弟。祖孙三代,皆是满怀
喜色,抱着那孩子都不愿放手。但是,没几日,妾室与婴孩都病了。可怜母子分离,母亲病得气息奄奄却满心挂记
孩子,而那孩子日日夜夜啼哭,很快便瘦得骨节嶙峋。姐姐自然担起了照料弟弟的重责,将弟弟带回家中,天天悉
心照顾。她那三岁的女儿也爱怜这孩子,虽然病痛在身,却寸步不离。但婴孩依然没有起色,数次病危,细弱的生
命,随时可能归天。”
陈绯顿了顿,目光渐柔,又道:“那小女孩儿也是出生便不离汤药,病弱得很,自是觉得与婴孩同病相怜。她以为
这孩子会与她一样,病过一阵便会好些,但是,那孩子却愈来愈孱弱。她小小年纪,伤心之下,只能每日向父母哭
诉,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当那婴孩才不过半个月时,怀胎才七个月的姐姐忽然早产了。但奇怪的是,她并未告
知他人,还是肚腹庞大,照顾弟弟。女孩早慧,自是奇怪。一日夜里,她听见婴孩哭声,心知那病婴此时已是哭也
哭不出来,这必是自己的亲弟弟,便偷偷探看。哪知却见自己的母亲正比照着那胎记,给自己早产瘦弱的儿子纹上
去。她大惊,隐隐觉得病孩有危险,惶然不已。又听母亲吩咐奶娘,将那病婴送回娘身边,母子见上最后一面,显
是不愿再治疗他,更是骇然。”
洛自省脸色微变,默然不语。
“待母亲走后,小女孩用尽气力,将那婴孩偷偷抱走了。她佯装病发,趁乱将婴儿藏入马车中,回到了外祖家里。
而后又悄悄抱着婴儿跑出来,寻到年仅十岁的小舅父。小舅父生性仁厚,立刻找了高人看诊,保住了婴孩的性命。
”
“那孩子被病痛折磨着长大,也总算活了下来。女孩年岁渐长,逐渐清楚了当年之事的内幕。蛇状胎记,便如同是
继承家产的隐喻,所以这孩子一出生,正室与年长的兄姐便深感危机,下毒下咒,意欲置他于死地。而他的亲姐姐
,竟想加速他的死亡,将自己儿子易换,日后好辅助儿子夺得家产。自己的母亲狠毒至此,女孩万分愧疚,向那孩
子请罪。那孩子却道,她或许也并非天生病弱,亦是受了咒毒之故。”
陈绯说着,泪流满面。
“他说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但定要报答女孩的救命之恩,便请高人将女孩身上的咒毒都移入他体内。”
“他只不过是生在这大户人家,只不过身上有个胎记。只不过如此而已,却千万次痛不欲生,从阴曹地府中挣扎回
来。”
“他的哥哥姐姐弟弟,有谁曾受过这般苦难!这一切都因那家产而起,也理应归他所有!于是,女孩在神前起誓,
即使万死,也要令他登上主位。”
看她纷落的泪水,洛自省想出言宽慰,却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胸腹之间仿佛被什么压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更不知
应该说什么。
他已经听过无数种皇室之间倾扎的悲剧,但一想到这回是那只狐狸,便再也无法维持旁观的心态。
确实,那胎记,是他苦难的开始。但万恶之源,却是对皇位的欲望。
“五公子。”陈绯擦了泪,微微笑起来,“他不需要人同情。”
这尚是第一回听她正色肃言,洛自省怔了怔,道:“我不同情他。”
陈绯缓缓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脸,却不同往常那般带着戏弄,仅仅只是触了触而已。“那么,他就交给你了。”
……
洛自省倏然无法辨清此时此刻自己所思所想的涵义,只觉得平常他与他之间的快活度日又添了些奇异的情绪起伏。
还未待他做出回应,他便敏锐地发觉有人慢慢走近了。
陈绯避入帐内,他也规规矩矩地坐在两丈之遥的几案旁。
几位御医推门而入,难掩喜色,连连躬身走近。
“蒙惊鸿内殿赐药与药方,下官感激不尽。这药方于公主殿下养气生血大有裨益。且有池阳秘药延缓药性,使其不
至于过猛过烈,稍加参研,或许能合殿下的体质。”
“这药也即时可用。殿下虽受不得过于滋补之物,此药的药性甘平,却是很适宜的。”
没料到平常无聊拿来嚼的药丸竟然真有效用,洛自省挑起眉:“各位大人,公主殿下的病情可是有望了?”
御医们面面相觑,压低了声音。
“调养身子的确可行,根治却还是难的。而且殿下生来体虚,病疾已久,恐怕便是痊愈也不能如常人一般了。”
“纵是如此,公主殿下有起色,我等便可松口气了。”
正说着,洛自省侧耳细听,对他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立刻散开来,论药方者轻言细语,碾药者慢条斯理,诊脉者再度执起细丝。
下一刻,天潋与天歆便步入殿中。
洛自省待她们问了几句,又看陈绯喝了些药,起身欲暂退。
天潋只当作没瞧见,天歆却瞥过来,微微一笑道:“不急,一同过去罢。”
洛自省不好推拒,只能应声是,心里却对这位二公主更是好奇了。先前他与她也只见过几面,以为她与皇后一般玲
珑心思,但如今却觉得她既优雅亲和又明锐淡漠,待兄弟与小辈全然不同。似乎刻意与众兄弟,连自己的亲弟弟在
内都拉开距离,却对无甚利益干系的晚辈关怀备至。不过,可以确定,她比野心勃勃难敌心魔的天潋要好多了。
陈绯的脸色依然苍白,却似有了些精神,轻轻笑道:“娘、歆姨有所不知,惊鸿内殿送来的药与药方可是雪中送炭
,解了太医的燃眉之急呢。”
“是么?”天潋回首睇了一眼,道,“难得有心,真是多谢了。”
“料不到真有此奇效,好极了。”天歆取过药方,细细一看,叹道,“早知如此,应当广集天下名医,也向文宣陛
下借高人才是,绯儿便不会吃苦到如今了。”
“这实是巧合,谁曾料得到我这病还有法子治呢?”
“这话可不能胡说。如今不是好了么?”天潋宽慰道。但在洛自省看来,她的情意倒不如天歆真切。
不多时便有侍从传了皇后的旨意来催,于是,陈绯勉强地起了身,与天潋、天歆、洛自省一同回暖阁。
与走时相较,暖阁内外没什么大的变化。里头只多了闵衍和重霂,外头则依然循礼低语,不敢放肆。
洛自省送药一事又得了帝皇、皇后和德妃的嘉许,垂首谦让了几句,心里却没有半点快意。天巽见了,不免觉得疑
惑,又想到可能陈绯说了些什么,便只暗暗无奈,给他斟了杯酒以示慰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