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明帝环视周遭,道:“也到了决定的时候了。”
此话一出,皇室众人神色便都微微一变。只有闵衍、重霂神态自然如常。
帝皇见状一笑,抚着长须:“在绯儿选择之前,朕想问问你们可有什么中意的人物。”
析王摇首笑道:“父皇,我们的意思,先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意思归意思,中意归中意。不必顾虑,你们的想法也不会左右绯儿。”
天潋似欲开口,望了望陈绯,又止住了。
半晌没有人说话,益明帝意味深长地一一看过儿女们的表情,倏然道:“省儿,你以为呢?”
洛自省故作沉吟,回道:“儿臣认为,田骋将军品行出众,年纪也相近,十分适宜。”
帝皇赞许地颔首:“田爱卿聪慧正直,确实很不错。艮儿,你们既是同窗又是内兄弟,你觉得如何?”
和王和玉荣内殿相视一笑,道:“父皇,儿臣自然觉得他什么都是极好的。也因为此缘故,不敢推荐。”
“这种事无须回避,还有举荐的么?”
天歆掩口笑道:“父皇,儿臣对这些世家公子都不熟悉,罢了罢了。”
天离也摇首道:“儿臣也觉得,以人品、年纪与爵位而言,没有比田骋将军更合适的了。虽然也有几位性子温善的
世家公子,但都不若田将军这般功业卓着。”
天震依旧笑而不语,天潋也维持沉默。
帝皇大笑起来:“绯儿你瞧田爱卿如何?”
陈绯抬起眼,柔声应道:“陛下,田将军确实是位英雄,诸位舅舅的意见相同也是当然。”
“绯儿不中意英雄么?”
“不,绯儿也不能例外。但,绯儿已有自己的真英雄。”
这一句话平平淡淡,却激起了千层浪。
益明帝似有些震惊:“绯儿有心上人了么?怎么先前未曾听你说起?”
“绯儿原以为与他无缘,但今日又见到了他,果然还是偿了夙愿。”陈绯顿了顿,颊上布满了红霞,“十年前,绯
儿自行宫回京,路上惊马失控脱缰而去,困窘难行。正逢他路过,不仅将马带了回来,还一路护送绯儿回来。原以
为他衣装简朴,可能只是江湖游侠,今生再无缘分,但没料到能再见……”
随着她的讲述,众人的神情也一变再变,各有所思。
益明帝问道:“是哪位爱卿?”
陈绯羞道:“秦勉将军。”
洛自省听了不禁愕然,但仔细一想又在意料之中。她若真想帮助狐狸,也只能深入险境,去探析王一派了。不过这
段前事也是实在的,利用这种难得的缘分不觉得可惜么?
天巽微微皱起眉头,感觉到天潋略带怒意的眼神,又缓缓地舒展开来。事情已定,他再多言也无济于事了。
没待其他人反应过来,益明帝便道:“宣秦爱卿。”
侍从随即高唱:“宣秦将军!”
暖阁外头立时静默下来,隐隐绰绰见秦勉出列:“微臣遵旨。”
竹帘一起,秦勉入内,再度行礼。
帝皇深沉地打量了他一番:“坐下罢。”
“谢陛下赐座。”
洛自省在数月前封赏时方见过秦勉,只依稀记得他是个身量高大、神情整肃的汉子,此后他甚少上朝,也未曾特别
注意过他,现在不免想认真端详一番。不过,仔细看了,怎么也觉得此人虽是英武,却也藏得很深,于陈绯十分不
利。
秦勉承受着众人意味不同的视线,神情依然不动。
“爱卿平素多行侠义,必然得佳遇啊。”帝皇似感叹般道,“十年前之事,爱卿可还记得?”
秦勉神色倏然一动,目光移向陈绯,怔了怔:“……原来是公主殿下,微臣失礼了。”
陈绯半垂着眸,雪白的肌肤上多了淡淡的粉色,动人无比。
益明帝来回看了看两人,不由得击案大笑:“好极!真是一桩良缘美事!”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闵衍笑道。
“国师择个吉日罢。”
“是。五月初十如何?”
“好!梓童,爱妃,潋儿,歆儿,此事就交给你们了。”
“是,陛下。”
至此,长乐公主的婚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桃花宴之后,天巽与洛自省并未在宫中久待,道了几声喜便回府了。
洛自省心里总压了陈绯的话,便没有骑马,与天巽一同坐在马车里。
“她究竟和你说了什么?”天巽大约也猜得了几分,问道。
洛自省摇首:“没什么。”
天巽轻叹,推开小窗,望着那似玉璧微瑕的月。虽然前事陈绯只向他说了一次,他却依然记得很清楚,字字句句,
情绪起伏,犹在昨日。他并非圣人,要丢弃这些过去何其困难。何况,他也并不想丢弃。
看了一会,他忽然皱起眉,侧身靠在一旁的软垫上。
洛自省见他满面冷汗,面色惨白,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喧闹起来,各种思绪纷杂难辨,从未有如此混乱的时候,什
么念头也都生不出来:“且先忍一忍。”强行抛开那些莫名繁杂的想法,他背起天巽,破车而出,疾奔向城外。
天巽微怔,伏在他背上,身体痛得微微颤抖。这些延绵不绝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痛他早已经习惯了,唯一令他觉得意
外的,是洛自省的态度。虽有自知之明,但他可否以为,他待他确实有一分情爱?只是一分便可,这一分,他便能
下定决心将他强留在身旁。不管他如何怒忿,不管他人如何告诫。
三月中的夜风,依旧带着深重的寒意。
洛自省狂奔了百里,早已身在仰山之内,周围却没有半个人影。他也不停下,兀自前行,直朝着记忆中遇见戊宁尊
者的地方而去。倏地,前头白影飘忽,一声轻嘲破空而来:“你放心便是,他受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何必如此匆忙?”
“重霂,你跟了多久?快些出来!”
话毕,眼前的密林忽然扭曲起来,转眼间景色变换,便已是圣宫。重霂立在他身前,神情诡秘,依然带着几分嘲弄
。
洛自省也不理会他,径直奔向灵池。只留他在后头喊道:“你可真是目中无人!连主客之礼都忘了么!”
洛五公子心里哪有那等繁琐礼仪,自然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到得灵池,他小心翼翼将天巽放下来,稍作犹豫,便扯光了他的衣衫,催他入池内。
天巽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惊住了,此时才略略能思考,坐在池内,垂眸静思。
洛自省望见他手上已经蔓延到整个手臂的苍龙胎记,竟奇异地觉得那张牙舞爪的生动也有趣起来。
两人不言不语,视线未交,心思也各异,但却溢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暗昧。
自然,身处局中的洛五公子依旧一无所觉。
第二十二章:长乐大婚
醒来时,洛自省的意识还不甚清楚,只觉得一夜无梦无恼,实为近来难得之事。他应当已经恢复平常了罢,虽然连
自己也不清楚心神不宁的缘由。舒服地睁开眼,落入视野中的,是天巽安宁的睡脸,悠长均匀的呼吸扑在他面上,
那带着几分温度的气息熏得他一僵,浑身渐渐燥热起来。他忙不迭想翻身退开,但只微微一动,背便抵住了玉雕内
栏,近得仿佛就要贴在一起的人眉头凝起,却没有醒来。
既然退不得,只能推开他了。心念虽起,但浑身半点气力也使不上来,而且,洛自省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手脚早已
不安分地将狐狸缠了个紧实。
如今是进不得也退不得,他何曾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醉酒之后就如此轻狂么?
无奈之下,他只能寄望于叫醒天巽。
“狐狸……”
声音小得难以置信,原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么?
但天巽似乎听见了,眉又轻轻动了动,眼也似乎半张开了,银色的瞳眸没有半点厉色,倒是如月光碎片一般朦胧轻
柔。
洛自省看得呆住了。
他第一回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看狐狸的眼睛看得呆住了。
不止这双在算计时便会光彩熠熠的眼睛,他也曾对着他那时而扩散时而缩小的苍龙胎记出神。
此时此刻,他竟忽然觉得这个他应该已经看惯了的人,实在十分出众。不单是完美无瑕的相貌,还有那狡猾虚伪的
性子,不动声色的从容,优雅温和的举止,都是无可挑剔。
天巽半翕双目,睡眼迷蒙,对着他温柔一笑,然后──又闭上了眼。
但洛自省没来得及腹诽他。
他很震惊。为自己这一刹那出现的“男人也能比女人笑得更动人”的想法而震惊。
他想,他应该还没有睡醒。并且,处在常年欲求不满而生出的噩梦之中。
不然,风流潇洒、夜夜笙歌的他,怎么会在与天巽斗酒之时先醉倒,而且还莫名其妙地和他一起睡在这张他向往已
久的柔软大床之上?不然,见识过女子柔软丰润的身体,领略过妩媚美人与清丽美人的不同魅力的他,怎么会对挚
友──或说一个男子起了一星半点别样的欣赏之意?
这绝对是个噩梦。
于是,洛五公子再度合上眼,等着这个晴天霹雳似的噩梦过去。
这几个月来最可怕的噩梦,莫过于此了。
赶紧睡罢,噩梦么,很快便会过去了。
果真,很快他便又迷迷糊糊起来。恍惚中似乎转了个身,就见自家四哥含着笑容走过来,一身紫衫,姿态风流,衣
袂飘飘。
单就四哥的出现,他便对这个梦十分中意。
“小五,你怎么还躺在这里?”
洛自醉扬起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浅浅地笑着将他拉起来:“还不快起来,时辰要到了,你可真是没有半点自觉
。”
洛自省不知他话中何意,正疑惑,抬手却见自己身穿绣着麒麟吉纹的红袍。他微怔,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做了新郎
么?而四哥也如约,替他主持婚礼了。
“走罢。”洛自醉笑道。
洛自省一阵惊喜,侧首又见不远处立着的洛自悟,扬了扬手。
洛自悟弯起嘴唇,道:“快些去罢,新娘的喜轿要到了。”
场景登时换了,喜烛高燃,火红一片。在看不见脸孔的人群中,他的新娘身着彤艳的喜裙,盖着红绸,莲步轻移,
向他走来。
洛自省只觉得飘飘欲仙,难以抑制心中快意。人生极乐,终了其一。
她愈行愈近,薄绸之下的美丽面容若隐若现。他凝视着她,想找出一点熟悉的轮廓,外头却传来阵阵嘈杂声。
“自省。”
是谁?来参加他的婚礼,竟如此不知礼节,蓄意闹场的么?
“自省!”
声音竟越来越大了。
“自省。”
洛自省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怒视着扰人好梦的人。
天巽无奈一笑:“今天是陈绯大婚,你忘了么?快些起来,入浴换衣,稍作准备。”
洛自省这才发觉他长发仍带着湿意,只着了内衫,露出一片依然沾着水气的胸膛,显是刚刚沐浴过了。
他立刻移开视线,也不去细想,都是男子,有什么可回避的,何况又不是不曾裸裎相对过。“什么时辰了?”
“辰时初,你可要喝些醒酒汤?”
确实,好像还醉着似的,总觉得举止心思都不似平常的自个儿。洛自省颔首。
天巽遂转身出去,轻轻吩咐了几句,又道;“都备好了,我去瞧瞧贺礼。”
洛自省点了点头,起身宽衣。
天巽看他懒懒散散地脱下皱得不成样子的外袍,眉抬了抬,整好衣冠。最后一眼再望去,恰见他跨进浴桶里,挺拔
柔韧的身体慢慢没入水中。
一面回味着方才那一幕,一面对着清单核实贺礼,昭王殿下笑得带着几分满足。
立在一边的江管事忍不住瞧了主子几眼,无端端地打了数个寒颤。
鹅卵似的夜明珠十颗,极品白、青、赤、墨软玉配饰各一套,字画珍玩各一箱,三张音色绝丽的古琴,珍贵香料数
十种,奇花异草上百盆……昭王府的贺礼并不是最名贵的,却可能是最合长乐公主殿下心意的。
天巽对完清单,在一旁坐下来,良久,叹道:“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要出嫁了。”
江管事恭谨地回道:“主子时时不忘搜寻这些宝物,公主殿下定会十分高兴。”
“调香弄花,琴棋书画。我不希望她在夫家亦只能做同样的事,虽然的确是她所好。”
江管事沉默着,没有回话。
“是她所好便可。能像在行宫里一样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已经很不易了。”洛自省慢腾腾地走进厅里,道。
天巽闻言,淡淡地笑了。
绕着那些宝贝走了一圈,洛自省连连感叹。这些极上品之物,他可很少见到。就算先前益明帝赏赐给他的物品,绝
大多数也没有这般品质。
他啧啧半晌,不由得垂涎起来,又猛然想到,狐狸当了皇帝还缺这些么?于是立即神采飞扬地回首,以传音入密道
:“狐狸!往后我成婚时,你可也得舍下血本送东西!”
天巽微笑的面容瞬间一僵,墨黑的隐带着银芒的双眸定定地凝视着他。
这人能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但偏偏,却注意不到他最激烈的情感。或者,是假装没有瞧见,假装那不过是友人之
情?所以,才胆敢随口说出这等话来?
好一会,他才回道:“好。”声音低沉,隐隐带着暴风骤雨。
洛自省却只是自顾自地端详硕大的夜明珠,根本未感觉到这一声答应中的痛意与险恶。
……
时间过得太快了,眼看着桃花宴上陈绯选婿,转眼之间,便到了她出嫁的时候。桃花早已落尽,异动也已经开始。
洛自省翻身下马,随在天巽身侧,向正在门前迎客的秦勉走去。
“昭王殿下与惊鸿内殿到了,请进。”
秦勉迎上来,躬身行礼。他身形高大,面貌威武,但着一身火红底色金纹吉服却意外地并不让人觉得刺眼。
“恭喜秦将军。”天巽微微笑着,顿了顿,又道,“绯儿一直很辛苦,往后还劳将军好生照顾她。”
“下官绝不会让公主殿下受任何委屈,请殿下和内殿放心。”秦勉笑回道,作势欲引他们入内,“两位,请。”
“秦将军还得忙着迎客罢,我们自行进去便是。”
“那便恕下官无礼了。”
洛自省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他,侧目望去,他却垂下了首。秦家,果然还惦记着老将军殉国身亡一事,
将他当作杀父仇人么?毫无根据的猜测,他们又能如何?
“自省,走罢。”天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秦勉轻轻颔首,神色平缓,既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正如目前所处
的阵营一般,界限分明。
两人随着侍从一前一后入得秦府内,绕过影壁,沿着庭院中的青石小径前行,一路垂着无数灯笼,挂满了红纱与吉
祥符。虽然处处洋溢着喜气,但忙忙碌碌招待客人的秦家人总让人觉得他们很紧张。
秦家只有二子,长子为庶出,虽在军营中任职,却资质平平,未能建勋;次子便是嫡出的秦勉,谋略武功皆十分出
众,因此继承了左将军之位。他担任家主之后不久,又被选为长乐公主驸马,地位自然更加牢固。秦家隐隐生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