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地说着不留情面地话,那四个士兵并没有多么惊讶。他们从接过国安部下达的任务那一刻起就有了觉悟。他们知
道这不是跑几步开几枪就能摆平的事,他们知道这是每一秒都把命吊在敌人枪口下的事,他们知道这是就算死了也没有
功勋的事。
然而他们也觉得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那么害怕,好像看着面前这个镇定的甚至是淡漠的队长,他们就能平静许多。
这个队长说:“保命不如厮杀。”
他们点头,大声说:“是!”
纪策退后一步,面对他们站得笔直。他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礼,随即命令道:“S小队,出发!”
进入南伊沟地区,夜晚静谧而晴朗,气温低得吓人,几乎可说是呵气成冰。
银杉树上缠绕着层层叠叠的藤蔓,浅绿色的细须在夜风中飘飘荡荡,像是唱颂的经幡,又像是悼念的清明吊子。毫不掩
饰的诡谲,让几个侦察兵头皮都发麻。
肉蛋走得好好的被一大团细须缠住了脸,吓得惊叫一声,忍不住嘀咕:“马勒戈壁的,白天看这东西轻飘飘的挺好看的
,怎么一到晚上阴森成这样?”
一旁的弹头帮他拨开纠结的藤蔓,骂道:“没出息!就这就把你吓成这样!这软绵绵的有啥好怕的!”
肉蛋不服气,辩解说:“不是我没出息,你要给我来一大票山贼坦克之类的我绝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可我小时候听我
姥姥说鬼故事说得太多,那些故事里头的女鬼啊怨妇啊什么的头发都老长老缠人来着,我最见不得这种像女人头发的玩
意儿,瘆得慌!”
扑哧一声笑传来,是跟在后面的麦子。麦子调侃肉蛋:“没想到你是个肌肉男少女心啊,还是说你是封建迷信的受害者
?”
肉蛋红了脸还要说,被纪策扬手打断:“行了,都给我安静点。”他看了看漫山遍野纠葛的细须,说道:“这种东西说
它是夺命女鬼也没错,美则美矣,你们看看这林子,有多少参天大树立木枯死了,全都是被它活活缠死的。”
“不至于吧……”听了他的话肉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总觉得刚才被缠过的地方痒痒的难受。
纪策哼了一声,拍拍他脖子:“这就是给你上绞刑呢,这些寄生性植物最拿手的就是绞杀。它们刚烈的很,要么跟你同
生,要么跟你同死,一辈子都摆脱不掉……”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心口莫名其妙地颤了下,莫名奇妙地想起那个呆贼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想笑。他说:“好了快走吧
,到那边边防站我还要拿几样装备。”
只一秒,只有一路沉默的阿藏注意到,那一秒的队长唇角带着笑意,柔和得像个傻瓜。
在最后的边防站取了一些东西,纪策开始部署他们的任务。
缉毒大队那边在密切注意逊奈主力的位置,包括他们私藏走私药品的地点,而纪策他们首先要解决的是逊奈派出来与走
私犯接头的人。
这群人的人数不会太多,但是警惕心和火力都会很强,所以纪策准备采取守株待兔的方案,趁他们不备的时候再出手,
这样胜算会大一些。
敌人要越境过来,势必要翻越喜马拉雅的山脊,中途需要休息一夜,国安部在地图上标注了两处敌人可能驻扎的位置,
纪策权衡再三,并没有将己方人马分散到两处,而是认定了其中一处进行布置。
他不是在胡乱下赌注,这一处地方,即使敌人当晚没有驻扎在那,也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绝对有机会下手。
进入丛林之前,纪策把装备分配了一下,枪支、弹药、骑兵刃、绷带、水、食物……最后他从自己兜里拿出了几个小盒
子,在四个侦察兵跟前晃了晃,微微一笑。
什么东西?四人用眼神询问。
纪策只命令:“拿着。“
他们接过小盒子,就着微弱的手电光看了下,登时瞠目结舌——
安全套?
就连最淡定的阿藏都变了脸色:“队长,这是……”
纪策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没长眼么?这玩意儿不认识?没用过?”
肉蛋懵了:“不是,队长,这东西在这荒山野岭的有啥用啊!兄弟们就是再饥渴也用不着套子啊!”
“是啊队长,顶多找个树洞呗……”弹头也凑热闹,忍着笑搭腔。
纪策点着他们脑袋不屑道:“俗!忒俗!”他眸光流转,映着那月光寒芒闪烁,“留着吧,信我,会有用的。”
纪策的话给这次行动平添了几分旖旎,侦察兵们暗自琢磨:难道这次的任务还包括劫色?美,忒美。他们深信,跟着队
长有肉吃。
他们是比敌人提前一天行动的,为的就是早作准备。不幸的是,这意味着他们需要在潮湿的草窝里呆上七个小时以上。
这里的草原和森林毗邻,敌人不会傻到把自己暴露在一马平川的草原里,纪策当然也不会,所以从前一天晚上他们就趴
在森林的草窝里一动不动,守株待兔。
白天有日光还好一点,夜晚更深露重时,那种透到骨头里寒气是个人都受不住。为了保存自己的体温,他们不得不使自
己的肌肉时常局部运动,否则就会彻底僵掉。
纪策把眨眼的动作降到最低频率,这种程度的耐性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作为一个资深狙击手,他完全能从最后的首发
命中率中获得足够的快感,用以填平之前十数小时的空虚。
第二天傍晚时分,目标出现。纪策通知四个方位潜伏的侦察兵:“准备,我们的冤大头来了。人数是……”纪策皱了皱
眉,“十四人。”
人数比较多,略微超过了纪策的预计。逊奈果然是大手笔,单是探路的工兵蚁就派了这么多人,几乎是变相的挑衅。
夜半,南伊沟只余呼啸的风声。敌人大约是仗着人多,又确实是累极了,很快在森林里驻扎下来休息,并且安排了四个
人巡夜。
纪策看了看时间,当机立断:“肉蛋,你负责东北角那个傻逼。弹头,你负责西南角那个傻逼。我和麦子瞄不到另外两
个傻逼,所以阿藏,你需要做掉两个,首发必须命中要害,没有第二次机会,否则我们就傻逼了,明白了没有!”
“明白!”他们回答。
阿藏的视野很清晰,那两个人的头就在他的夜视瞄镜中晃悠来晃悠去,不知出于什么寂寞心理竟然还抽起了烟,红色的
烟点一闪一灭,像两个傻逼的靶眼。
“队长,肉蛋目标锁定。”
“队长,弹头目标锁定。”
“队长,阿藏目标锁定。”
“好,听我口令……放!”
几乎没有声响。
他们的88式狙击步枪的枪口制退器是一种圆柱形的消焰器,具有一定的消声消焰功能,声音被夜幕与夜风吞噬。纪策通
过夜视看过去,目标全部搞定,他稍微松了口气。
幸好是阿藏负责那两个人,阿藏的手稳,心也稳,两发点射的间隔可以小到用毫秒来计算,如果不凑巧是肉蛋来开这两
枪,他们很可能就真的傻逼了。不过纪策心里有数,除非极度无奈,否则他不会让他们陷入那样不可靠的境地。
又等了约莫两分钟,敌人那边换班的时间没有到,暂时没有动静。纪策一声令下:“照我之前说的做,一个都不要留!
”
“是!”
纪策的眼眸幽黑,他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快意,带着一种暗哑而冰冷的阴沉,再多的光也照不亮。
树林中骤起一阵风,吹得那些绿色藤蔓不安地舞动,五个身影迅速移向敌人的驻扎地,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们并没有
带着枪。
第四十六章
“哎鱿鱼,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梁连不对劲?”周凯眼睛偷偷瞄着不远处的梁上君,胡乱扒了两口饭,借用咀嚼作掩护,
用最小的音量问身边的尤禹。
尤禹头都没抬:“没啊,我没觉得。”
“你没发现?梁连现在骂人的分贝翻了一番,布置的训练量是以前的1.5倍,我们七连还算好的了,据说一连有好几个
让他整抽筋了,还有还有,你没有觉得梁连最近笑得越来越……越来越……操!”
周凯的评论戛然而止,他突然扔下筷子起立,面前的梁连带着“越来越……操”的笑容,亲切而深情地说:“糙子……
你胖了。”
“哈?”虽然不知道梁连什么意思,周凯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寒毛直竖,脚底下暗暗踢了踢尤禹,请求支援。
尤禹淡定地吃饭。
梁上君温和地拿起周凯的筷子,夹起他饭盆里的大肉丸子,在他面前晃了两晃,然后稳稳地放到尤禹的碗里,语重心长
地说:“糙子,你再这么胖下去地桩网可就爬不过去了,上次就卡住了吧。鱿鱼倒是瘦了不少,来多吃点肉,算我请的
。”
周凯气不过:“梁连,你这是赤裸裸的偏心!怎么我就胖了鱿鱼就瘦了?”
梁上君挑了眉毛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得如春风和煦,暖阳普照。
周凯心里有点发毛,支支吾吾还要说话,却被旁边的尤禹猛力一拉,咚地一下坐回座位上来,尚未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
梁上君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糙子,你大前天偷了尤禹一根熏火腿,昨天又抢了他的红烧鱼……你当我不知道?”
糙子沉默了。
梁上君最后说:“我觉得我的笑容挺和蔼的,而且一向如此,你有意见么?”
“报告梁连,没、没有意见。”
梁上君满意地走了。周凯蓦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尤禹终于停止了吃饭的动作,他的大眼睛目送着梁上君随性而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接着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周凯。
周凯尚在后怕:“呼……你看看!你看看他!鱿鱼,你还说他没有不对劲?”
尤禹长长地叹了口气:“哎,朽木不可雕!”
周凯懵了:“朽木?你说我?”这才意识到尤禹看他的目光中的悲悯,周凯一头雾水,明明是梁连的问题啊,他没做错
什么啊!
尤禹懒得说他,用筷子戳了戳他的脸道:“算了。把你嘴角的饭粒擦擦,洗洗睡吧。”
尤禹是何等人?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梁上君的不寻常?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看得比周凯那个愣头青透彻得多,他才会假装什
么也没发现。
自从纪连离开伽蓝,梁连就始终处于一种备战状态,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警惕性是前所未有地高,就好像
……就好像随时准备跟什么人决斗一样。
不仅仅是糙子所说的那些变化,梁连的五感都变得十分敏锐。
他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例如糙子偷别人的火腿;他能听到方圆十米内所有细微的声音,例如士兵们刻意压低
的牢骚;他能摸出那些原则上绝不会被人发现的犯罪证据,例如“天堂渗透”中被重点藏匿的成人杂志和安全套。
因为没有什么能让他分心。
没有人跟他辩论训练方案应当如何如何,没有人讽刺他妇人之仁带不好兵,没有人挑衅他的格斗搏击能力,没有人在查
寝的过程中故意给他设置障碍,没有人在“战拟”中突然给他一道奇袭,也没有人会在休息的片刻对他说:“要烟么?
”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训练这些兵蛋子身上。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在惦记着什么的时候,表现出来的不是魂不守舍,而是对其他所有事物都全神贯注,唯独对自己
惦记的那一样,视若无睹。
周凯好不容易吃完了他那份只剩下蔬菜的晚餐,摸着下巴说:“难道梁连到了更年期?”
尤禹哭笑不得,搭着他的肩膀把他拖走:“更你妹啊!别想了。”
周凯甩了甩头,决定不再深究。他也搭上尤禹的肩,道:“兄弟,你欠我个大肉丸子。”
尤禹斜眼看他:“滚一边去!你他妈拿了我多少吃的了!”
周凯忙不迭地说:“别介啊,兄弟你可别不认账啊,想当年哥可是救过你一命……”
尤禹无奈了,确实,选训那会儿就是这小子替他解决了危机,否则这会儿他就不会留在伽蓝了。可这人情债怎么老也还
不清了?!
他极度鄙视着周凯这个没脸没皮的糙子。
糙子哈哈大笑。
梁上君是个贼。他精于算计,舍得丈量,不过这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呆。
牵牵念念了大半个月,他没有得到想要的任何收获,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可笑。
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他看着太阳拉长万物的影子,渐渐西沉,看着汗水从身上摔落在地,转瞬蒸发,看着士兵们
东倒西歪地勾肩搭背,厮打笑闹……
在他身外,一切如常。
好似什么也没有失去过,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哎。洗洗睡吧。他想。
夕照让整个训练场笼罩着一片温暖的橙红。
这一夜的万万里之外,却上演着刺目的红血飞倦。
纪策下达过命令之后,他们五个人逼近那两个简易帐篷。
麦子、弹头、肉蛋和阿藏他们共同负责其中一个帐篷,纪策负责另一个。
由于镀上了碳,他们手中的骑兵刃泛着黑色的哑光,不会因为反光而晃开敌人的眼,也不会映照出自己杀戮的脸。
捂上嘴巴,手起刀落。
刀刃从刚刚惊醒的人的颈动脉划过,同时割开喉管,只剩下血液喷溅而出的嘶嘶声,像是那人最后最绵长的呼吸。
肉蛋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他不是没杀过人,但是这样杀人的感觉和他们以前不一样。
这样杀人并不像武侠片里的刺客那样酷,他们是在观瞻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挣扎——即将被杀的人睁眼看见的就是死
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涌出来,在那寥寥几秒的时间里,慢慢绝望。
跟狙击不一样,跟任何枪杀都不一样,热兵器让人感受到的是子弹上膛的干净利落,而冷兵器下,是可以体会到生命最
后的跳动的。其实那种从肉体上传来的温度,才是最滚烫的。
这个帐篷里有五个人,肉蛋杀了一个,麦子杀了一个,弹头杀了一个,阿藏动作比较快,杀了两个,前后不过十几秒的
时间。
他们默契地一点头,一起冲出帐篷,准备去帮队长。
原本他们是不赞同纪策这样的安排的,他们四个解决一个帐篷,队长一个人单挑另外五个敌人?这不符合逻辑。但命令
就是命令,不符合逻辑也是命令,更何况是纪策的命令。
等他们进入另一个帐篷的时候他们顿悟了。
准确地说,不是顿悟,是震惊。
阿藏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他刚好看见纪策捂住最后一个人的嘴巴,一刀划过。
鲜血喷溅出来,纪策并没有侧头让开。哪怕血浆溅入他的眼睛里,他也没有眨一下眼。因为他受过的教育告诉他,不要
给敌人任何的可乘之机,在尚未确认对手解除威胁之前,不要让他脱离你的视线和掌控,一秒都不允许。
那人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恐惧,他还在挣扎,明明知道没有活路了也还在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