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轩鹤起初还和我说话,极力要我尝一尝这些点心,说因为知道我不能吃糖,所以他吩咐点心师傅,都是用蜜调的味,但味道丝毫不差。又说这茶是今年刚上的雀舌,虽不名贵但是清香宜人,我一定会喜欢。我应景般的喝了两口茶,便不再说话,只看着湖面,微眯着眼睛出神。
人的情感变化真的很难理解,那个时候我摇摆不定,不知道心中到底放的是谁。所以对谁都有几分留恋,而现在,心定了,那个曾经让我的心飘浮不安的人,现在却撼动不了我心房半点。可讽刺的是,曾经以为爱后来不爱的人留下来了,那个真正爱的人,却再也无法见面。
身边的白轩鹤不知道何时不再说话,空气一时间沉默了下来。茶渐渐凉了,我拉拉衣襟说:“冷了,走吧。”
55、死去的和活着的
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杨树,远远高过了院墙,甚至高过了我居住的两层小楼。我站在树下仰头看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算了,太高了,以前的我肯定是说上就上,现在恐怕不行了。秋风一阵,吹得我有些凉,不禁将手往胳膊弯里掖了掖,碰到了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叹了口气,如今这身子骨,恐怕用弱不胜衣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可怜巴巴的就剩一把骨头,这样的身体那里还爬的上这高大的杨树啊。
无奈回到房里我坐在铜镜前,镜子里的人整张脸枯槁灰败,就剩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还有几分当日的风情,下巴尖的用来行凶作案也没有问题。头发也失去了光泽,整个人看起来行将就木。从浮屠宫下来已经快一个月了,苏芸说过,我这个毒最快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按照这个标准,也快了。
白轩鹤不惜悬赏重金的还在找寻着那位名叫龙溪的苗疆神医,每日则用各种名贵的药材吊着我这条命。可身体还是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这不,才刚起来不一会,我又觉得浑身无力,疲乏不已。想当日在浮屠宫经常失眠,想睡也睡不着。现如今,每日里怎么睡也睡不够,不睡很累,越睡越累。
一直在旁随身伺候的侍女见我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端上来一碗参汤,我挥了挥手,趴在桌子上将下巴放在胳膊上,只觉咯得慌。便侧过脸直直看着窗外的杨树。果然,还是很想爬上去看看。
眼睛越来越酸乏,意识渐渐涣散,慢慢的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飘远。身体好像进入了一种虚无的环境里,最后我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器皿碎裂声。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回到了万仞山,青山苍翠,云雾飘渺,大地无声。
浮屠宫漆黑的楼阁被阵阵云霭笼罩的影影绰绰。我站在那片平台上,这里空旷寂静,没有了当日浓的化不开的血腥味,也听不见阵阵厮杀惨叫声,只有山风吹散了弥漫的云雾,露出了前殿黑色的圆柱。
我拾阶而上,伸手抚上黑色的殿门,上面雕刻的繁复花纹在我手下起伏,推开门大殿里一片昏暗,从窗格中照进来的暗淡光线照不亮那些角角落落,那威武的虎形椅、垂挂的灯笼、高大的殿柱都陷在一片暧昧中,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卑微渺小,苍白漠然。
穿过这片荒凉,再穿过建在山体上的曲折长廊,云雾遮的我看不见前方,直到我感觉到了一丝湿润的空气。
天色突然变暗,不远处水声哗哗,崖壁上水柱飞流而下,溅起的水花落在潭边芳草上,晶莹欲滴,染得草色更加鲜嫩。
潭边,立着一位紫衣少年,银色的月光撒了他一身。他慢慢转过身,眉目凌厉,眼角自有一股风流情态,唇色妍妍。
“白涟秋。”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秋……涟……秋……涟秋”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视线一阵虚晃,半晌找不到焦点。
“涟秋,你醒了,太好了。”
焦急的声音里透露出庆幸万分的情绪。
“这是哪?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近乎喃喃自语的问道,却被人严厉的阻止。
“休要胡说,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脑袋渐渐清明,我终于看清了周遭的一切。我哪里也没有去,刚才的不过是个梦。一个太过美好的梦。
“你笑什么?”
白轩鹤满面忧虑,见我露出了一个笑容,禁不住奇怪的问道。
“没什么,我怎么了?是不是又毒发了。”
“是的,二少爷,你又毒发了。听侍女说你在屋外的树下站了半日,以你现在的身子骨,最好是待在屋里那里也别去,好好静养,多吃些补品方才能避免毒发的频率增多。”
说话的是苏芸,她低着头站在白轩鹤身后,身形看来也消减了些。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抬起眼看了看我,稍纵即逝间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充满不平和怨恨,曾经犀利的犹如一把剜骨钢刀。而如今已经变得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如果说女人像是一幅画,那么苏芸便像一副在一夜之间褪去了明媚的画卷,曾经浓烈鲜艳,如今只剩下泛黄的沧桑颜色。
“扶我起来。”
我对身边的侍女轻声说道,侍女正待上前,白轩鹤却将她拦了下来。
“我来吧。”
说完便伸手将我扶了起来,他的手碰上我身体的时候顿了一顿,眼神黯淡了一下才让我轻轻的靠在床头。
“我有话相对苏姑娘说。”
听我这么说,苏芸和白轩鹤都有些不知所以。想来也是,在他们看来,我和苏芸能有什么好谈的呢?
“苏姑娘,这是你哥哥的遗言,那个晚上,他托我转告给你的。”
苏芸的脸瞬间苍白,眼睛里面立即就泛起了泪光。白轩鹤看在眼里,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默不作声的带着屋里其他人离开。
等所有人都走了,苏芸才深呼吸一口气,用极力保持平稳的声音对我说:“说吧。”
她眼睛看向地面,双手交握,看得出非常用力。
“先坐下吧。”
她依我所言,走到窗边的松木椅子上坐定。我靠着床,将那天晚上宁远托我转告苏芸的话一一道来。
“他说,如果你听见我对你说的这些话,那他一定已经遭遇了不测。”
我才说了这一句,苏芸就抬手捂住了嘴,眼泪立即流了下来。见他这样我也不好受,只好别过头不再看她。
“他说如果他遭遇不测一定是你们之间商定的事出了纰漏,很有可能是你这边有所动摇。他筹划十几年的复仇大计肯定是功亏一篑了。”
“但是他说,让你别太过自责。其实他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你没死,也知道你这些年来的遭遇,可是他没有去找你。因为如果他去找你,他的身份势必就要暴露,所以他眼睁睁的看着你受苦却无所作为。直到知道你遇见了白轩鹤,才没有再打听你的消息。这些年来他被自责和仇恨反复煎熬,可最后复仇的疯狂念头还是占了上风,所以才会在你以为他死去20年之后再出现在你眼前。可当他对你说出要你暗算白轩鹤的计划之后,从你的反应中他就感觉也许最后你并不会帮他。可是他还是坚持将计划继续进行下去。最后结果不出所料,你没有帮他。”
“这么多年他想了很多,却始终走不出执念。仇恨和自责实在太过沉重。他死后,希望你忘掉一切。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为他的死感到悲伤,因为对他来说死比活着更快乐。”
苏芸默不作声,也停止了流泪,呆坐了良久之后她站起来朝我福下身子,深深一拜。之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苏芸离开不多久,白轩鹤就来了。我靠在床头默默无声的看着窗户外的庭院,白轩鹤走到我旁边坐下,拿过外衣披在我肩上。
“从刚才起你就一直看着庭院,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我抬起脸看向他,白轩鹤一看见我的脸就露出了一副心疼的表情,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怎么瘦成这样。”
低声像是询问自己般,他说道。然后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将我拥入怀里。我虽不乐意,但也无力挣扎,便轻轻靠着他,听见了他沉稳的心跳声,他身上的温度和清香竟然又让我有些昏昏欲睡。
“涟秋,你这样我真的……”
我懒懒的不打算接话,他停顿了一会,叹了口气。
“我真的很怕。”
这倒让我有些惊讶,靠在他身上半合着眼睛问道:
“怕?有什么怕的。”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我怕哪一天你睡着了,就再也不醒了。”
我低低笑了两声,“呵呵,那有什么,比起别的死亡方式,在睡觉的时候死了不是很幸运的事情吗?看来宁远对我还算仁慈,总比让我受尽折磨再死要好。”
“不,他就是要这样,因为他要让我跟着受折磨,他知道,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再能伤害我。”
我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把那句原本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这原本怪不了别人。”
白轩鹤的手臂紧了紧,
“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辈子,我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将你送上浮屠宫。”
他突然伸手推开我,我一离开他的身体清醒了一点,看着他的脸,上面竟然是泫然欲泣的表情,眼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日来的忧虑奔忙,染上了淡淡的青痕。
他皱着眉毛视线在我脸上梭巡,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最后才发出了紧绷的几乎难以成调的声音:
“涟秋……”
“我错了。”
“你……还能再爱我吗?”
一时间房里的气流也变得沉重,可这种沉重现在的我已经无力承担。只能轻轻拨开他的手,再次靠回床头。
“事到如今,再追究对错有何意义呢?算了。”
白轩鹤的手无力的垂落在身体两侧,脸上的表情先是呆愣,过了会才转过视线看着我。
“你是原谅我了吗?”
我闭着眼睛,突然觉得很累很累。我很想对他说,白轩鹤,是非曲直我已经不想再追究,因为已经发生的一切都难以挽回。即使是重来一次,只怕你的选择也不会改变吧?人不能什么都要,在这方面这个世界很公平。你得到了一些总会被拿走一些,可能你得到的并不是你想要的,可是被拿走的那些,也并不是你想要就能要的。你不能做了选择之后再后悔,人活一世,并不是小孩子分糖吃,不能耍赖也不能反悔。
可最终,我只是将身体躺平,对他说:
“我累了。”
56、粉饰
第二日我正听话的待在房里喝着那些我看着都反胃的补品,这些补品什么人参鹿茸听起来价值不菲的玩意,做成成品之后那叫一个难吃。其实这些东西喝到我肚子里完全是浪费珍稀资源。这个时候的这些玩意可不比得现代,现代社会这些东西基本都能人工培育了,所以很多人都吃得起。
在古代这些可完完全全都是自然资源,而且白轩鹤为了续我的命,使劲的往我身上砸银子,那些个虫草、人参都是在土里埋了很有年头的,挖一棵就少一棵。
我喝完补品看看镜子里依然面无人色的脸,心中不免暗道,浪费啊浪费,这要都兑成银子给我多好。可惜,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让我碰到了,那就是,人死了,钱没花了。
将碗递给旁边的侍女,接过她手中的丝帕我胡乱擦了擦嘴,刚想躺下却听见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白轩鹤走了进来,脸上有着难掩的喜悦之色。
“涟秋,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懒洋洋的抬眼,用倦怠的声音问道:“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白轩鹤一愣,露出一个苦笑,
“我们明天就要启程回苏州了。”
我张嘴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回苏州算什么好消息。”
白轩鹤这时却买起了关子,神秘一笑
“等你回去你就知道了。”
“明天就要动身吗?”
“是啊。”
我沉默了一会,坐直身子伸了伸懒腰舒了舒筋骨。转头正色对他说:
“我拜托你一件事情成么?”
白轩鹤走到我床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很温柔的笑着说:
“你要我做的事还有什么拜不拜托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我点点头,“那就好。”
说完我掀开被子,下床穿好衣服和鞋,将头发梳理整齐,转身对白轩鹤说:
“走吧。”
白轩鹤一脸茫然,
“去哪?”
“庭院。”
那棵高大的杨树下,除了我现在又多了白轩鹤。我抬头,阳光射的我眯起眼睛,我指着大树对白轩鹤说:
“我想上去。”
“这就是你要我做的事情?”
他有些惊讶的问我,我看着他点点头。表情非常认真。
白轩鹤哑然失笑,伸出大大的手掌揉了揉我的发心。
“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看你刚才郑重其事的,我还以为你要提什么了不得的要求呢。”
“那你答不答应?”
他不回答,只单手将我一抱,然后一举。我身体一阵失重,回过神发现自己坐在了他胳膊弯里。
“你力气还挺大。”
我不禁赞叹道,白轩鹤却摇摇头。
“是你太轻了。”
我不语,白轩鹤搂紧我。
“要上去了,搂好我的脖子。”
我依言搂紧了他,白轩鹤稳了稳姿势,我感觉身下的人身体肌肉一紧,然后就跟腾云驾雾似的,他足尖在树干上踩了三两下就攀到了树上。
找了根能够承受我们两人体重的树干,他坐了上去,然后将我放在他的身前,伸手轻轻搂住我的腰。我却没有往他身上靠,而是坐直了身体,伸长脖子,视线越过院墙看向远处。
白轩鹤倾身向前,脸贴着我的耳朵轻声问我:
“在看什么呢?”
然后他沿着我的视线往远处望,我感觉身后人的身体突然间僵硬,却并没有理会。只是愣愣的看着远处那座山峰的山顶。
从这里其实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却一直痴痴的望着,心里的绞痛让我伸手抓紧了自己的衣摆。
万仞山,相隔不过几里地,我却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白轩鹤,我能不能不走?”
带着一丝期冀,我提了一个白轩鹤不可能答应的要求。
“不行。”
果然,得到的是他冰冷的回答。
第二日,辰时,朝阳刚照亮大地,十几辆马车拖着长长地影子朝着苏州开始进发。
白轩鹤帮我准备了最好的马车,空间很大,铺上了厚实而柔软的软榻,将马车的震动减到了最小,车内还点着消除疲劳的熏香,沿途如果有什么好的风景,他就会掀开车帘一一和我讲述。
白轩鹤经商多年,再加上用武林盟主的身份行走于江湖,见多识广。腹中的墨水喝的也不少,他对沿途风景的介绍引经据典、声情并茂,和现代导游比起来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也少不了我每天必吃的补品。原来在回苏州前他就命人将各种补品做成了药丸,以便我在路上服用。龙眼大的药丸黑漆漆的,一看就知道味道不怎么样。
可迫于淫威,我还是不得不每日按照三餐将这东西嚼食入腹。其中滋味,哎~如何与外人道啊。
即便准备的如此万全,当到达苏州的时候,我还是毒发了。
这次毒发作的来势汹汹,比任何一次都要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