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相信么?
沈三公子没有想到答案,许久,他抬起眼皮,十分肯定地道:“你定会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放开你。”
平静笃定的声音从洛月明的嘴里说了出来,低沉的男音包含了太多后悔与无奈,沉重的让沈若欢有些难以接受。
晚了……
他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纠结着难过。
他突然想到师父以前说过的,他虽心计深重步步算计,有朝一日总会毁在自己手里。
“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他说的很小声,对洛月明说,也是对自己说。
晏家的阵法有个很奇特的地方在于“活”。
阵眼以及所有破阵的关键全部掌握在施阵人的手里,即便让闯阵之人找到了阵中,也能随时改变阵型,令其功亏一
篑。
沈若欢从前只是听说过这种阵法,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亲身尝试一番。他和晏清歌相处的时间不短,晏右丞的
种种手段他可是一一见识过的,深知其心之狠,招数之毒。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小步,即刻转身握住呼啸而来的暗器,倒吸口凉气:“居然还给全浸上毒了,他真准备让我
和你死在一起啊,太狠了点儿吧……”
洛月明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半蹲下身将短匕插入土中,一路划了过去,不多时停下,手指在土堆上摸索一番,握住
一根银色细丝。
接着,他用匕首将银丝小心割断,再试探地踩了上去,果然没有什么动静了。
沈若欢谨慎地在一旁盯着,稍有风吹草动立刻提醒他。两人配合颇为默契,连破了几个机关,忙得满头大汗,却只
走了近五十步。
这种方法显然不怎么管用。沈若欢没好气地找块儿空地坐下,边擦汗边寻思着有没有别的方法。
洛月明和他相比平静得多,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脸上扬起了一丝轻笑,把手心的通讯烟火点燃,犀利地破风声霎
时传遍山谷。
沈若欢反应过来,冷哼一声:“我桃花楼的东西你用的倒顺手。”
“你的和我的有什么区别?”洛月明笑得暧昧,毫不在意沈公子话中的冷嘲热讽。
沈若欢被他一句话噎住,扭过头懒得理他。
想了一会儿沈公子才悠悠地说:“你是打算在这里等到援兵来?”
“没错。”洛月明不慌不忙坐下,慢条斯理地拿出粮食给沈若欢,顺便把住他的手掌,缓缓传去内力,“我观察过
此阵,尽管我们出不去,他们在阵外也难以进入。你我只需再次等待司命代人赶来即刻。只要姓晏的还顾及着叶墨
的性命,就不敢不听司命的话。”
“随你。”沈若欢转过身,犹豫了一瞬,轻轻地把背靠在洛月明身侧。手心的暖流流到体内,全身温热舒服,很快
就昏昏欲睡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恨你的。”他半眯着眸子低声说,把脑袋搁在洛月明肩头,“不过后来慢慢也就没那么恨了
。上次我哥和封国那位公主成亲时候,我想以后有一日我大概也会像他这样,娶妻生子,就这么过下去算了。”
“我不许……”
“你不该再来的,日后你会继承皇位,君临天下,多好。”
困意越来越浓,再后来洛月明说了什么他都听不清了,耳边蚊鸣般的低语一直不停,睡梦中似乎见到了很早很早以
前的那两个孩子,初离故乡,天真的可爱。
年少时候最无暇的岁月已经蹉跎成灰,当选择的路一旦踏上,便丧失了回头的机会,那时没来得及说的一句话,往
后再多的甜言蜜语都换不回了。
18.
时间又过去了许多,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枝头,即刻被两道热情似火的目光紧紧包围。
嫩绿映得麻雀更加可爱,黑溜溜的眼睛不谙世事地张望着一切新奇事物,时不时地啄两下树干幼虫,越发的机灵动
人。
沈若欢盯麻雀的双眼快冒出火了,手指间的石子捏的出汗,灰黑色的尘土沾上指头也毫不在意。
千钧一发之时,另一个手掌包住了他即将射出石子的手。
回首正对上洛月明半眯着的眼眸,懒洋洋的,一副脱尘出世模样。沈若欢的脾气立马上来了,瞄准麻雀的石头当即
改了个方向,全部砸到了洛十四的身上。
“你放手!我饿——”沈若欢气得不行,无精打采地哀号。
洛月明看他这样子又好笑又心疼,低声道:“你不知道这谷里的东西没一个能吃的?就算你是药人,也消化不了这
些全身上下连根羽毛都有剧毒的鸟。”
“那你就让我毒死吧……毒死也比饿死好……”沈公子目光呆滞,两眼冒光地注视着树上的小鸟们。
“再等等,司命他们很快就能赶到的。”洛月明也是着急的,他看着沈若欢饿的全身无力,心疼就从来没停止过。
他把身上大部分吃的全给沈公子了,还要每天帮他运功疗伤,身体其实比沈若欢虚弱得多,只是他耐力过人,又不
愿示弱,所有辛苦便都藏在心里。
“你确定晏清歌会这么听话?”沈若欢趴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地嘟囔。
“若叶墨和我都葬身于此,安国和洛瀚之战在所难免,你认为晏右相有这么不识大体么?”洛月明享受着难得的,
还算温馨的气氛,挑眉笑道。
沈若欢哼了一声,翻个身软趴趴地仰面躺着,小声嘀咕:“真阴险啊。”
洛月明瞧着他抿唇微笑,十分温柔地抚摸沈公子狰狞可怖的脸上伤疤,忍不住就把唇凑了上去。
气息立刻紊乱了。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清晰在耳,呼吸间温暖湿润的热气紧紧扑向皮肤,暧昧忽然就令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冰凉绵软的
唇瓣贴在了一起,也不知是哪个先主动,清甜的桃花香在唇齿相交间流淌,不自觉的,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化作了
缠绵难分的舌吻,迷醉感冲击着头脑,理智顿时丧志殆尽,压制已久的欲望被点起火星。
很久才彼此分开。
沈若欢有些气喘,刚才莫名其妙就吻上了,还吻了那么长时间,如他般无耻都遮不住脸上红晕。
洛月明眼里露出不加遮掩的欲望,双手抚上沈若欢腰侧,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尽力挑逗起怀中人的欲望。
沈若欢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而腰间肌肉被他这么一弄霎时又酸又麻,一个不稳就想往后倒。
“等下!”他猛的叫停,刚出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极为低哑,显然被勾起了情欲,“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在哪儿!
”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
洛月明的动作更大了,手也越加不老实,从沈若欢的衣服里伸了进去,慢慢往里探。
铮——
沈若欢喘着粗气后退好几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狠狠瞪着洛月明。洛月明呆愣在原地,胸口还差着一根银针,虽然
没毒,不过能暂时扎住他的穴道,令其近一个时辰难以动弹。
洛月明苦笑看他,忽然想起以前沈公子“雨巫山”“云沧海”的场景,果然是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求而不得的时
候了。
一炷香有余,沈公子才警惕地坐了回去,斜着眼睛睨看洛月明,咳嗽几声:“那什么,我把针插进了啊,你再敢乱
动……”
“三公子大可放心,在下还未饥渴到如此地步。”洛月明淡淡道,平缓沉稳的气息证明他话中的可靠性。
沈公子拍拍手走过去,把银针拔了出来,迅速放回怀中。
洛月明总算得了自由,活动着手腕玩味十足地瞥眼望着沈若欢紧张兮兮的模样,哭笑不得,指了指身侧空地,道:
“坐回来吧,我保证不动你。”
沈若欢歪着脑袋思忖了一会儿,抑郁地坐了回去,沉默着不言。
“……你当初既认出‘云沧海’,为什么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因为沈若欢喜欢云沧海。”
波澜不惊的声调,却如同惊雷在洛月明心底炸开,不可置信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心跳猛烈加速,全身的血液瞬间
涌入大脑。
“……那我……”
“可惜他死了。”沈若欢笑得很微妙,还带了些报复的快意,“你是洛月明,云沧海已经死了。”
“可我就是他——”
“从跳崖那一刻,云沧海已经死了,死在了十四阁手里,你除了洛月明,什么都不是。”
不是疼爱他的师兄,不是保护他的云沧海,更不是他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人。
只是洛瀚的锦王殿下,威震江湖的十四阁阁主,洛月明。
洛月明感觉自己的心被狠那人狠戳了几刀,可还嫌不够,又将伤口反复折磨,折磨到鲜血淋漓才足以解恨。
原来并不是不报复,沈公子的报复从来都是那么的精准,完完全全地扎在他的心口。
他努力闭上眼睛,不让自己看到沈若欢云淡风轻的表情,更不想听他那么轻巧又残忍的话语。双臂不顾沈公子手中
的毒针,用力将其搂在怀里,只有怀抱中如此真实的感觉才能填满心底的空洞,减轻一些伤痛。
“别说了……”洛月明低喊,嘶哑的声音藏满了哀痛,“你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放手的。”
沈若欢惨白着脸,刚才伪装出的残忍面具总算破裂,从表面裂到心里,终是任洛月明抱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师兄,你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恨我?
我说过我们……回不去的。
19.
司命的消息传了过来。
洛月明伸手让盘旋在半空的鸽子落在手心,然后取下它腿上绑着的纸条。
沈若欢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冷眼旁观,瞅见洛月明脸上意味不明的微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们到了。”
沈若欢点点头,哼了一句:“我总算不用饿下去了。”
洛月明忍不住笑,回身搂紧他,耳语道:“他说让我在此等候,他们已经姓晏的商量妥当,他把解药给叶墨,我带
你回家。”
“家?”沈若欢反问,“那是你家,与我无关。”
“也是你家。”洛月明一字一句地说,纠正着沈公子话中的冷言冷语,表面上仍是一副如沐春风的笑颜。沈三公子
深深觉得洛月明一定是练功过于投入导致走火入魔,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他知现在和洛大阁主说什么都是对牛
弹琴,抑郁地板着脸看风景。
风吹得更大了,树叶随着狂风刮在脸侧生疼,火辣辣的滋味透过皮肤直达神经,又冷又饿的感觉慢慢将人逼上困境
。
慢慢的,四周的草木变了样子。
先是之前在脚下围绕的银色丝线猛然间断成了一截一截,之后树上暗藏着的刀刃剑锋收了回去,衣服摩擦的声响越
变越大,逐渐出现在各个角落,并不是动作速度的攻击,而是缓慢地靠近,并力图用这些杂声证明着自己的身份。
熟悉至极的桃花香。
沈若欢的动作停滞了,眉头微微皱起,仔细听着耳边一下一下的拍击声。
啪——啪啪——
这便对了,似乎回到多年前,他亲手握着那人的手,教他学会的暗语节拍。高耸入云的桃花楼建在那片风花雪月之
地,飘飞的重重花瓣遮住了一轮满月,将粉嫩的色泽打在他的脸上,出奇的醉人。
司命在那一刻就醉了,无法自拔地醉入了那座桃花楼,以及有着一双桃花眼的沈三公子。
三公子身上的桃花香将他从父母双亡的哀痛中带了出来,教他武功,给他权利,将他从任人踩踏的孤儿捧上万人仰
慕的地位。
沈若欢于司命,是无法亵渎的存在。
先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是有着温柔笑容的浅情坊老板,段情愁。
段情愁拖着翠绿百褶裙,金丝白牡丹沿着腰线绽放到了脚踝,绣花布鞋稳稳地踏在地上,步法轻灵地穿梭在毒虫灌
木之间。
她的身后是几十个黑衫束发的江湖子弟,缎面短衫紧裹在身,窄口袖边一朵浅白桃花傲然绽放。只有桃花楼中层以
上的弟子才有机会换得这套服饰,以彰显自身身份。
来人愈加多了,段情愁娇艳欲滴的粉唇勾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朝沈洛二人福了一福身,又命手下把丹药递了上去,
道:“三公子和王爷几日下来必然体力不支,属下提前制了丹药,能短暂恢复内力的。”
“你倒是心细。”洛月明接过来也不急着服用,递给沈若欢了一瓶,将自己的收入袖中。
沈若欢背手而立,定定地看着从前的手下,一时无言。
洛月明瞧见他这幅表情,只道他又想到从前的事情,略带歉意地说:“你放心,等我们回去,我会把桃花楼完完全
全地还给你。”
他又转身看向断情愁,疑惑道:“司命呢?怎是你带人前来?”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黑衣人自觉地朝两边散去,让出了一条道路,路的那头立着三个人影,逆光站着,面容被阴影遮住,并不太清晰。
而后那三人走近了,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不慌不忙地进入了桃花楼弟子形成的包围圈。
洛月明的身躯猛的僵住了,握着沈若欢的手止不住的发颤。
他回头,充满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沈若欢,妄图听到这人的解释,无论这人说什么,无论有多离奇,他都会相信
的,只要沈若欢开口解释。
沈若欢微闭着眼,躲开洛月明的目光,什么也没说。
那三个人走得更近了,为首的那个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朝沈若欢跪下,海蓝色的长衫在地上划过一道弧线。
断情愁跟着也跪了下去,她身后的黑衣弟子哗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投向沈若欢的眼光里满满的恭敬与崇拜。
跪在首位的司命举起手中的血扳指,几近膜拜地戴到了沈若欢的拇指,然后把口令说得铿锵有力:
“属下司命恭迎楼主归位————”
桃花楼众弟子尾随他的声音也把话喊得震天动地:
“属下恭迎楼主归位——”
“属下恭迎楼主归位——”
“属下恭迎楼主归位——”
……
洛月明握着沈若欢的手松开了,冰凉地垂在身侧。
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20.
啪——
白子重重地落入棋盘,下棋的却没了兴致,皱着眉头紧盯着棋局。
晏沉醉望了眼石桌上快要燃尽的熏香,悠悠地道:“按照计划,这戏此时也快要演完了吧?”
“不急。”云左丞把棋子在手指间来回把玩,迟迟没有落下,“这已是死局了。”
“罢了,是左丞让我了。”晏沉醉不在意地道,“若论计谋,洛十四那小子还差了一截。恐怕从三公子喝下浮生的
一刻起,洛十四就一步步地踏入他设的圈中了。”
“不错。”
“三公子从那时便不再相信洛十四了。而司命对三公子忠心耿耿,一边假装归附洛十四,一边暗中掏空十四阁,啧
啧。亏我还不明所以地把雁门令给了他……”晏沉醉郁闷地抱怨,心里却很是佩服沈若欢收买人心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