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小姐最近怎么样?」
「由奈回英国读书去了……」
「咦?她不是说已经读够了想回日本发展吗?不过她离开了,你总算松了口气——」
「你是想说明你很了解她、还是很了解我?!」一直耐着性子,扮演着好上司角色的加贺原衫终于被触到了雷区,自从横滨那个夜晚后,已经散去很久的想把这个人从脑海里、视线中抹杀的感觉又重新出现。
他讨厌林景禹装出来的白目,那其实是一种优越感,一种「我就是挑战你的底线,你却奈我不得」的自负!
从兜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纸盒,打开,加贺原衫拎出其中脆弱的干花瓣晃了晃。
「由奈临走时,给我看了这个。」
林景禹也终于收起了那让人恶心的客套表情,伸手要去接花瓣,却被加贺随意丢到桌子上。
「这个,是你故意给由奈,准备拿来当保命符的吧?」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对林景禹出手是回到东京以后的事情了,而在那之前加贺由奈就回来辞行,拿出这煽情的信物,并哭泣着说出那句「他喜欢的人是你」,配合上林景禹后续的深情演出,难保他不会一时迷惑,让这小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回国。
「你的确心机深沉,可是太喜欢兜圈子,玩最后一刻真相大白的把戏……这方法的确能把你的敌人绕得晕头转向,搞不清楚你的真正目的,可是你也要知道,这方法同样会把你自己绕进去,置之死地而后的未必就是生机!」
想到林景禹的计划落空又挨了子弹,狼狈的回国又焦头烂额,加贺几乎要笑了起来:「你没想到我会那么快下手,所有的布置都落了空,这东西一点作用也没起,很懊恼吧?」
林景禹平静的眼底终于有了波澜:「真的一点作用也没有吗?没有让你——」
「我没有后悔,你不用再试探我!」脱口而出的话太急切反而没有底气,加贺有些懊恼的深吸一口,重新平静下来,轻蔑嗤笑:「我是真心想让你死——但是你没死,我不会再冲动第二次,所以你大可放心……用一条腿换来重新开始的机会,也算公平!」
林景禹的身体明显的僵硬了,手放在腿上,拳头攥了攥又松开。
加贺脸上的笑容扩大,仿佛从林景禹头上把「优越感」这顶高帽抢了过来,那种虽然你伤害了我,但是我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的优越感。
「以后你想要什么,就直接说好了,如果是无足轻重的东西,也许我会看在你可怜的分上送给你也不一定!」
加贺摇晃着红酒杯,细细的品味着,明明不是什么高档货,味道却很甘甜,这真是家不错的餐馆。「更何况在商言商,以前那些前仇旧恨,我懒得和你清算了!」
一直沉默的林景禹终于开口:「是不想清算,还是害怕清算?」
「我有什么可怕的?!」
「怕算不清!」林景禹将花瓣放回盒子里,仔细的收好,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戏谑:「因为不管是你欠我、还是我欠你,我们注定纠缠不清。」
「可笑,谁要和你纠缠不清?!更何况,你有什么资格和我纠缠不清?!」加贺抬起下颚,笑得越发灿烂:「林景禹,不要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泰展现在这个状态,对我而言如同鸡肋,如果这个时候我收回投资,或者公开出售股份……」
「你不会的,你是个商人,不会逞一时之快使自己的利益受损!」
「那可未必!我怎么知道等下去不会落得破产清算、血本无归的下场?!」
林景禹抬眸,凤眼里是他独有的沉稳和笃定:「你相信我的能力,不是吗?」
加贺冷笑:「你们林家人特有的这种没根据的自信,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过奖了……」沉吟了几秒,林景禹道:「更何况,哪怕真的无利可图,你也是决计不会放弃这里的市场的,因为这是你费尽心机抢来的!」
「……」
林景禹的手覆上加贺的手背,亲昵的揉了揉,叹道:「老板,你这个人啊……顺顺利利到手的东西,一定会疑神疑鬼不肯接受,只有吃尽了苦头求来的,哪怕是个炸弹,也会当成宝贝抱在怀里!」
「胡说八道!」
加贺原衫猛地站了起来,随手将红酒对着林景禹,那可恶的笑脸泼了上去,转身大步走出餐馆。背对着落地窗走在路上,还能感受到那道视线追逐,像是被蟒蛇缠住一般,胸口闷得要一直深呼吸才不会缺氧。
压抑感一直到他走出这条街道才消失,径直来到隐蔽的巷口,上了一台黑色的房车,加贺原衫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上不小心被滴溅到的酒滴。
混蛋林景禹!他什么时候给他明目张胆揣测自己内心的权利了?!而他又想说明什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是的,他绝对不会放弃中国市场,不是因为林景禹自以为是的那些理由,而是因为这些生意、码头那些人的生计,是祁子嘉托付给他的!他当年答应过祁子嘉,一定用心经营,整合这些互相残杀、没日没夜火拼的势力,尽自己所能减少像他哥哥那样的悲剧。
可是一想到目前泰展的混乱局面,加贺就觉得胃部一阵痉挛……这些年他只顾眼前利益,只顾着捞钱,根本没能守约,才落得被林景禹翻身,有恃无恐的嘲笑他的地步!
「先生,人出来了。」
司机轻声提醒,加贺从懊恼中回过神,戴上眼镜,看着已经擦干头发的林景禹摇着轮椅从饭馆出来,坐上一辆商务车。
「跟上去。」
车子不过行驶了十来分钟,到了一家公立医院,林景禹下车,从大门进去。加贺让司机把车停在隐蔽的地方,派其他人跟进去。
这两人是加贺在休养期间,从日本调派过来的人手,是林景禹没见过的生面孔,会说中文,身手还过得去,也很听话。这样的助手不能说是得力,但也已经够用了,毕竟像林景禹那种全能的特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打开笔记型电脑,加贺原衫一边等一边处理日本发过来的公务,这一等,就等了一个下午。
林景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加贺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又一路跟回泰展集团。
已经是下班时间,员工往外走,老板往里走,顶层总经理办公室的灯亮了起来,看来短时间内也不会熄灭。
坐在车子里,从下往上看,五楼并不算太高,依稀能看到窗前坐着办公的人影……恍惚让加贺想起了,在日本时,他每次加班,都能在办公室内看到外面特助办公桌前一丝不苟的身影。
他不认为林景禹是个工作狂,这小子实在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再忙碌的工作也不能阻挡他去看电影、逛图书馆、听歌剧,一起去旅行的那段时间,明明只是些乡下地方,他也能玩得有滋有味,他是个能在乏味生活中发现精彩细节的人。
英俊、稳重、有幽默感……这样的男人,当然会受到女性的欢迎。
华灯初上,林景禹终于从办公大楼里出来,坐着商务车往开发区的方向行驶。加贺原衫差点以为他要去工地看看,结果路上拐向一片已经建好的住宅社区,应该是要回家了。
这里新建不久,入住率不算高,这个时候路上很安静,没什么车辆。
加贺吩咐司机别跟得太紧,小心被发现,心里却有些懊恼……他也不知道,完全可以安排属下人做的事情,自己为什么要耗费一天的时间亲自跟踪?
他明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例如,他该去会一会泰展的那些股东,他总要搞清楚,这些人是不满林景禹空降使得自己的利益受损才搞出那么多事,还是铁了心要捞最后一笔,榨干泰展后金蝉脱壳。
正思量着,司机突然出声提醒:「先生,有点不对劲!」
「嗯?」
加贺偏头,向车窗外看去,只见林景禹的商务车在进入街区的路口时被两辆小型面包车拦住,车门拉开,跳下来七、八个手持球棒的男人,不由分说对着商务车的车窗一阵敲打,很快车窗碎裂车门被撬开,林景禹和司机都被扯了下来。
那个司机看样子只是个普通职员,吓得瑟瑟发抖,有人随便给了他几下,就惨叫几声晕了过去。
林景禹还算镇定,可是被两个男人架着胳膊勉强站立,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一个高大的、满脸胡子的男人拎着他的衣领,一边骂着脏话,一边粗鲁的摇晃。
距离太远,加贺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但看那些人的样子,并没有绑走林景禹的意思,而是在恐吓他。
既然是恐吓,难免皮肉受苦,果然接下来林景禹就被推倒,几个人对躺在地上的他又踢又踹。
司机从后照镜里看到加贺原衫铁青的面色,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紧张的问:「先生,要不要——」
「安静。」
加贺摇下车窗,脊背挺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林景禹缩着身体抱着头,生受着那些毫无章法却暴力十足的拳脚,耳边似乎响起拳头落到皮肉上的「砰砰」声。
车子内的气压越来越低,加贺放在膝盖上的拳头越握越紧。
他才不会感到心痛或者担忧,就以这小子今天中午对他的挑衅,就该受些教训!但应该是由他来出手,用让林景禹吃了亏还叫不出苦来的手段,狠狠的羞辱回去,而不该是这样粗暴的一点技术也没有的方式!
这让他无法接受,一个屡次戏耍欺骗他、谈笑着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男人,居然这么狼狈的、毫无反抗能力的被一群混混围殴?!
他甚至有一种那些拳脚落在林景禹身上的同时,也一拳一拳打在他心窝的疼痛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几分钟后,有人招呼了一声,那些混混们又踹了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林景禹几脚,陆陆续续的上车。
络腮胡上车前又拎起林景禹的衣领,轻佻的拍打着他的脸颊,威胁道:「瘸子,你最好识趣,不然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说完,朝着林景禹小腹狠狠捶了一拳,然后跳上车,像来时一样迅速的走了。
林景禹侧身躺在地上,半晌都没有动一下。
加贺依稀记得,林景禹是很怕冷的。虽然他从没说过,生活中却很注意添加衣服,只要一降温,就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与他正好相反,加贺是个不注意天气变化的人,于是,林景禹那些厚厚的大衣,最终总是披在他身上。
而现在,不知是不是因为腿脚不便不常外出的原因,林景禹只穿了一身西装,这样躺在积雪尚未融化的路面上,连坐在温暖车内的加贺,都替他感到一阵凉意侵入骨髓。
前几天受了风寒的膝盖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好一阵子,林景禹的肩膀终于动了动,双手撑地,缓缓的坐了起来。他向后蹭着身体,不知是因为皮肉伤还是之前的腿伤,每动一寸都异常艰难,费了好大力气才挪到路灯旁,扶着路灯杆,试图一点一点的站起来,可是右腿一软,又向下滑去。
他的腿……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吗?
加贺的眉毛不自觉的皱了起来,拳头也攥紧。
狠狠的跌坐在路面上后,林景禹不再乱动,只是背靠着墙,大口的喘息着。
路灯在他前方,背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胸口在上下起起伏伏,好像呼吸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
将车窗摇上,加贺原衫摘下因一冷一热而沾了雾气的镜片,仔仔细细的擦拭一番,再戴上,看到林景禹还是那么坐着,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自己的右腿,头直直的看着前方,也不呼叫、也不求助。
他在想什么?无助、沮丧、懊恼?这应该是林景禹二十六年人生中异常难堪的一个时刻吧?
其实这是个骄傲的男人,随遇而安的表象下,是自信、清醒、坚定!此刻,被人用这样的方式教训却无法反抗,他的骄傲简直是被践踏进泥沼里。
这种时刻,出现在他面前,见证他的难堪与耻辱,是一定会被这小子加倍记恨的吧?!
「我们……走……」
加贺这样说着,手却搭在了车门把手上。
司机察言观色,不敢轻易开车,等着加贺的进一步动作。就在他的手开始向下使力,要打开车门的时候,一道车光照了过来。
第三章
一台黑色的轿车拐进街道,从他们的车身边开过,车子还没停稳,惊叫声先响了起来。
「大侄子!你这是怎么了?!」林皓从车上跳了下来,冲向林景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放到车子后座。
祁子嘉也跟着下车,走到那名晕倒的职员身边,扶起他拍了拍,将他叫醒。
职员捂着后脑勺,惊魂未定的叫:「林总,这、这是怎么回事?」
「别慌,只是遇到抢劫的……已经报警了。」林景禹的声音很平静,安抚着职员:「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费用公司会负责,给你几天假,休息一下!」
职员一边道谢,一边跑到马路上拦了辆计程车,看他行动利索的样子应该是没受什么伤。
职员一走,林皓立刻瞪起眼睛,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遇到抢劫——」
「敢骗我,欠揍是不是?!」林皓扬起手,毫不客气的拍了负伤的林景禹的脑袋一下,重重的关上车门,跳进驾驶座,嘴里还嘟囔着:「就说你一个人住外面不方便,要你和我们一起住,偏偏不听,这回吃亏了吧?!」
祁子嘉则坐进了车窗被砸坏的商务车,两台车一同发动。
加贺原衫的车子一直没有开灯,斜靠在路口,就像一辆没有公德心的车违规停车那样。明明知道林景禹不可能看到车子里有人,但是在黑色轿车擦过的时候,加贺原衫还是不自主的挺直了脊背。
那是一种压迫感……这个男人,在这种狼狈的时刻,似乎散发出了比平时要强硬许多的气场。
「先生,要接着跟吗?」
「不,我们去下午的那间医院。」
这里只是一间普通的公立医院,根据之前跟踪林景禹的属下提供的讯息,加贺原衫来到住院部的七楼,脑外科病房。
单人病房里,护士正在给患者换药,门半敞,加贺走到门口,看到了个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人——林丞宪。
昔日的高官此时脸色不佳的躺在病床上,前高官夫人则在一旁给护士帮忙,摘下快空了的点滴瓶,挂上新药。换完药,护士推车出来,加贺也迅速躲到门后,却不小心撞到推车,一瓶剩了一半的药剂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护士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紧张的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加贺没开口,跟上来的属下连忙说:「我们来探望张先生,请问他在哪个病房?」
「张先生?」这个最普通的姓氏让护士思索了一下就迅速意会过来,一边收拾地面一边说:「你是说工会的张先生吗?在里面第三间,不过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我刚才查房,张先生一家休息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好的,谢谢了!」
趁着房间里的人没出来查看,加贺和助手迅速离开住院部。
他有药剂师资格,对各种药物的化学名称很熟悉,离开前看了眼推车上的药瓶,都是一些活化脑血管的药物。依稀记得,林家上一代当家人就是死于突发脑瘀血,现在林丞宪也得了这样的病,换做哪家人都会万分紧张,怪不得林皓都特地从加拿大跑回来。
脑瘀血不是什么遗传病,只是上了年纪的人血压高,受了外部刺激,情绪起伏过大就非常容易发作……难道说,林景禹那么急不可耐的对泰展的几个股东出手,就与这件事有关?
回到祁家的别墅已经是午夜了,客厅点着灯,房子里静悄悄的。上了二楼,加贺沿着回旋走廊往里侧走,在一间房门前,停住了脚步。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林景禹就在这间房里……靠近房门,侧耳倾听,里面很安静。犹豫了几秒钟,他轻轻的推了下门……门板缓缓的打开,房间里没有开灯,借着走廊的光勉强能看出里面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