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只要空下来的时候,沈君暖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那日花如月立在船头,不哭也不笑的神情,“爱的尽头,究竟是绝望还是毁灭?”莫名的一阵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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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后,花如月给青胭倌楼的所有厨娘,每人月钱都涨了十倍,不止如此,三不五时便要亲切的问候一番。
青胭倌楼厨娘一时间炙手可热,不少人挤破了脑袋开尽了后门都想进来,哪怕是帮个厨也好。
第十九话:欢悦楼中品欢悦
鸢尾十街,街街相连,要说到繁华极奢,那便非锦绣街莫属了。
锦绣街一带放眼望去,不是官宦私宅,就是商贾店面,这些私宅和店面,哪一间不是金碧辉煌,又有哪一间不是倾注财力的展示。
照理说,像花如月这样,有钱爱现又有野心的人,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地方,但事实上花如月这些年涉足锦绣街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而这屈指可数的几次都献给了同一个地方,那就是素有天下第一楼之称的欢悦楼。这里的风景独好,菜肴远近驰名,对于热衷于口腹之欲的花如月来说,这绝对是个不可多得而又极具诱惑力的地方。
青胭倌楼后院的厨房最后顽强的存活了下来,但是厨房的灶台却阵亡了,当花如月看到乌漆麻黑体无完肤的灶台的时候,他大叹,“可惜啊,可惜……”旁人都当他是在心疼灶台,只有他自己和沈君暖知道,花如月那是在心疼他那碗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红烧排骨啊。
后院厨房的灶台阵亡了,但是前楼大厨房还好好的活着,但是花如月已经没有心情折腾了,他饿了,沈君暖也饿了,斐思尘美其名曰答谢媒人,却早膳都没吃就拉着樊素方来,明显就是蹭饭的。于是花如月很明智的决定,四人移驾欢悦楼。
花如月很少坐轿,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喜欢骑马,原因不为别的,只为坐轿遮住了他那张顶顶好看的脸蛋,这不符合他招摇过市的虚荣心态。
“君君~咱们的排骨~~”花如月来的一路上耿耿于怀,连坐在心爱的雪花聪上沿路卖弄都不能令他的心情平复。
斐思尘和樊素方在前,花如月兴致缺缺的落在了后头,沈君暖看着花如月半真半假郁郁寡欢的表情,收缰下马,抬脚上了花如月的雪花聪,整个动作虽慢,却利落好看。
“排骨没了,再烧便是,人在,还怕排骨烧不出来吗?”沈君暖接过花如月手中的缰绳,双手正好将花如月圈在怀里,他不看花如月,看着前方的道路这样说道。
沈君暖在花如月的心里,一直都是个阳光普照的半大孩子,突然男人了起来,倒叫他一时错愕。沈君暖的怀抱温暖而踏实,心满意足的靠在他怀里的花如月,很快就抛来了这个疑惑,满心灿烂。
别以为斐思尘走在前面就看不到这一切,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驱马靠近樊素方,冲樊素方暧昧一笑,“素素,人家也想要抱抱。”
樊素方在心里说,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抱什么抱,有伤风化,但面上依然淡淡的,恍若未闻的策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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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在欢悦楼前下马,楼里训练有素的小厮们立刻上前为他们牵马,然后便看到一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少年,笑脸相迎而来,“花老板近来可好?许久不见小人很是想念。”
明知对方只是客套,花如月还是露出了一脸的喜色,答非所问的说道,“欢悦楼能得念儿这么一个嘴甜的小人精,真是锦上添花。”
姚念听到花如月的褒奖,荣辱不惊的回之一笑,“花老板二楼雅间,请。”
一行人随姚念上楼,沈君暖嫌少出门,又是第一次来欢悦楼,不免暗暗的打量四周。不愧是天下第一楼,欢悦楼奢华而不俗气,精致而不张扬,风华尽显而不锋芒过露。经过二楼过道的时候,雅间里施施然走出来一个头戴白玉冠,身披玄衣华服的男子,与沈君暖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们不约而同的用余光看了彼此一眼,沈君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陌生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花如月看到沈君暖有些发怔,温婉一笑,拉起沈君暖的手,为他引路,“拐角那间是梅阁,我们的那间是菊阁,走到尽头就是了。”
沈君暖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花如月牵着自己的手,突然心下一片柔软,原来花如月也不全然张扬任性,他也有温柔细心的一面。想及此,沈君暖反手握住了花如月的手,笑意越来越明显,“嗯,我们走吧。”
进了菊阁,花如月一坐定,看着光溜溜的红木大圆桌,就开始饥肠辘辘了,他询问了一遍,见三人都没意见,方道,“念儿,把你们这的招牌菜每样来一份吧。”
“是,花老板。”姚念略行一礼,走出门命人端来了茶水和点心。
花如月从来都不是那种,为了顾及别人的眼光而委屈自己的人,他饿极了,很没形象的随手捡了一块芙蓉糕塞进了嘴里。沈君暖看着嘴巴鼓得跟个包子似的花如月,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将茶水送到了他嘴边,“别噎着,喝吧。”
花如月就着沈君暖的手,喝了几口茶,才感觉胃里稍微好受了点。抬头就见斐思尘和樊素方用万分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花如月脸皮那么厚,也不觉得尴尬,“怎么,见不得我和君君浓情蜜意啊。”
樊素方连忙收回视线,斐思尘倒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半分真心半分假意的说道,“如月,你变了~~”
“彼此彼此。”花如月对斐思尘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樊素方看了看斐思尘,又看了看花如月,只觉得他二人投契的莫名,他似乎抓到了什么重点,“话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一个是青胭倌楼的老板,一个是红花阁的花魁,就算达不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但也不至于志同道合称兄道弟吧。
一说起这事,花如月就来了兴致,“这事得从三年前说起,当年我与尘尘在通宝街角邂逅,他郎才男貌,我闭月羞花,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他对我那叫一见倾心,我对他那叫看看还行。曾经山盟海誓,与桃花树下缔结情意。他说今生非我不从,我说来世莫要相会。现在他却……有了新欢忘记了旧爱。”说到最后,还不忘试了试眼角,虽然连一滴虚情假意的眼泪都没有。
斐思尘听了一阵娇笑,樊素方的表情有些古怪,沈君暖不爽的看着花如月一眼,花如月不由轻咳了一声。还是斐思尘笑完不忘当和事老,“真相是,三年前人家刚从西北苗疆来到都城,在通宝街角看到一个长相猥琐的男子,正强拖着他家娘子还债。人家看不过眼给了那男人腿上一记梅花镖,如月正巧也目睹了这一切,踹折了那男人一条胳膊。于是,三下五除二就成为了朋友。人家前几日刚刚回来,顺道看望如月,又正巧遇上了红花阁即将开业,人家觉得好玩,赶去凑凑热闹,顺便就给如月捎了几壶桃花酿酒。解释完毕!”
沈君暖想象着花如月蹬脚踹人的样子,不由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樊素方的表情非但没好转,到是显得更加古怪了。
这时菊阁的门轻叩了三声,姚念进来了,他年纪轻轻便谦和有礼做事滴水不漏,花如月每次看到他,总是会不由联想到环儿,一般的年纪,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欢悦楼的丫鬟,毕恭毕敬整齐划一的端着菜进来,姚念站在一旁细心的布菜。看姚念布菜是一种享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表现的十分优雅,简单却毫不浪费。
等姚念布完菜,带上门,四人将一桌子的菜席卷了一半,樊素方终于知道问题的所在,“斐思尘,你凑热闹都凑到南郭府去了!”
斐思尘尴尬的笑笑,樊素方将脑袋凑了过来,“我们那晚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对吧?”
“自然,人家在酒里下了迷药,你只喝了一杯就倒了。”斐思尘配合的凑了过去。
樊素方听完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偏偏还有花如月和沈君暖在场不好发作,如果眼神可以杀死人,他现在的眼神已经足以杀死斐思尘几百次几千次了。
周围的气压这么低,聪明如花如月和沈君暖又岂会看不出,花如月美食当前哪有工夫看人家眉来眼去,沈君暖喝了口茶漱了漱口,“我出去净个手。”
花如月点点头,那两人自顾不暇,沈君暖独自走了出去。刚带上门就看到方才与他擦肩而过的男子,他安静的立在梅阁门口,眼睛正看着沈君暖。
沈君暖鬼使神差一般,走到了玄衣男子的面前,玄衣男子的身形要高过沈君暖,但此刻他却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收敛起了张扬之气,屈膝下跪,“骠骑将军庞佐参见九王爷。”
第二十话: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骠骑将军庞佐参见九王爷,九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君暖沉寂了四年的心,在庞佐毕恭毕敬行跪拜礼的瞬间,莫名的汹涌澎湃起来,就好像跪在他面前的不是独独一个人,而是千军万马。
沉默了半响,沈君暖才终于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说道,“兄台对不住,你跪错人了。”
庞佐的面色不变,动作亦不变,“末将庞佐驰骋沙场戎马半生,上不跪天,下不跪地,不跪父母不跪君王,唯一能让末将俯首称臣的就只有一人,那便是赤盛大将军当今九王爷叶君暖。当年紫回门事变,是末将营救不及酿成大祸,如果王爷是因此事不肯认末将,而说末将跪错了,那末将就是跪错了。”
“叶……君暖。”念出这个名字的一霎,沈君暖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他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隐隐能够感觉得到,那是他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王爷!”庞佐以为沈君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激动的抬起了头来,看到的却是沈君暖漠然的表情。
“起吧。”沈君暖后退了一步,没有再多说什么,径自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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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你家君君该不是被哪个小姑娘给勾引走了吧,不然怎么出去洗个手半天不见回来。”此时菊阁的桌上几乎是风卷残云,斐思尘慢条斯理的夹起了最后一块东坡肉,一边很不客气的塞进嘴里,一边说道。
花如月惬意的呷了口茶,“论皮相,有你我二人在,一般货色哪还入得了我家君君的眼。”
听到这话的樊素方彻底无语,旁人光看花如月喝茶的姿态会以为他是江南一带的偏偏浊世佳公子,若是光听花如月说话的语气会以为他是哪条道上胡混的泼皮流氓。而他此刻正无奈的欣赏着二者结合的完整版,他终于有点了解为什么花如月和斐思尘会成为好友,这绝对是臭味相投便称知己。
“呀呀呀,如月这样夸人家,人家会不好意思的啦。”斐思尘从袖中抽出了一方丝帕,十分矫情的擦了擦嘴。
“兴许遇到了别的状况也说不定,我出去看看,二人失陪。”花如月迅速起身,动作毫不拘泥,说完已经走到了门口。
斐思尘冲花如月招招手,“早去晚回啊,给人家和素素留点单独相处的机会。”
樊素方一见花如月带门,连忙坐到了离斐思尘十丈之外的地方,斐思尘也不失落,娇笑着说道,“素素,有本事你再移十丈试试。”
樊素方不知斐思尘说这话的用意,又移了十丈,“从这一刻起往后,只要是有你有我的场合,我们保持现在这个距离。”
“那我也移十丈,这样才公平。”斐思尘看樊素方不反对,立刻移了十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因为他们再一次坐到了一起,“以后我们就保持这个距离,人家举双手双脚同意。”
樊素方这才发现自己是中了斐思尘的计,因为桌子是圆的,坐了一圈又坐到了一起,“算你厉害,我无话可说。”
斐思尘得意的朝樊素方蹭了蹭,“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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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月一走出菊阁,便看到沈君暖正以龟爬的速度行进在楼梯上,不由嘴角微扬,正想上去调侃几句,突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以肉眼难及的速度将他拖进了隔壁的竹阁,“砰!”的一声带上了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一关上门,花如月便解除了桎梏,他没有转身一看究竟,而是背对着那人捡了张椅子坐下,眼神中的光彩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如儿。”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南第一庄秋镜山庄庄主秋冷霜,就算是如此亲密的称呼,在这个人的口中依然显得冷冷清清。
有一种相识叫做化成灰都认得,花如月对秋冷霜便是如此,就算他从头到尾连余光都不屑于给他一个,却在秋冷霜捂住他嘴巴那一霎,便已经认出了他。
花如月翘起了二郎腿,置若罔闻的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团扇,扇面绘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男子,穿着浅色半透的衣袍,正歪坐在一棵老花树下,他伸出了一根白若凝脂的食指,招揽着一只五彩的蝴蝶,神情有几分慵懒,几分妩媚。
明知早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秋冷霜还是无法接受花如月公然的无视,他走到了花如月的面前,沉默了半响,直到花如月不耐烦的起身要走的那一刻,终于开口说道,“见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宁可你那个时候就死了。”
花如月原本潇洒转身的动作,很明显的僵了一下,既没有再往外走,也没有转回来,只是扶着圆桌默不作声,任谁也看不出他此时的表情。
秋冷霜不紧不慢的继续说,“为全庄五百三十六人下葬的第二天,你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一手的泥一手的血,血肉模糊的手指已经不成模样,却依然稳稳的提着剑。那个时候,你说,除非我死,不然你这辈子就算是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花如月冷不丁的插了一句,“你差一点就成功了。”
“我从来不希望你死,你是知道的。”秋冷霜说。
“这世上论脸皮厚,我花如月算是一个,却远远不及秋庄主的万分之一。什么叫道貌岸然,我敢说秋庄主称第二,都没人敢称第一了。先杀光你全家,再跑出来道貌岸然的说是为了你好,秋庄主真真好不要脸。”花如月终于转过身来,瞥了秋冷霜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敌意和讽刺。
秋冷霜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的说道,“我犯的错,我知错,但绝不后悔。”
“秋冷霜,我恨你!!!”花如月隐忍已久的结果是,震怒。他一出手,甩了秋冷霜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花如月忍了整整四年,别说躲都不躲的秋冷霜半边脸通红耳鸣不止,就连打人的花如月都感觉手心一阵生疼。
“我只愿你恨我。”秋冷霜叹了口气,如是说。
“你总是把自己架在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俯视我,用最怜悯的眼光,最残酷的姿态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受够了,你放过我吧。”花如月不再出口伤人,是因为伤人七分必先自伤三分,而他已经遍体鳞伤了,“我花了四年的时间用来恨你,恨到最后都麻木了。你知道什么叫麻木吗?麻木就是捅一刀都捅不出血来,除了一身皮囊,连心都是空的。你懂吗?”
在这一刻,秋冷霜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秋如水,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声音,那年他拼了命都想要守住的笑容,却已经被他亲手摧毁了,粉碎的连渣滓都不剩。
末了,秋冷霜幽幽的问了一句,“那个叫沈君暖的少年,你是真心的吗?”
听到沈君暖的名字,花如月冰封的脸上有了一丝消融的迹象,他毫不犹豫的说,“是。”虽然不确定是偏执,还是喜欢,但是最起码绝对真心,仅此一次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