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银剑又险险欺到左肋,他横箫欲挡,剑尖却突然从竹箫内侧斜刺上来,直指咽喉,快得让他来不及后退。
燕轻裘大骇,正在暗叫糟糕,却感到颈上冰凉一点。
原来慕容哀只是将剑尖轻轻抵住了他的皮肤,丝毫不再进一寸,那张俊美的脸就在不过半尺的地方露出笑意。
燕轻裘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他收了箫,长长地一揖:“佩服,佩服。莫说慕容兄剑招奇绝,但是凭这能在顷刻间收回剑气的功夫,在下已经无话可说了。”
慕容哀收剑回鞘,散乱的长发垂下:“既然如此,我就等着飞花公子的好酒美食和《平沙落雁》了。”
“是。半月后,杭州西湖‘翠坊’,在下恭候大驾。”
第二章:西湖碧水绿似春
蜀中到杭州,寻常百姓脚程再快,一两个月是要的。不过燕轻裘却将与慕容哀之约放在十五日后,这其中隐隐也有些考较轻功的意思在里头。要知道“飞花公子”虽剑术略逊于“魔刀”,轻功却未必。当日里获得这雅号,其身法轻盈也是原因之一。
燕轻裘有心先于慕容哀赶到,能用脚力便用脚力,累了就租上一辆马车,如此紧赶慢赶的,居然果真在十五日后来到了杭州。当下在客栈中梳洗停当,又换了衣衫,径直便来去西湖。
那翠坊乃是杭州城一处有名的销金窟,因为临湖而建,一推窗就可以看见如翡翠般碧绿的水面,加之歌姬舞娘都是国色天香,音律诗文样样精通,自然引得文人骚客纷至沓来,比之寻常青楼多了份风雅。燕轻裘虽为武林中人,却是正正经经考过秀才、中过举人的,所以这翠坊也是以前文友聚会之地,熟识得很。
他进了正门就唤老板娘预备下一处雅阁水榭,又叫了两名歌姬来唱几曲弹词。
现在已经是初冬了,日头一落山,冷气便泛出来,在此时烫一壶桂花酒再好不过。但那酒不能太热,刚刚能落在美人的玉手上,与体温相宜就最妙。
燕轻裘握着白瓷杯,就着吴侬软语下了这样半壶酒,兴致一来,用一支竹筷敲打碟子唱了半阙词。那两名歌姬见他年少英俊,又知情识趣,自然打起全副精神伺候,眼波流转间竟是春意无限。
这个时候只听得吱嘎一声,那临水的窗户竟突然开了。一个身着漆黑衣衫,手执银白长剑的男子如回自己家屋一般,伸腿就迈了进来。
两名歌姬吓得花容失色——须知这扇窗户外头就是西湖,夜静更深,外面既无渡船又无栈桥,这高大男子陡然冒出来,真好似鬼怪一般。
那怀抱琵琶的歌姬被这么一吓,锵地弹断了根弦,纤纤玉指上立刻多了一条红血丝。
燕轻裘酒也喝不下了,立时放下杯子,掏出雪白的汗巾,小心翼翼地捧了那女子的手,给她包好伤处,又细细叮嘱她快清洗上药。那两名歌姬领了赏钱,含羞带怯地退出去了。
燕轻裘这才转身对不走正门的来客抱拳施礼:“方才怠慢慕容兄了,还请多多宽宥。半月不见,慕容兄神采依旧,真是可喜可贺。”
慕容哀薄唇一弯,笑了笑:“金陵燕家五世从文,三代为官,飞花公子虽为武林中人,却仍旧脱不掉文人雅士的风流气度。”
燕轻裘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褒扬的话用这样不屑的语气说出来,但他也不着恼,笑嘻嘻地请慕容哀落座,又为他斟上了一杯酒,说道:“女子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珍宝,怜香惜玉在我看来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即便那些女子是卖身的倡优?”
“勾栏瓦舍的倡优也罢,豪门巨富的千金也罢,一样的花容月貌,都是水灵灵的人,怎么好差别对待?”
慕容哀仰头大笑,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飞花公子果然是个有趣的人!我能与你切磋技艺,还坐在一起喝酒,想必也是差不多的缘故啰?可惜这酒软绵绵的,下一次该我请客,飞花公子如果愿意赏脸,不如到雁门关外与我同游?”
“慕容兄此话,莫不是在邀请我去光明圣教的总堂作客么?”
慕容哀笑道:“难得难得,我还是头一次从白道的世家公子口里听到本教的正经名字而非‘魔教’。”
燕轻裘又为他斟了杯酒:“其实在下虽然读了些书,倒自觉得不是迂腐之徒,并不喜欢以黑道白道划分人。白道中固然有人品行高洁,也有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肚子里男盗女娼;黑道中有人十恶不赦,杀人如麻,也有人重情重义,满腔侠气,只不过行为乖僻罢了。”
慕容哀哼了一声,道:“飞花公子肯放下身段与在下结交,是因为把我划到了后者中吗?”
燕轻裘摇摇头:“慕容兄是什么样的人,在下只不过听了些传闻而已,不敢妄下论断,只是在唐家老十六这件事情上,在下认为慕容兄是遭人嫁祸的。由此也大胆猜测,北方十二豪杰的血案,或许同样蹊跷。”
慕容哀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着喝酒吃菜。
燕轻裘侧过身子,一面摩挲着酒杯一面回忆道:“五个月前,山东金鹏镖局的‘铁头’杨威死在了外宅的床上,家中的正房夫人和嫡子也教人杀了,连二十几个下人和趟子手也没留活口。尸首伤处都是极薄的剑创,虽然都被斩去首级,却仍可在咽喉处看到刺入的痕迹,那才是致命伤。天下剑法虽然多,只有‘啜血剑法’可以将毙命一招始终留在咽喉处,这不能不让人生疑。若是后面那些遇害者各有死法,倒也说不得了,可偏偏个个都是,甚至于开封‘铁胆太爷’肖伏虎都不例外。要知道那肖伏虎乃是少林出身,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功夫可谓出神入化,能破他的命门,若不是内功高超,仅仅靠模仿一下剑招是难以做到的。”
慕容哀倒尽了最后一滴酒,开口道:“这些话,怕是白道上商量着要杀我前都说过无数遍了。”
“桩桩证物在此,如之奈何?”燕轻裘慢慢地用手指梳理垂落在胸前的头发,嘴角却带着微笑,“不过依在下的愚见,所有的证物都指向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不大对劲。况且当年潜心园一战,‘魔刀’的性子我可猜到一两分。”
“愿听一听飞花公子的高见。”
“慕容兄清理贵教叛徒,手段自然狠辣,不过却未曾怕什么人阻止,我料想慕容兄根本就没有将‘隐藏形迹’这几个字放在心里。后来这些年,慕容兄在江湖上的行迹正如我所知的一般。可这次每每有豪杰被害,无论相助的侠士们来得有多迅速,却无人目击凶手,杀人者甚至为了早一步离开,还余下了个别家仆成了活口。这次唐门老十六遇害,居然流出了带着面具的传闻。如此遮遮掩掩,欲语还休……魔刀怎能扭捏到这个程度?”
慕容哀在手中把玩着空酒杯,终于点点头:“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飞花公子的这一番话,恐怕从未在白道的朋友们面前说过吧?”
燕轻裘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惭愧。当日里杨、陈、南宫、司马、谢五大世家联名发出悬赏的时候,在下也曾思量过,但一来推说慕容兄清白的根据全无,咬定‘魔刀’行凶的人证物证倒不缺;二来五大世家中杨家、谢家、南宫家都有人被杀,五家又是姻亲,这气头上怎么听得进旁人的劝?”
慕容哀冷冷一笑,没说话。
燕轻裘转过身子,正色道:“此番我去成都,真没想到撞上了唐家老十六的事情,既然我已经让唐家的人瞧见了,多半也需要说清楚。慕容兄难道不想给自己挣个清白?”
慕容哀反问道:“那种东西,要来做什么?”
这话让燕轻裘噎了一下,他不由得自嘲道:“正是,看来我还是以己度人了。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清白不清白又有什么关系。慕容兄,在下真是冒犯了,还请不要见怪。”
慕容哀摆摆手,双眼盯着面前这个青年,只觉得他的乌发白衫干干净净,倒显得自己一身风尘仆仆。慕容哀忽然一笑:“想不到飞花公子这么有趣!实不相瞒,我倒是对那个刻意学我杀人的真凶很有兴趣,若飞花公子也想知道,不如和我一起查查看。”
燕轻裘脸上一愣,随即起身,朝慕容哀坐过去一个位子,追问道:“此话可当真?”
“自然。”
燕轻裘又高兴起来:“好、好!慕容兄既然开口,就算我一份。反正我这人就爱管些闲事,如今闲事送上门,哪有放过的道理?”
二人相视大笑,燕轻裘又唤龟奴送进几壶烈酒,亲自给慕容哀斟满,谈笑间竟然有些相见恨晚。
慕容哀饮尽了一壶,赞道:“原来江南也有横川的烈酒,果然不愧是人间天堂。”
燕轻裘笑了笑:“这里的好处就是:大把的银子拿出去,要享用什么都买得来。”
慕容哀眯了眯眼,看着对面这人的腰间:“敢问飞花公子的曲子要多少钱呢?”
燕轻裘一拍脑袋,笑道:“该死该死,上次答应了要给慕容兄赔罪的曲子,酒一上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慕容兄若不嫌弃,我可就在这里献丑了。”
“早听说过飞花公子的箫正经用途是吹奏,偏门才是打架。果然如此么?”
燕轻裘连连点头:“一点儿不错。”
他轻轻地解下腰间的一条绿色丝绦,把挂在上面的青竹箫取下来,那箫上坠了一块儿白色的平安扣,在灯光下显得晶莹透亮。他淡色的双唇凑近吹孔,先试了试音,那按着孔的手指细瘦而又修长,与他的面孔一样白皙。
慕容哀用手擎着头,微微合上双眼,听着一阵阵箫声传来,就仿佛这房间中的窗户突然打开了,微凉的晚风吹过耳边。这种风轻柔得如大雁振翅所激起的气流,只会围绕着人擦身而过,远没有关外那种刀削般的肃杀。慕容哀觉得上次成都一行,居然能赢来如此的耳福,真算得上值了。
当最后一丝游离的箫音没了,慕容哀才睁开眼睛,他也不赞好,只是看着燕轻裘仍按住按孔的手指摇摇头:“这样一双手,不去握笔却用来练武,太可惜了。”
燕轻裘把箫放下,拿起慕容哀的手,细细看了,道:“这样一双手,指骨有力,指甲微长,指腹圆润,不去弹琴却去握剑,暴殄天物。《平沙落雁》本为琴曲,我虽改为了箫曲,但有琴更佳。我尚缺一良伴,不如慕容兄立刻就去改行了吧。”
他二人正在说笑,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慕容哀双眉一皱,身子却没动。不一会儿那喧闹声就近了,接着哐啷一声,有人把门推开了。
只见一个高大的锦衣汉子抓住之前送酒的龟奴,双眼一扫,然后露出了狞笑。那龟奴战战兢兢地指着慕容哀,道:“客官……您、您说的穿黑衣、带兵刃的,就只有这一位了……”
那锦衣汉子把龟奴扔下,砸了一块碎银子在他身上。龟奴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那锦衣汉子一挥手,跟在身后的十来个人呼啦啦地涌进了房间。
燕轻裘见那大汉体魄魁梧,留着络腮胡,腰上挂着一口刀,后面跟着的人人手上都有家伙,乍一看好像北方人,但听他开口,却是地道的本地口音。燕轻裘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想起擅使刀的豪客叶不平,曾经有人说他是身处江南,却有燕赵气概,莫非就是这人?
果不其然,只见那大汉在他们面前站定,看了看慕容哀身旁的快意秋霜剑,大声道:“阁下就是‘魔刀’吧?鄙人叶不平,有些事情要请教!今日在下的叔父叶善被人所害,全身二十六处剑创,咽喉被割断,更可恨的是那凶徒还将首级斩去!阁下既然做下了北方十二豪杰和唐十六的好事,今日又恰巧在杭州城,是不是应该告诉我是否有去过叶家大宅!”
慕容哀看了看他,嗤笑道:“叶家的刀法,还不值得我亲自动手去破。”
叶不平勃然大怒,只听得“噌”地一声,抽出大刀就照着慕容哀迎面砍去。
燕轻裘飞身跃起,竹箫往刀背上一划,刀口被轻轻拨转,落到了桌子上,将上好的红漆木桌砍出一个大口子。
叶不平陡然间被人轻易截了招,心头怒火更盛,他身后的叶家人都鼓噪起来,抽了刀子就要上前。慕容哀身子不动,手搭在“快意秋霜”上,拇指只一拨,便听见喀的一下,比剑鞘更加莹白三分的剑身立刻弹出一寸,散发出一股寒气。
燕轻裘心中暗叫不妙,连忙侧身挡在叶不平与慕容哀中间,笑道:“慢来,慢来!有什么误会可千万慢动手,若是伤了人怎么好?”
叶不平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既然跟这魔头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燕轻裘收回了竹箫,作了个揖:“在下燕轻裘,方才情急之下对叶大侠多有得罪,请多多海涵。”
叶不平双目圆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通,脸色更是难看,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声:“之前就听说唐十六被害时,飞花公子与魔刀有些瓜葛,我们都道是事出有因,今天一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燕轻裘露出苦笑,仍然好言好语地劝道:“叶大侠见谅,我今日才到杭州,实在不知道贵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慕容兄是我约到杭州的,只因为之前在成都比武我输给了他,所以要说他特地来此杀害叶善大侠实在是不太可能。在下觉得贵府的命案只怕另有蹊跷,所以还是先好好了解实情才是。”
叶不平握了握刀,恨恨地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请‘魔刀’去鄙处一趟,否则我是没脸回去见人的!若是瞧得起叶家,我劝飞花公子就不要阻拦,否则就莫怪我动起手来伤了和气!”
燕轻裘还没来得及回话,慕容哀已经站起身来对叶不平笑道:“我瞧你长得着实难看,这脸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叶不平还没来得及反应,左脸上的胡子连着一小片皮肉已经被削了下来,登时血流满面。
其余众人一时间大怒,拔刀就冲了上来!
慕容哀长剑回转,当胸一横,挡住几柄大刀,然后微微发力,只见三个大汉被远远地抛出去,喀喇一声撞坏了门,直跌到走廊上。路过的龟奴和花娘吓得连声惊叫。
叶不平捂住脸上伤口,气急败坏地大吼:“魔头伤人了!快!快上!”
燕轻裘拉住慕容哀,急道:“现在多说无益,还是先走吧!”
慕容哀讥讽道:“怎么?飞花公子怕我杀了这几个虾兵蟹将?”
“多伤人命只不过多结冤仇,还是暂避为好!”
说话间又是几柄大刀招呼过来,燕轻裘也不还手,只是挡开!慕容哀见他一脸着急,却突然笑了:“也罢,你那一首曲子就当买这些蠢才的命了!”
只见他一脚将窗户提开,然后拉住燕轻裘的手,如大鸟一般地跃了出去。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在月光下只一闪就远去了,即使天上明月如镜,也只是照出了水波上余下的一点点圆形的涟漪。
第三章:携手涉险访新鬼
燕轻裘十八岁出师,正式踏入江湖。他师傅米酒仙是个跳脱不羁的人物,教给徒弟最扎实的就是轻功,并告知曰:“既然学武,少不得是要挨打的。刚开始都要被打,今后慢慢地再来打别人,故而在挨打的时候能快快逃走的功夫才是顶顶重要的。”
拜他所赐,燕轻裘轻功极好,后来无论再学其他什么都显得身法飘逸。他毕竟年纪不大,二十还未过五,即使家教甚好,难免也对这身功夫有些自得。这次与慕容哀相约比试脚力,也是有在比武输了以后反过来占个上风的意思。他原本以为自己先到,算得上略胜一筹,不过和慕容哀一起奔走的时候才惊觉或许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