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箓戴着的那只表陈远生也看见了,他的心脏忽然揪紧,血液难以达到四肢百骸。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年他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一个人也不敢告诉,只有黎箓戴着这只表来看他,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告诉他这只表是阮百行送给他的谢礼,谢谢他帮自己找了陈远生这么好个物件儿。
“只是个物件儿啊。”当时陈远生听了这句话,连呼吸都有点困难,心脏也是这么个疼法。
17
最终陈远生还是不得不接下了杨秀导演的《夜盲症》。
咪咪来接他出院,然后直接就开车去往摄影棚。她啰啰嗦嗦地叮嘱陈远生:“今天先过去试装和拍定妆照,你的戏挺重的,要是感觉不对,杨导还是有可能换人,所以给我争气点。对了,剧本你看完了没有?我让你找感觉你找的怎么样了?等会千万不要紧张,杨导脾气有点大,你别紧张,他最烦那种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人了……”
咪咪聒噪的像只乌鸦,陈远生很想喊她闭嘴,又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等她唧唧咋咋说完有的没的,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陈远生才问:“今天是所有主创人员都会到吗?阮百行去不去?”
“差不多,除了顾长影。他在《山河碎》那边还有几场戏。”咪咪顿了一顿:“至于阮老板,他肯定会去。一亿五千万的大投资,他可上心呢!”
“是么?”陈远生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心底冷哼:“一亿五千万他找我这个没人气没经验的人来演,可真是钱多得没处花啊!”
摄影棚乱糟糟的,所有人都忙作一团。剧组的工作人员大都知道陈远生是资方推荐的男二号,看他的眼神便带着几分暧昧。潜规则上位永远都是新闻点,说不定电影上档的时候还可以拿来炒炒新闻。
杨秀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他算是国内第五代导演里唯一一个拍商业片也能叫好叫座的了。陈远生对他也有些敬怕,毕竟自己是走歪门邪道进组的——虽然是被迫。
哪知杨秀出奇的和气,他指挥人给陈远生一件灰布长袍穿上,绕着他转了几圈,最后拍拍陈远生的肩膀说:“小伙子气质不错,好好努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远生一瞬间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那年车祸中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所以他算是唯一一个见过张少荣最后一面的人。张少荣是杨秀的爱将,二人之间的感情有如父子,此刻他见着陈远生,自然想起张少荣,所以就待人和善起来。
陈远生强忍着嘴巴里的话没有出口。张少荣是他的大恩人,要不是他一手安排,陈远生也不可能在阮百行眼皮子底下顺利出国,过了三年清静日子。
更何况,在车子撞上护栏的那一刻,要不是张少荣把自己压在身体下面,他如今也去见上帝了。
杨秀也没跟他多说话,只是跟造型师嘱咐了一番,就让人把陈远生拖过去化妆。咪咪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像母鸡护着小鸡。陈远生实在被她搞得头大,黑着脸说她:“你不能消停一会么?我心累。”
咪咪扭了扭身体,小心翼翼地说:“刚刚杨导跟你说什么了,怎么一转脸你就死了爹的表情呢?”
陈远生眯起眼睛笑了笑:“我倒真想死了爹呢,可惜我爹命长得很!”
造型师拿着假发片正在帮陈远生做头发,捣鼓了一阵估计不满意,撂开手跑了。咪咪估计这造型恐怕还要做上好久,怕陈远生无聊,跑出去给他买零食。
和咪咪前后脚地功夫,阮百行就到了。眼见着好多人都笑嘻嘻腆着脸贴上去,陈远生也连忙起立,垂着手等待阮老板垂询。
阮百行和杨秀聊了好一会儿才过来,陈远生嘿嘿笑着凑过去喊:“阮老板今天真精神。”
阮百行哼了一声:“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张咪呢?”
“是我有事求老板,故意把她支开了。”
“你还有事求我?”阮百行听起来觉得新鲜:“不是不想看见我,让我滚吗?”
“那些绝对都是气话。”陈远生指天发誓:“您是尊菩萨,我心里一直供着呢!”
阮百行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打量他话里的意思。陈远生又凑近了点,笑嘻嘻地说:“我就想您别跟我……别跟路佳途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无知学生,又没得罪您。”
阮百行眉毛一挑:“哦?学生?你对他倒是上心。”
“是是是,他就一小破孩儿。我舍不得他受委屈。”陈远生连忙点头。
阮百行伸手拍拍陈远生的脸颊,口气阴沉:“故意说给我听的吧?我还没想对那个路佳途动手。你真心想看我发脾气的话,再来点劲爆的。”
陈远生委屈地一瘪嘴:“您别冤枉好人。”
阮百行却不想再理他,甩手便走,刚迈了两步,又转过头来:“路佳途留了多少级,这么老的学生?”
陈远生干笑两声:“呃……PHD在读。”
18
电影《夜盲症》的整个拍摄过程对陈远生来说,简直就是个故人大聚会。除了每天几乎都能见着的黎箓,居然连周蕴都来凑热闹。
唱而优则演是演艺圈的常态,周蕴如今是乐坛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要把手伸向电影屏幕。她在片中客串一位新式女学生,甜美而坚强的气质与她外形很相符,导演也很满意。她一共三分钟的戏份,导演精益求精拍了一个上午,结束的时候恰恰和赶来开工的陈远生撞上。
周蕴登时满脸尴尬,显然是没有做好和他见面的准备,陈远生也漠然不语,两个人直要擦肩而过。其实对于周蕴,陈远生是不恨的,当年那档子事虽然她也有份,却不是心甘情愿。只是她见过自己最狼狈惨烈的状况,便实在不知道如何相对了。
“陈远生……”周蕴最后还是出声喊了他:“一起吃个饭吧。”
“不必麻烦了。”陈远生礼貌地笑笑:“马上要开工,今天不晓得要拍到几点。”
“是……是吗?”周蕴垂下头,失望地说:“那改天吧。”
整个下午陈远生的状态一直不对,整个人痴愣愣的。杨导在第十七次喊卡之后终于大发雷霆,连带陈远生把道具灯光场记统统骂了一遍,最后一摔凳子:“明天再拍!”
事后黎箓跑过来安慰他:“你别介意,杨导脾气是火爆了点儿,你……”
“闭嘴。”陈远生冷冷地打断他:“我每看你一回就要难受一整天,太污眼了。拜托你做做好事,找个地方躲起来。”
阮百行不在跟前,黎箓就不怕着陈远生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说话总是口不对心。要是嫌我污眼,不回来不就完了?你心里还惦记着什么,你总是以为别人看不明白。”
“明白个毛啊!”陈远生吼了一声,他心里烦躁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讲,忍了又忍,才能抑制冲进厕所隔间里把自己关起来的冲动,他实在厌烦眼前这个人。
由内向外、全心全意的厌恶。
在黎箓告诉陈远生他只是个物件之前,陈远生和阮百行曾大吵了一架。那天是除夕的前一天,阮百行说要提前和他过年,在一家私房粤菜馆预定了位置,让陈远生一放工就过去。那一阵儿陈远生一直收到石澄明的恐吓电话,说他知道陈远生现在正被人包养,如果不给他五十万,就要给八卦周刊爆料。钱是陈远生最不想提到的事情,他欠着阮百行六百五十万,这让两个人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掺有杂质,并且永远不能平起平坐。
他拿不出五十万来堵石澄明的嘴,更不可能向阮百行开口,每天只能干着急。他在这样的精神压力下,连续失眠一个礼拜,每天晚上等阮百行睡着了就到大厅里转悠,像幽灵一样看自己镜子里的样貌,录影时也得用很厚的粉底才能遮住脸上的黑眼圈。
陈远生心事重重地赶去赴约,阮百行也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和浮躁。他的心里也不太高兴了。
他第二天就要赶回美国和家人一起过年,临行前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和陈远生吃饭,陈远生却是一副不愿意敷衍的姿态。两个人情绪都不高,原本精心准备的一餐立刻变得气氛冰冷。
阮百行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过完年我就回来,到时候我们出国去旅行,你想去哪里?”
“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在家一个人呆着。”陈远生说的是实话,阮百行却认为他在赌气。
“闷在家就不怕闷出病?况且那别墅又大又冷清。要不找几个朋友陪陪你吧。”
“朋友?领回家我怎么告诉他们,这是我和我老板同居的住处?”陈远生心里烦躁,冲口而出。
阮百行听了这么一句,觉得自己实在受够了。他霍得站起身:“够了,你要我怎么样!觉得自己见不了光所以在那里自怨自艾是吧?是你一直不敢承认我们的事,哪回见个朋友你不是躲着!”
“那你呢?”陈远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冲动得嘴都不受控制,血液全部涌上大脑:“那你敢不敢把我带回你家去,跟你家人出柜啊?”陈远生知道阮百行也许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可家庭在他心目中最重,他用尽全力保护,不让他们有一丁点不顺心。
陈远生这一嗓子带点歇斯底里的味道,阮百行愣住了,他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陈远生,过了好半晌,推门出去了。
留下陈远生一个人在那里。
那个冬天最冷的时候,阔大的别墅里,陈远生只能和镜子里的自己过年,他知道这是自找的,不论有理没理,他们怎么可能像正常情侣一样吵架拌嘴呢?。这次真的是踩过界了,他们也许就这么完了,陈远生无不悲哀地想。
但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没有一件在他预料中。
19
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在陈远生的大脑里一片混乱,发生了太多事情让他理不出头绪。在跟路佳途讲述这一段经历时,陈远生还拿着笔画了个框图表,而开始的那个格子里,只有阮百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出柜了。”
阮百行在消失了近一个月之后,再次出现在陈远生面前,开口就只说了这一句话。他脸上有伤,神情淡漠疲惫,站在那里像是水墨画里的一笔影子,下一刻似乎就要不见了。
陈远生从未见过这样的阮百行,他内心深处的喜怒从来不待人见,封闭成一个圆,而陈远生此刻却能清楚地感到他的悲观难过。陈远生伸手抱住他,他依然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把手臂搭在了陈远生的肩膀上。
两个人都默契的不去说话,陈远生找了药油出来给阮百行揉淤伤,他一边动作,一边想,眼前这个男人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自己还有什么好保留的呢?他不晓得阮百行跟他家人闹成了什么样子,也不晓得他如何突然就下定决心,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躲了,阮百行这条就算是死胡同,他也要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而当好些日子之后,陈远生知道了阮百行黯然神伤的真正原因,只觉得自己未免还是太天真可笑,把自己看得太重。
阮百行的姑妈阮一罗来找陈远生时,他并不感到意外。从阮百行脸上的伤他就可以推断出,他的家人反对得多么激烈。阮一罗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纪梵希的套装,脸上的微笑也恰如其分,既不让人感觉到不适,也可表现出上层阶级的良好的修养。他知道这样的女人不好惹。
见面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厅,两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阮一罗用勺子轻轻搅动咖啡,抬起头对陈远生说:“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陈远生笑笑,没有开腔。
“说起来你和我侄儿是好朋友,我也该多多了解你,不然他又要说什么代沟了。”阮一罗抿嘴一笑:“陈先生在哪里念的书?”
陈远生一愣,答道:“S市的T大,念的地球物理。”以前的陈远生从未想过会进娱乐圈,他的打算本是大学毕业之后继续读研,最后留校做研究。哪晓得他那个不争气的老爸赌钱欠了一大笔赌债,最后把房子卖了,人跑的无影无踪。那些放高利贷的就天天跑到学校去赌陈远生,还差点斩去他的一根指头。陈远生怕了,才偷偷跟着一个朋友跑到本市来,考了艺员训练班,走了娱乐圈这条路。
阮一罗点点头,说:“那也算是不错的。因为我们家老太太舍不得孙子,百行本科在国内念的光华管理,研究生竟然跑到UCLA念的电影。你看看他多任性,总是一时兴起就不管不顾,过不了多久就撂开手,有始无终。”
陈远生自然听明白了阮一罗话里的机锋,点头:“是,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会任性些,现在阮老板可是成熟多了,再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阮一罗接着问:“家人现在跟你一起住吗?”
陈远生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只剩父亲一个家人,却没有在身边。”
“哦,为什么?”阮一罗露出惊奇的表情:“父母养育你多年,现在不正该接到跟前奉养么?我们家百行是最孝顺的人,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可以向他开口。”
在桌子底下,陈远生的手攥紧了衣服袖子,他忍了好半天才能开口:“我并不知道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阮一罗并没有继续再追问下去,她将双手摆在胸前:“你们在各方面的理念和习惯都太不相同了,居然还能做……朋友,这是个奇迹。我是个开明的人,但我们家老太太疼惜百行,最不喜欢他身边有目的不明、纠缠不休的人。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陈远生不得不承认阮一罗的确是个厉害的女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恰好戳在点子上,要不是陈远生在看着阮百行满脸伤时就下定决心,这一番话对他来说比威逼利诱都有效。阮家人肯定不会只是跟自己谈谈就了事,他不晓得什么在等着他。
陈远生为什么,阮百行一下子焦头烂额地忙了起来,几乎都没有时间过来别墅这边,就算回来,也只是小寐一会又要走。陈远生知道他如今心里不好过,就什么事也不敢说给他听,只想着自己能顶下来。
那天经纪人给他接了一个工作,是为华悦唱片的新人少女组合拍摄第一波主打的mv。新人组合里有一人叫陆茵茵,是周蕴感情很好的小姐妹。她的性格开朗活泼、大方豪爽,连陈远生这种不擅长与人交际的人都在短短一天时间里和她混熟了。她听周蕴提起过陈远生,一个劲夸奖他人靓戏好。
MV里有一场水下的戏,陈远生不但不会游泳,还有点怕水,但事先却没人告诉他会拍水下的镜头。整个MV已经拍摄过半,换人是不可能了,而且由于水下要拍脸部大特写,替身也是不能用的。于是整个进展就僵在陈远生那里,他想演艺圈哪个人不是克服困难、挑战自己在做事,怎么可能偏偏到他陈远生这里就不行呢?
陈远生咬咬牙跟导演说自己可以下水,导演大手一挥让摄像就位。陈远生心里怕得很,慢慢走近泳池。他从浅水区下去,水面刚刚在他的咽喉处,好像有人用冰冷的器械扼住他的喉咙。陈远生抑制住心底深切的恐惧,慢慢往水下坐。
巨大的灯光耀着陈远生的眼睛,他根本就睁不开。摄影人员身穿潜水衣脚带鸭蹼,都是全副武装,在陈远生看来,他们一个个躲在水下摄影机背后,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他明白这只是恐惧带来的错觉,却也没办法摆脱这样的思绪。在水完全没顶的瞬间,漩涡一样的恐惧瞬间完全攻占他的大脑,一串气泡从他嘴巴里跑出来,咕嘟咕嘟地往上冒。陈远生本能地挣扎起来,在岸上看监视器的导演大喊一声:“不要乱动!女演员就位,过去亲他,侧拍,然后男演员拉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