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了。”
成伯理所当然地道,“就搁屋里放着,反正家里人少,关起门不叫人见着,别人就不会知道我们家多出一口人来。我现在去煮姜汤过来,你再给他捂一捂,自然就好了。”
“……都听成伯的。”
田易也没再提任何异议,这人来路本就见不得人。等他好了是留作奴仆也好,另有去处也罢,眼下自是不能叫人知晓。出出汗总会万事大吉,反正远近的乡亲受了凉有个头疼脑热也是这样做的。
家里的几间空屋子有两间放了床,父母那间当然不能用。他跟田七一道把人弄到另一间里,剥了衣服扔到积满灰尘的床上,又叫田七去翻被褥。
田七好不容易找了被子过来,先用干布巾子给那人擦了身上的水,便放他歪在床上裹进被子里。灶里的火还没有熄,成伯的姜汤来得很快,捏着鼻子灌下去后,灯火闪烁下,也总算有了点人气。
“哎唷,少爷,这妖……”
放了碗田七被扫了一眼乖乖改口,“这人长得可真白,比少爷你还白!”他到底没忘记那人的身份,“该不会也是白蛇成精吧?”
同样下了一次水,田易便也端了碗姜汤喝着,闻言差点喷出来。咳了好一会才在成伯炯炯的目光中咽下去,生怕又被说不勤俭,对田七就有些记恨,眉毛一挑他便道,“你还真惦记上白娘子了?可惜这就算是也是白公子。田七啊,我想问的是,你若当真想和他共度此生白头偕老,是想嫁他还是娶他啊?”
“……少爷!”
田易只笑吟吟地看他。
田七有些委屈,“我才没有那样想。”
“哦?前些日子你不是才想着我家也出个田螺姑娘。这人名字像是叫螺蛳,只要跟了你姓,那可不就是田螺?”
田七翻了翻眼皮,“少爷只晓得说我,莫非是忘了您也姓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成伯笑着看了一个来回,见天晚了便出声阻止,“少爷,别光顾着捉弄田七,既然喝了姜汤,也该回去温书了。”
“……我这就去,田七,把灯灭了。”
朝另一边的房里走,田易还在寻思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说是狐鬼妖怪,他自是不信。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来什么妖魔鬼怪,不都是穿凿附会造出来唬人的?
那时在外头看不清这人的模样,只觉着不错。待现在灯下这么一看,就知道确实是个长得好的。田七说他肤白,他也一样觉得。就是近期一直在屋子里温书的自己,不是黑的,也差了一分。而且这人手上没茧,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
只不过任他再怎么思量,也想不出哪儿的衣着打扮会同这人一般。
那黑色的上衣下裤看料子倒是好东西,竟像是能闪光,只是哪有上衣前边比后边短上那么一截的道理?更不要说里边的里衣白是白,却不是绸子。更怪异的当数他的头发,比湾里三四岁的孩童还要短。
要说是西南那边流落过来的外族蛮夷,也不像。他又不是没在县里见过西南大山过来贩货的行商,绝没有这样细皮嫩肉的。
算了,既然想不出,等那人醒来一问便知。再不济也就当救人一命了,只要妥当的瞒下来,总不会惹得祸事上门。
田易在这边琢磨,却不知被他琢磨的那人此时也在深思。
房里压根没有留灯,伸手连五指都看不分明,比自己此前到过的任何地方都要黑。其实早在灌姜汤的时候,他就醒过来了。不然要真人事不知,哪有那么轻易把汤水灌进去。然而听着那三人的交谈,却让他心惊肉跳,全身直冒冷汗。
被人当做妖怪也就罢了,当时他浑浑噩噩的,回想起来方才觉得不对。那些人穿的全是颜色晦暗的粗布衣服不说,样式也只有在电影里才看得到。不论男女,没有一个是短发。后来被稀里糊涂的绑了沉进水里,也绝不是在现代社会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做的事。
而救了自己的人,也都是一身古装。他记得那年轻人还被叫做……秀才老爷?秀才是什么时代的称呼?
或者他是被送到了哪个穷乡僻壤?但也不至于连电器都没有,还一身古人打扮吧。就连说话也跟平时见到的人有些差别,像电影里似的。是捉弄他给人看了取乐?他在国外的时候倒听过这类节目,但闹到自己头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莫非……他是到了古代?
那又会是什么朝代?唐朝还是宋朝?现在在的是什么地方?
其实这只是个有些过于漫长的梦吧。
只要黑暗过去就会醒来,他依然做着西餐大厨,有一手别人拍马也赶不上的厨艺,更不要说还到欧洲系统的学习过两年。前程似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升职,成为酒店最年轻的一任总厨。
不!
回忆里另一件事恰在此时跳了出来,他现在早就不是大厨,已经被解了职,到他向来不以为然的厨师手下当了助理。
章三:避居田家
卯时三刻,天还泛着青。田七边套衣服边往外奔,嘴里没忘高声叫着,“少爷少爷!时辰不早该起了!”才拐进院子门他迎面就撞见浑身上下衣物整齐的田易,嘴巴里一下子卡了壳,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少爷你起来了啊……”
田易瞥他一眼,“等你喊我还不如自觉些到成伯那领罚。”
“……我又不用起来打拳。”
按照成伯定下的规矩,田易每日卯时三刻就要起来跟着他老人家练几趟拳,权充做是强身健体。加上成伯要求向来严格,打小起,田易就少有间断的时候。
嘀咕完田七还添一句,“花拳绣腿。”这可不是他下的评价,这是上回成伯让少爷打一趟拳后丢出来的话!
田易哼一声,“那也足够把你打趴下。”
“那可说不好。”田七不以为然,“没准我天赋异禀呢!”
田易斜斜递过去一个白眼,“天都快亮了还做梦?你也该醒醒了,要么我用一个拳头就能把你……”打醒……
“少爷!”
他正说得兴起却被旁边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成伯早。”
“每日叫少爷早起习拳是要你强身,不是叫你好勇斗狠的。”
田易抬起来的手掌于是轻飘飘拍在田七肩头,诚恳又亲切,“走,陪我练拳。”
田七立马苦了脸,“能不练么?”他不是少爷,成伯惯来没什么要求,起得早多是因为惦记着要叫起,说到练拳……其实他比花拳绣腿还要花拳绣腿!
田易得意的笑出一口白牙:“不能。”
两趟拳下来离辰时已经没多久,就到了烧早饭的时间,今日成伯却领了田易和田七两人朝相反的方向过去。
门被推开吱呀的叫了一声,三人齐齐撞上一双被惊动而大睁的眼。
田易上前一步,“兄台总算醒了,身上可还舒坦?”
床上那人裹了被子坐起来,大约还不怎么适应他的口音,顿了一会才道:“我很好,昨天谢谢你。”
估摸这人的来历脱不开养尊处优四字,田易想着得客气些,“些须小事,无足挂齿,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对方停顿的时间更久了,“你是问我姓名?”
“对啊。”
“严君。”
这回换田易被唬了一跳,“阎君?”搞了半天不是妖怪,而是阎王爷?
严君对他的质疑有些不满,“是,有什么问题?”
“那倒没有。”
田易心说你昨日若是这样回答而不冒出来什么卡螺蛳,湾里的其他人定不会将你沉塘而是把你供起来!
听说前朝皇帝爱干微服访民间的事,莫非阴间的皇帝也有一样的喜好?当然他也没真信,在他看来,这人的回答要么是因为他遭遇变故脑子生了毛病胡思乱,想将自个当成十殿阎罗,要么便是在故意乱扯身份。
而且前者可能性较大……他不免露出一丝同情。
注意到他的神色严君皱了皱眉,想着他是救命恩人,发作不得,接着听到他又问,“那兄台家住何方?因何流落到此?”
严君便一脸迷茫了。
说来也不怪他,田易说话有些口音,对严君来说,甚至还不如外语好听懂。一旦听不明白,他心里就不自觉地发慌。
经过一夜的反复思考,严君对自己这番奇特的遭遇——他记得之前是在酒店为了新总监和新总厨到来而举办的晚宴上,当时自己已经被解职,却不想窝囊地退让,还特意好好装扮了过去。虽然多喝了几杯,但也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下楼乘电梯也没有跌倒的道理,算是稀里糊涂来到这里——也不得不认命。
就算他是科学家,只怕也不可能因陋就简地造出时光机来把自己送回现代。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来都来了,再说工作出现变故,父亲在自己中学时就因病去世,早就同父亲离婚再嫁的母亲,也有同母异父的兄弟足够照应她。
想是想得很好,可还是难以安心。整整一晚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身上也忽冷忽热,等到好不容易有些困意的时候,门就被打开了。
外头才刚亮起来,他开始还觉得这也太早了吧,后来才记起小时候课本学过的,古代劳动人民一向早出晚归。
田易想了想,换了说词,“你是哪的人?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
严君扯扯嘴角,“很远的地方,说了你也不知道,到这里只是意外。”
他的语气和内容都透出点瞧不起人的味道,田易想着忽逢变故再怎么刻薄也是寻常,并没有计较的意思,“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这……”
严君又被问住了。
彻夜未眠说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当然不可能,但他在现代学的虽然是厨艺,却是西餐。而这里是古代,看这条件就知道没什么做西餐的机会。想到这他又有些怨愤,他明明是酒店最出色最前途无量的年轻大厨,凭什么是他落到眼下这般田地!
心里一激动,嗓子跟着也不舒服起来,他忍不住咳了好一会。
成伯一直冷眼旁观,此时便道:“公子你的风寒还没有好,不如先在我们家住下来,一切稍后再说,你看可好?”
严君一点也不想寄人篱下,事到临头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点头,“好,谢谢,我一定会报答你们。”
小书童闻言不高兴了,“我们救你莫非是指望你报答么!”
看出严君心情不佳,田易将田七拉回身后,“不管怎样,先把病养好了接下来什么都好说,你继续睡一会,等早饭好了我让他来叫你。”
“……嗯。”
严君也没客套的意思,径直躺下钻被窝里闭了眼。
田七更不高兴了,出了门就撇嘴道:“这人好不讲礼数。”
“田七。”
田易不赞同地叫了他的名字,“看严公子的情形是遭难了才流落到我们这儿,遭逢大变性情难免和平时不同,哪怕看不过眼也要体谅。”
“……是,少爷。”
田七不情愿地道,看厨房就在眼前,快走几步进了门,只扔下一句,“我去生火。”
田易想再同他说两句,却被成伯喊住,“少爷,既然他会留在我们家,后面的事情就不能不考虑。”
“我也这么觉得。”
田易早有想法,要一直把个大活人藏在家中不被任何人知晓,那是绝无可能。家里当初还有些家财的时候虽说修了房院,但比不过族正家的高门深院,家里人口少又简单,多个把人就很显眼,瞒不过谁去。唯一的办法,是在昨日事情淡下来后,将严君直接摆在外面,方不至于惹眼。
只不过,这样也得给他想一个稳妥的身份才是。
“成伯,我们家的亲戚和来往别人都清楚,只怕安不了哪个的名号到他头上。我记得您好象有户亲戚……是在华亭县?”
“少爷的记性到底是好,难怪老爷一直想着让少爷光耀门楣……是在华亭县,少爷莫不是……”
成伯的感慨让田易浑身不自在,赶紧道:“成伯真了解我,就委屈点严公子,让他当一当成伯您的远房堂侄吧。”
“这倒没有什么,只是严公子会不会愿意?”
“他当然愿意。”
田易笑眯眯地拍板。
这事可由不得那位严公子,他可不会叫事情变成因为自个好心收留了谁,却反倒给自家惹上麻烦。
“那好。”成伯没有再提出异议,“少爷你说说具体的打算?”
“就说是您的远房堂侄,因患了重病来我们家休养,等病好了才能出门。昨儿虽说天色暗,他又伏在地上,没什么人看清他的模样,但也不可不防。过些日子,他头发该也长得长了,自然叫别人分不出是同一个。至于户籍,就拜托您去县里办理了,还有从华亭县过来的路引,也最好补上一份,以防万一。”
“少爷真是长大了……”
便又招来成伯一声欣慰的感叹,“该考量的都考量到了,很是周全。原本我还想着要不要替少爷分忧,没成想少爷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成伯,您突然夸奖我我真是一点也不习惯。”
待田七把灶里的火生起来,水烧开了,出来的时候,田易和成伯已经谈妥如何将漏洞补得严丝合缝,只要无人特意去华亭县调查个究竟,决计不可能瞧出他身份有问题。
这时成伯正做下一步的打算,“那我明日就到县里衙门去一趟,刚好再给少爷你带点纸笔回来。”
“麻烦成伯了。”
“不麻烦,少爷,您要真有心,就等后年乡试的时候,好好考个举人老爷回来,也好让我向地下的老爷交代。”
“……嗯……啊……哎,田七我们今儿早上吃什么?”
立刻躲开成伯炯炯的视线,田易迅速借助田七转移了话题。
章四:意面和粽子
目前还在床上躺着养病的严君,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在田易和成伯的寥寥数语中就被决定下来。
又喝了几碗姜汤,狠狠出了几身汗后,时好时坏的高烧总算退了。
两天后,他在送到自己面前的文书中知道了前因后果。
翻开来看,上面是清一色的繁体字,读起来很吃力,但严君还是用签定合同的态度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了一遍。
田易看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姓名处,才道:“我想着你要用成伯远房堂侄的姓,所以写了这个严字……”
严君有点莫名其妙,心想我自己的名字你在这里解释个什么劲?
难道是希望他感激?
严君便道:“谢谢你。”
瞧出他确实不在意,田易倒是松了口气。不管先前怎么拿定了主意,事到临头仍不免顾虑着不好硬来。毕竟就算对方脑子糊涂了给自己安个假想的身份又或是胡乱搪塞,也不能说得太直接。
事实上,严君真的无所谓。
对很多现代人来说,在哪落户并不是十分大不了的事。在城市之间跳槽搬家档案却放着不动,都很习以为常。
要说不习惯,他不习惯的是另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