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打实在有些是自己应得的。
陆炳哪里知道朱厚熜前面那些九转千折的心思,他只是用手将自己一直的失望和隐忍都敲击出来。直到忽然朱厚熜抓住
他的手,用极其沙哑的声音道,“你若要打我,可否明天再打。今天太医还要过来,若是留下了伤,万一问起来,只怕
对你不好。”
陆炳听到朱厚熜说了一句“只怕对你不好”忽然之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陆炳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被一个椅子绊倒
,索性颓废的做到地下,依靠着一张桌子。
朱厚熜见陆炳如此的失意和颓废,心中有不忍起来,顾不得自己身后的痛,凑到陆炳身边,也想在地上坐下。在后面接
触到地面的一瞬间,朱厚熜几乎跳了起来,于是干脆跪坐到陆炳身边,道,“你怎么了?不开心吗?告诉我,我帮你出
气。 ”
陆炳悠悠的道,“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好?”还有一句话,陆炳没有出口。那就是,你怎么可以对别人那么残忍,残忍
到别人处心积虑的要害你。谋杀皇上,那是诛九族罪。那些宫女冒天下之大不韪放弃了所有的伦理纲常为之。皇后那里
给出的审讯结论,很难让人采信。若真是预谋,没有理由勒不死人的。而且若有人因为清晨采桑的劳苦会谋害皇上的话
,那么在战场上那些为国厮杀的人岂不是都叛乱了?这里有君臣上下的伦理在里面。熜熜啊,熜熜,你要别人多么恨你
才会罔顾整个家族放弃所有的伦理来谋杀你?
等陆炳审讯那些犯事者家人的时候,他本来想他们都是刁民叛党,结果却发现他们却是一般百姓,只有一般安居乐业的
期望。陆炳以为这些人十分狡诈串通了蒙蔽,于是不惜用了重罚。直到一个老妪说,她孙女入宫之后被服用催血的药物
,因为皇上要用她们的月信做药引,甚至为了让她们 保持干净的身体,只允许她们食用桑叶和露水。
陆炳听到这个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老妪的话,忽然之间明白了是饥饿的侵蚀让这些宫女铤而走险。诏狱中最有效的审讯
,并不是重刑。因为重刑之下只要有一时之气,忍耐下去也就过了。而且越是刚烈的东西反而越能激发人心中的志气,
所以烈刑其实对真正的刚臣起不了作用。但若将他们关在一个不与人接触的空间,每天只给泸水喂之,而且还只给少量
,关一个一年半载之后,拿一碗白米饭在犯人面前,犯人就会什么都招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亡,但他们为了不受
干涉也躲到首阳山。古之圣贤不过如此,人的本能其实自古就没有改变多少。钝刀慢磨中很少有人的意志能够坚持的。
朱厚熜只许这些宫女食用桑叶露水,那与养家禽何差?偏偏还要她们做事,所以宫女宁可死也要谋杀皇上,也能够理解
了。听了老妪的话,陆炳在一次被朱厚熜的残忍震撼了,宫中所谓采桑的宫女至少过百,朱厚熜心中却从来都把她们当
作牲畜一样的养着。这样一个何其残忍的人,在可以说话的时候,却不愿意呼痛。在无端被责的时候,想到的却是自己
的安危。为什么他要对自己这样的好?为什么他又对别人如此的残忍,一点心心相惜的怜悯之心都没有?
眼泪从陆炳眼中滑落下来,陆炳忽然不愿意承受其这样的好,若是可以只希望朱厚熜能够把这份心能够分成千万份散给
其他人才好。这样的好似乎本身也有着重重的罪孽在上面。本来自己打一顿朱厚熜,也没有想过给自己留什么后路,因
为朱厚熜的好相比较他对别人残忍来说,已经有些带沉重的让人窒息。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我如此好,怎么可以有同
时对别人这样的残忍?
朱厚熜见陆炳不理他却落着泪,只好凑趣的道,“你若真的想打我出气。我给打你就是了,大不了太医来了的时候,我
帮着隐瞒好了。 ”
陆炳看了一眼朱厚熜,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朱厚熜的脸颊道,“你若真的想安慰我,陪我吃几日桑叶露水可好?”
朱厚熜这才知道今天这罪是为何而受,不禁有些气闷,想着自己被行刺,陆炳反而帮着外人。但见陆炳的样子,也不忍
责备,于是站起来,不想理陆炳。陆炳也不理朱厚熜。
后面一天朱厚熜倒真的陪陆炳只食用了桑叶甘露。晚上的时候,朱厚熜向陆炳告饶,同时允许“采桑”的宫女食用其他
一些药材。陆炳知道这是朱厚熜能够做到的最大退步,也便不再勉强。
不久,朱厚熜搬入皇城西苑的毓德宫。(注:后来万历年间,被改名永寿宫。后来一直沿用此名。)
陆炳在无人处问道,“好好的,怎么忽然要搬了。”
朱厚熜道,“这边人少,免得下次你再发疯,帮你掩饰起来也容易一些。”
第三十七章:驼目有泪
嘉靖二十二年。天方偕撒马儿罕、吐鲁番、哈密、鲁迷诸国贡马及方物。(注:此后五六年一贡不绝。)
陆炳到驿站见过天方使者。使者带陆炳看过马匹。陆炳就听到有一个低沉的声调传来。陆炳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使者答道,“这是养骆驼的人在唱劝歌。”
使者见陆炳一脸不解的样子,便解释道,“如果母骆驼在小骆驼成年之前就死了,养骆驼的人就会唱劝歌,劝其他的母
骆驼来带这个小骆驼。”
陆炳听到这吟唱虽然不高但却绵绵不绝。唱的人就在身边,但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有琴瑟弹委婉凄扬,但是
听到人心中却抵不住的心酸,似乎哀哀的求着能够脱离无望的宿命。
陆炳听了一会儿,看似无心的问道,“这样其它骆驼就会带小骆驼吗?”
使者笑道,“这就不一定了,骆驼之间也讲究缘分的。”
两个月之后,毓德宫的西南院子中。
朱厚熜指着院子中的一只骆驼,笑着对陆炳道,“人家用骆驼是驼进贡货物的。你倒好让我将将骆驼也留下来,偏偏还
要一个小的。”
陆炳淡淡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朱厚熜又道,“以前没有听你提喜欢骆驼。若真的喜欢,让人买几匹回来养也不难。”
陆炳笑笑然后摇摇头,走到骆驼旁边,轻轻的吟出一个调子来。低沉的声音如同被秋风卷带的黄叶,悠悠绵绵的被送得
很远。朱厚熜走到陆炳身边,拉住陆炳的手。
陆炳唱罢,抚了抚骆驼的眼睛。朱厚熜轻轻的问,“你从哪里学来的这曲子?”陆炳道,“这是养驼人的劝歌。若小骆
驼失去了母骆驼,养骆人用这来劝其它母骆驼带未成年的小骆驼。”朱厚熜摸了摸小骆驼头上的绒毛。小骆驼居然顽皮
的眨了一下眼睛。
陆炳又道,“这只小骆驼的母亲死了。若小骆驼在沙漠地带没有老骆驼的指引的话,很快就会死去的。我后来特地去问
了养驼人,它有没有母骆驼愿意带。但母骆驼们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自己尚且处在有些惊慌中,自然就没有愿意带它的
。。于是……”陆炳不再说下去,只是看着朱厚熜,暖暖的笑了一下。
朱厚熜问道,“你是要养在这里,还是要养在陆府?”
陆炳道,“皇上就把它赏给臣吧。我家至少自由一些。”朱厚熜点点头。
过了几天,陆炳来牵骆驼走。小骆驼似乎也知道要与朱厚熜道别,一直蹭着朱厚熜的手。
陆炳见小骆驼眼中有些水痕,奇声道,“你这些天用什么喂它的?居然让它眼睛润湿了。”
朱厚熜道,“喂食是太监的事情,我不过是有时牵着它走走,说说话罢了。”陆炳看这朱厚熜。
朱厚熜问道,“你从哪里听来骆驼没有眼泪的典故?”
陆炳道,“沙漠戈壁那些地方少水,所以为了生存,骆驼自然不会有眼泪了。”
朱厚熜顺手摸了摸骆驼的头,看着殿外的天空,道,“陆炳,以后不要在小骆驼面前唱那曲子了。这样小骆驼就会想起
自己没有了亲人后也没有母骆驼愿意带的痛。”顿了一下,朱厚熜接着道,“后来为爹爹守孝的时候,府上人都小心翼
翼的伺候我,生怕什么时候说错一句触犯了我,甚至要问是不是按旧例的时候,也刻意回避王爷一词。。”
陆炳仔细看着小骆驼的眼睛,那水痕分明是泪。陆炳抬头又看了一下朱厚熜。后来守孝的时候朱厚熜已经很少会流泪,
但却时常发怒。是不是因为知道大人的心都满了沧桑,无人会去体会一个孩子的痛。
陆炳想起以前朱厚熜道,虽然是整个王府在守孝,但真正守着悲伤的却只有朱厚熜一个人。那次朱厚熜见母妃兴致盎然
的挑选素雅却极其精致的装饰时,道,“为什么甚至母妃也没有了忧伤?为什么她那么快就一如往昔了?”那个时候同
样年少的陆炳以为自己懂了朱厚熜的忧伤,以为自己的陪伴至少可以给朱厚熜一些温暖,因为朱厚熜不止一次抓着他的
手说,“还好有你在陪我。”等十年之后,陆炳失去自己的父亲,才知道那样的痛又多深,那样痛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沉
沦。即使身边有一个很亲的人陪伴,但是那种蚀心的孤独却只能一个人走过去。朱厚熜与陆炳之间的陪伴何尝不是被亲
人抛弃了之后,一种不得以的相互依偎。
年少的心一下子失去支柱的痛又多少人能够体验?倾巢之下的那种苟延残喘着舔舐自己的伤口。怕长长的白天,因为没
有熟悉的陪伴每一刻都是虚空。怕长长的夜,因为孤独在黑夜中像一张大网一样吞噬着自己。那时的陆炳太渺小太渺小
了。等陆炳长大了,知道那样的痛又多苦,总是说要好好的爱彼此。但过去的痛却烙在心底,成为现在永远也逃不了的
梦魇。于是在回忆的长廊中很多次跑回去安慰那个无助的少年,再多给他一点点的温暖。即使只是梦,但还是一遍遍的
在臆想中跑回去。
而那时候的大人们呢?大人们都太专注了其他了,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专注于伪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没有人能够停
下真正去体谅很温暖那个无助的少年。那时候的陆炳太小,不懂得如何去安慰。等现在两个人都长大了,那个少年却有
了一副喜怒无常的面具。朱厚熜十三岁丧父,十五岁登基。陆炳忽然不愿意再去腹议朱厚熜的一些事情了。因为曾经在
朱厚熜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人拉他出无边无际的忧伤和铺天盖地的思恋。他曾经如同这只小路驼一样,尽管劝歌在哀哀
的吟唱,但是其它母骆驼都忙于自己的事情,于是一任小骆驼自身自灭。大议礼又何尝不是朱厚熜一种歇斯底里的挣扎
,那种他想去给过去那个少年丧父的自己一点点的安慰。
陆炳也摸了摸小骆驼的头,道,“让它留在这里陪你可好?”
朱厚熜摇摇头道,“你帮我好好的照顾它吧。有你在身边是一件好的事情。”
第三十八章:借道护城
嘉靖二十二年。徐九思任工部营缮司主事。
锦衣卫南镇抚司。陆炳正看案卷,一个千户进来禀事。千户行过礼后,道,“指挥使,工部徐主事欲对大人不利。”陆
炳抬眼。千户接着道,“徐主事已经几次在指挥使北郊外的庄园打探了。”
陆炳点头表示知道了,先让千户在暗处多加查看徐九思,又吩咐身边的一个校尉去取来徐九思相关的资料。徐九思在句
容为县令九年,政绩甚佳,遇到荒年也对百姓多有抚恤。朝廷见他治理有方,调他到京城为官。小小工部主事,论官职
不过是从九品。而陆炳现在是正三品,论官阶徐九思也应该回避一些才是。现在如此明目张胆的在自己庄园外面转悠却
是为何?
也许是自己敛财的行径惹他注目了吧!陆炳自嘲的朝自己笑了笑。徐九思在地方上为官,治理一个小地方,只要公正廉
明就好了。但京城中却是各路风云人物荟萃,风水楼台轮流转,一方刚唱罢,另一方已经粉饰登场。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人至察则无徒。现在整个锦衣卫所都知道陆炳有一个小小的瑕疵,就是喜欢请为富不仁的人回诏狱做客。而且每次做
客之后,大家都能行个方便,得点甜头。这样也无形间将整个锦衣卫笼络到了一起。朝廷的俸禄对于这些负责稽查廷杖
的刚猛之士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若不能给他们创一点补贴,那么手下的锦衣卫就会直接向棍棒之下或者羁留之中的
人下手,那样反而难以控制。所以现在这样,锦衣卫能够在陆炳的带领下对钱财生之有道取之有度,反而好控制一些。
陆炳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然也知道这样做会招来怎样的恶名。
月余,工部上疏欲加修一道外墙以防蒙古骑兵,世宗允。
陆炳从千户手上接过工部外墙设计图的复制版。千户道,“指挥使,工部正借修外墙之名来打击大人。”
陆炳道,“何以见得。?”
千户道,“这条路线卑职仔细看过,上面正好经过大人的庄园。”陆炳心中道,怪不得前些日子徐九思会如此,原来是
小兵打前阵,老将在后面守阵。陆炳思及,自己与工部尚书并没有多少私人恩怨。转念又一晒,大概工部尚书早就看他
不顺了,现在只不过好不容易处心积虑想个借口罢了。陆炳冷笑道,“没关系,我倒要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来通知我搬家
。”
结果整整三月,工部并没有任何动静。陆炳不禁有些好奇。于是在一次与朱厚熜闲谈时,陆炳问道,“工部欲加建的外
墙怎么一直没有动工?”
朱厚熜没有回答。次日,直接派了一个太监去工部代诘怠工之疏。
第三日,陆炳正在京城外的庄园里面。就听到有人报工部徐九思投了拜帖。旁边人道,“他不过是一个九品的官,大人
无需搭理。直接把投贴的仆人轰出去就是了。”陆炳却笑笑,回了一个帖,定下日子,邀徐九思来府。
徐九思到了陆府。就看到里面歌舞升平,众人饮酒作乐。徐九思行了礼。陆炳也不回礼,照常与周围的人说话。等了一
会儿,才倨傲点了一下头,道,“徐主事所谓何事?”
徐九思见这样的环境,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话。旁边的人见徐九思没有说话,便道,“看来徐主事与卑职一样知道指
挥使府上的戏班子甚好,今日特地寻个机会来开一下眼界。”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徐九思要站到下首去看戏。
徐九思被拉着走,知道这一走,只怕再见陆炳也难,只能叫了一句,“不知陆将军自比西汉霍将军何如?”西汉最出名
的霍将军是霍去病,此人收河西,战漠北,令匈奴闻风丧胆。而陆炳尽管是官居二品的武官,却毫无任何军功可以夸胜
。这将军的称呼实在是明讽陆炳。
周围静了下来。原来拉徐九思的人也愣在了那里。徐九思进一步逼近陆炳道,“不知陆将军可曾听过匈奴未灭,何以家
为?”旁边有一个机灵的指挥同知,立刻喝住徐九思道,“九品小吏岂可如此无礼?”说完便吩咐手下的人去轰徐九思
出去。
陆炳挥手止住了上前拉徐九思的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徐九思,笑了笑道,“看来我等寻欢作乐倒是罪过了。徐主事既然
要与陆某相商正事,不知各位可否行个方便?”陆府本来邀请的都是锦衣卫的下属。现在众人见指挥使吩咐了,便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