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波菲斯大祭司阴郁的面孔此刻看起来有一些狰狞,他思考了几秒,很快回答道:“不管赌什么,我只知道下一秒您就
可以将我送到亡者的国度。”
说着他看了看喉咙上的剑尖,意味明显。
坐在椅子上的瑞伊笑了起来,表情很愉快,他甚至拊掌赞扬了起来:“所以我喜欢聪明人,因为他们一点就通,识时务
的人总是能活得久一些。”
夜色中清晰的击掌声伴着他沙哑慵懒的声音透出他胜券在握的信心以及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之后的绝对自信。
魔神啊,他确实有这个自负的本钱。
“我的要求很简单,抑制魔神侵蚀的秘药,以及维德的所在。”
很遗憾,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的。
蒙波菲斯大祭司并不知道维德的落脚点,事实上若非维德主动与他联系,他根本找不到维德的所在。
瑞伊略略沉吟:“谨慎的人也总能活得更久些,虽然我讨厌他小心翼翼的谨慎。”他挥手示意格雷特收回叛龙之牙。
这个可怜的大祭司终于将悬在刀口上的心稍微放松了,他焦躁地扯了扯松散的领口,然后问道:“需要我怎么帮助您?
”
“给我秘药。”
“那维德……”
瑞伊的食指贴在了唇上,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微微勾起的嘴角说明了他此刻的不屑:“这个游戏很有趣,就让我稍
稍多享受一会这逆转了角色的乐趣吧。”
流动着的猩红光芒在瑞伊的眼中或明或暗,显得分外诡异。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蒙波菲斯大祭司的面前,然后一手按在了他的胸口。灼伤一般的痛楚让他惊叫了起来
,瑞伊不耐地用隔音结界隔绝了他痛苦的呻|吟。
“做魔神的奴仆是你的荣幸,蒙波菲斯大祭司。”
眼前微笑着的年轻人看起来既高贵又恐怖,蒙波菲斯被他的气势所压迫,不由低下了头:“是的,主人。”
四十·陀里安(下)
离开了祭司院,瑞伊和格雷特在空旷的街道上行走。
沉默伴随着他们,就好像紧随于他们周身的月光。
瑞伊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一轮明月,然后低声问道:“格雷特,你在想什么?”
“你。”骑士言简意赅地说道。
瑞伊低低笑了起来,月光照亮了他此刻温柔却冷酷的面容,带着一种陌生感。
“你在想,眼前这个人还是不是瑞伊。”
“……”
瑞伊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就像亚尔维斯一样,我们
都在逐渐被改变,或许某天醒来,你会发现枕边的我早已不再是你效忠的对象,你爱着的人。”
拥有了亚尔维斯的记忆,瑞伊明白这个人的痛苦和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种挣扎却显得可笑又可悲。
瑞伊伸出手,手上拿着一小瓶色泽艳丽的魔药。
“或许它能让我坚持得更久一些,但是也不会太久。”瑞伊喃喃着说。他和魔神的契合度太高了,相应的侵蚀也更严重
,亚尔维斯可以坚持两百年,可是他却不能。
看着玫红色的液体在长颈瓶中轻轻摇晃,这美丽的色泽让瑞伊一瞬间有些恍惚。
眼前仿佛不再是充满了月光的夜晚,而是血海之中的孤舟。
他手持重剑站在唯一的小舟上,天空上罩着阴沉的云,刮着寒冷的风,小舟轻摇,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中漂流。海面
上到处都是尸体,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每一个都用绝望的面孔对着天空,睁开的眼眸里满满的都是怨恨。
阴冷的带着血腥味的风吹过他的鼻尖,送来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腐败的尸体腐败的血液腐败的……他自己。
他的身上淌着不属于他的血,脸上,手上,脚上……到处都是,血液散发着腥臭的味道,缓缓滑落,像是无数蛆虫在他
身上蠕动。湿漉漉的血衣贴在他的身上,犹如诅咒一般。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肮脏污秽。
目之所及全然是一片尸海,怨气丛生,尸横遍野。
他茫然地紧握着手上的剑,不知道自己所往何方。
忽然,尸海动了,巨浪一波一波滚来,漂浮在血海上的尸体顷刻间被唤醒,它们一个个扒住小舟的船舷,从四面八方爬
来。
一只腐烂得只剩下白骨和碎肉青筋的手抓住了瑞伊的脚踝,尸体已经严重腐烂了,蛆虫从他的凹陷腐烂的眼眶里爬出来
,眼球已经被血水泡烂了,泛着可怜的灰白色挂在眼眶外,虫子不断地涌出来,从他血肉模糊的嘴里,从他的耳朵、鼻
子……从肉体上泡得发白又被蛀穿的孔洞里爬出来。
糊烂的肉中蠕动的蛆虫,几百条,几千条纠缠在一起,蠕动着……
尸浪在静默的血海中涌来,疯狂地往小舟上攀爬,瑞伊漠然地握着手里的剑,蠢蠢欲动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他的
手因为兴奋和即将到来的杀戮而颤抖。
瑞伊终于不再企图对抗体内的魔障,手中的重剑划出千万道光弧,狂暴的杀气让他的眼底泛起了一道血光。
杀戮、暴虐、死亡……
充满了血腥味的念头在他脑中徘徊不去,他毫无意识地对四面八方企图爬上小舟的尸体展开了攻击,一时间涌动的剑光
中满是血肉横飞的尸块和血液。
白袍吸饱了血液,沉沉地贴在他的身上,脸上是一道道滑落的血痕,湿淋淋的血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从他的发
丝上滴落下来。
他茫然着,并且疯狂着,他就好像一个冷静的疯子,一个渴望杀戮的刽子手。
鲜血的颜色令他畅快,尸体的味道让他兴奋,死亡……让他沉迷。
嘴唇上传来冰冷而柔软的触感,凉凉的液体在他的口腔中涌动,不是血……而是……带着浓烈甜味的奇异味道。
他禁不住咽了下去,唇上似乎贴着冰冷的东西,温柔地摩挲着……
“瑞伊。”
他听到了格雷特的声音。
黑暗和血腥的世界里似乎有了一丝希望,这片笼罩在阴云的血海仿佛在一瞬间破出了一个窟窿。阳光照了进来,这个世
界似乎在一瞬间有了色彩,有了光明,是光!
瑞伊抬起头看着天空,滚滚的黑云中出现了一个豁口,阳光笔直地从那里照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永远也洗不净的血衣沐
浴在了阳光之下。
真美啊,温暖的光线,明亮的色彩,它似乎驱散了尸海中的腥臭味道,让这个只有黑暗与死亡的世界有了希望。
明明……明明是这么讨厌的阳光啊,为什么他会觉得感动和释然呢?
瑞伊闭着眼睛抬起脸,光明穿过了他紧闭的眼睑,让他的眼前似乎是一片金光。
他还可以得到救赎吗?生于黑暗中,注定要在魔神的阴影下背负着使命的他,还有渴望着救赎和解脱的资格吗?
他已经很累了,很累很累了……
责任,义务,使命,还有那么多将性命交托给他的人,还有那么多已经离他而去的、爱着他的人……他没有倒下去的资
格,他必须战胜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障碍,完成他的使命。
疲倦和痛苦,绝望和挣扎,这一切都是笼罩在他头顶的阴云,就像是这一片血海,他心中有着这样的恐惧和失落,可是
……他却不能沉沦。
闭上血红的双眼,收起手上的重剑。
光明似乎在一点点洗净他身上的戾气。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无穷无尽的血海。温柔的月光照亮了这个街道,四周静悄悄的,格雷特的手上拿着那瓶
色泽鲜艳的秘药,专注地看着他。
“抱歉,我走神了。”瑞伊苦笑着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薄弱的意志已经几次三番将他带入了心魔和幻境的深渊,回想起那一片尸海他还是不寒而栗。
多么血腥恐怖的一幕,那是一个毫无生命的尊严,只有纯粹的杀戮和绝望的世界。
格雷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打赌你喜欢这瓶秘药的味道——它甜得令人发指。”
瑞伊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嘴唇,残留在唇瓣上的汁液被灵巧的舌头卷入了口腔中,果然是腻人的甜味。他不禁微笑了
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格雷特的嘴唇:“我不介意你多喂我几次。”
格雷特似乎是笑了——站在阴影处的他看起来表情模糊,可是透过他的眼神瑞伊觉得自己可以感觉到他的情绪。
“对不起,一直让你这么担心。”瑞伊低声道歉。
格雷特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温柔。瑞伊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格雷特看着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平静冷漠中脱离。有
时候他翻着手中的羊皮卷宗,抬头的时候会发现靠在窗边看着花园的格雷特正默默看着他,他一言不发,神情冷漠,但
是眼神却是温柔的。
那时他并不明白心头隐隐约约的悸动和想要对他微笑的心情是什么,可是他总是会放下手里的卷宗微笑着对他的骑士说
道:格雷特,愿意陪我一起享用这妙不可言的下午茶吗?
格雷特总是沉默着点头,对这些甜得腻人的下午茶点心来者不拒。他很清楚他的契约人是个有着恶趣味的家伙,他乐于
看到别人对这些甜得枉顾群众意愿的食物表示无奈的抗议。
月光落在四周的建筑上,石质的低矮建筑因为潮湿的空气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青苔,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盈满了粼粼月
光。静寂的空气中似乎蔓延着属于夜的清冷和神秘。
“回去吧,你需要休息。”格雷特开口说道。
瑞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然后点了点头。
四十一·来人(上)
瑞伊睁开眼睛的时候是黎明时分,他从自我封印中醒来。虚空带来无尽的恐惧,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没有五感是如此
的可怕。
看不见,听不见,触摸不到……他好像成了一缕被禁锢在虚空中的游魂。
无声无感的世界是如此的可怕。他要对抗的不仅是寂寞,还有自我沦丧。
他恐惧着这种感觉,却不得不依赖秘药和自我封印来缓解魔神的侵蚀。
他还可以坚持多久?
窗外的鸟鸣声带来这个世界醒来的预兆,阳光是温柔的,也是温暖的,透过窗棂落在地板上,干净的地板上印着窗棂的
影子。
窗台上不知名的花卉已经开放了,艳丽的色彩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它们面朝阳光,一点点绽放。
瑞伊看着天花板,直到格雷特在被子下拉住了他的手。
瑞伊动了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五指嵌入格雷特的指缝里,然后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的两人从彼此的眼中读到了笑意。
“早上好,格雷特。”瑞伊眨了眨眼睛低声道。
阳光落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小小的阴影,衬着他暗金色的眼眸,有些憔悴,却又是一种难
以描绘的美好。
“早上好。”格雷特低哑的声音响起。
瑞伊看了他许久,然后微笑了起来:“不给我一个早安吻吗,我亲爱的格雷特?”
爱人的邀请总是让人难以拒绝,格雷特自然没有放过他的主动。
轻柔的吻落在瑞伊的唇上,淡色的唇微微开合,露出躲藏在牙齿后的嫩红色的舌头。瑞伊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然后送
上了自己的嘴唇。
亲吻带着悸动,可是此刻却没有情|欲。
一吻终了,格雷特单手支在属于瑞伊的枕头上,俯视着他。
猩红色的眸子里也说不清到底蕴藏了多少的情愫,或许藏得太深,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瑞伊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问格雷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他。可是略一迟疑,却又放下了。
感情的事情或许真的是不能理清的,就像他自己,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一直站在他身后默默陪伴着他的骑士不
再是一个守护骑士的象征,而是有了不同的意义。
他渴望看见他,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都希望一回头就能看见那个人站在他身后,用深邃的目光凝望着他。
那是一种永远都不是孤单一个人的归属感。
那个人会在他沉迷于黑魔法试验的时候敲开他的地下室大门,送来午餐强迫他吃下去;那个人会在最适合的时间打开他
卧室的大门,拉开窗帘,然后告诉他懒惰是堕落的源泉;那个人会在他需要安静的时候沉默,会在他需要陪伴的时候用
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他的骑士,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他很少说话,很少微笑,经常用冷冰冰的神情吓跑不明真相的人,可是他的内心
却是温柔的,即便他的温柔从来都不会说出来。
就像是他曾经看到过的一首情诗中写的:
——也许就是在你爱上我的那一刻,我也爱上了你。
这是他见过的最浪漫的情话。
******
陀里安国的伙食显然和奥丁帝国迥异,瑞伊看着旅店的豆子粥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格雷特,你真的觉得这玩意儿可以食用?”瑞伊用勺子舀着稀烂的豆子粥问道,上面混杂着菜叶让它看起来格外……
恶心。
格雷特指了指一旁的调味料说:“也许你可以考虑多加点香料。”
“可是,可是它的外形……”瑞伊用一脸厌恶的表情抗议着这糟糕的早餐。
豆子,剁碎的香料,加上一点迷迭香、鼠尾草叶、甘蓝菜叶,然后煮熟,哦对了,还有大蒜。
研钵里捣碎的大蒜,芸香和白软酪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味道,拌在面包上尝起来格外奇妙,那是与果酱截然
不同的感觉。
“如果面包里多加点蜂蜜就更好了,而且我讨厌橄榄油的味道。”瑞伊皱着眉头说道。
“我想下面站着享用半人份早餐的平民不介意帮你分担这份食物。”格雷特舀了一勺豆子粥后说道。
瑞伊轻轻哼了一声,然后老老实实地从研钵里弄出白软酪抹在了面包上乖乖吃了下去。就当是异国风情的体验吧,虽然
过程不怎么令人愉快。
陀里安国是个奴隶制国家,有钱人在家蓄养几十甚至上百的奴隶都是很寻常的事情。自由人则是普通的平民,他们拥有
自由,但是却不得不面对饥饿的严峻挑战。
两人离开旅店在狭窄的街道上穿行,陀里安的天空时常是阴郁的,压着厚重的云层,随时都会下雨的样子,尤其是秋冬
季节的时候。不过正因为这种温暖多雨的冬季使得这个奴隶制的落后国家的麦作农业相当发达,尤其在灌溉上很有自己
的一套,大量的奴隶用于劳作和水牛耕作也使得这里的麦子产量达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水准——当然是对于拥有大片农
田的奴隶主来说;而失去田地的自由人则不得不在城镇中寻找能填饱自己肚子的食物——有一项好的技艺或许是个不错
的选择,比如木匠,比如马车夫,如果有财大气粗的奴隶主愿意雇佣你为他服务的话,你甚至能够活得相当滋润。
石板路上时不时可以看见赶着耕牛的农夫,路边还能见到以修鞋制鞋为生的鞋匠,有时候靠得近了他们还会抬头询问:
大人,需要修鞋吗?
瑞伊看了看自己仍旧光亮完好的牛皮长靴,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