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愕然喝道:「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登宵人呢?!」
赵不群头低着,看不清脸上表情,可话语却清晰传来:「王室血脉只存青州候一支,皇上和三王爷……已经,双双死于
箭雨之下……」
宣州演武场。
登宵站在那片温暖的阳光之下,光线流淌在仰起的面颊上,风很大,青石板地上,是冻伤了脚的如水冰凉,迎面吹来的
风,猎猎而生,把衣袍都吹了起来,登宵将双手张开,不知道是想迎着风,还是想拥抱那场轰轰烈烈的箭雨。
戎马生涯,百步穿杨,一生功名,成于箭,死于箭——死得其所,又岂敢怨尤……
箭下落的速度,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些慢了,缓慢地接近,慢得足够自己听到身后那声悠长的叹息。
随即,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响过,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紧紧地抱住自己。
那怀抱,很温暖、很熟悉,属于那个人的气息,再次从容地将自己包围起来。
心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出一声悲恸的抽搐,几乎在那双手环上自己腰的一瞬,所有的故作坚强像是摧枯拉朽一般,被那
霎时间的温暖焚毁,一滴眼泪不听使唤地落下,滴在那双抱着自己的手上。
那个人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脖颈间,温暖的吐息就那样清晰的打在自己脸上,他从背后抱着自己,和自己一同暴露在箭雨
之下。
头上黑压压的箭雨还在缓缓地降落,撕裂风声,就算明知那是不可逆转的终结,箭矢呼啸的声音也仍然在此刻连同恐惧
一起淡去了。
箭矢下落得很慢,慢到足够他悠哉地说完一句话。他对着自己的耳朵,紧紧地抱着自己,一字一字悠闲地说着,带着莫
名其妙的骄傲和满足。
他说:「登宵,哭什么……」
他的气息是一杯毒药,饮下时痛得甘之如饴;他的怀抱是一坛烈酒,喝下后醉得万劫不复。
他问——哭什么?登宵想,我哭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有的爱如同萤火,花开无声,点缀微光;有的爱如同野火,轰轰烈烈,燃烧荒原;有些爱能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有
些爱却能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箭矢从四面八方落下,穿胸而过,将二人紧紧相连,钉在一起。
此刻之后,天上地下。
再无一人能分得开他们……
「请二王爷即刻入宫,筹备登基大典……二王爷文治武功,我等先前各为其主时,亦是万分佩服。何况适才皇上驾崩之
时,王爷的湛泸剑已显露龙气,确乃真命天子。」
李凌云听了赵不群数番言语,仰天大笑,状如疯癫,悲恸之情溢于言表。
他惨笑道:「你们倒也变卦变得快,李连城死了,你另寻其主倒也是快人一等的嘛!」
赵不群微微抬起头,只见他面容也是惨白一片,显然并不好过。
「我等虽为皇上之死万分悲恸,唯愿一死以报知遇之恩,可皇上曾下过诏书,若他去后,皇位便传于二王爷,令我们四
人好好辅佐。皇上说过,这皇位本来就是二王爷的,因此——因此在下要奉劝王爷一句,死者已去,哀莫能回,请王爷
莫忘了祖上江山基业,得之不易!」
李凌云慢慢收了脸上疯笑,慢慢溢出的是透到骨子里的悲伤:「好个死者难回!好个祖上基业!你们倒好,痛痛快快地
走了,只留下我一人——登宵,你不是说要回来喝了这坛酒的吗,你怎么抛下我走了,难道你忘了?」
李凌云微闭了眼睛,隐约还听到那个高亢的声音在耳边喊着——哥!你放心……那坛酒归我了,它跑不掉的!隐隐约约
,萦绕耳间。
李凌云微微握紧双拳,大步往回走去,从行囊中找出一个白色细瓷的酒坛,抱在怀中,走到众人之前,面朝着宣州方向
,大力的撕下了坛口封皮。
瞬间,便是一阵浓郁到了极至的酒香蔓延而出。那酒香像是最辉煌的岁月、最灿烂的拔剑、最疯狂的奔跑、最酣畅的宿
醉、最缠绵的拥抱……一如最热烈的爱情——生死依偎,生死相随。
这酒名叫红尘醉。三千红尘纷纷扰扰,争念不止,欲念还休,有几人能有一次酣畅淋漓的大醉,酣畅淋漓的——连这红
尘都能为之而醉?
李凌云微合了双眼,眼角隐约有泪痕,他将酒坛缓缓倾斜,那一股浓郁的味道,就随着清冽的酒水流向地底,濡湿一片
泥土。
酒香,浓郁到了骨子里,香到了骨子里,闻者欲醉。
香飘十里,经久不绝。
——登宵,你醉了吗?
——正文完——
番外一:现世
浴室里一阵哗哗的水声。
一个年轻的男子半坐在卧室里,背靠在床头,一只腿踩在地板的毛毯上,一只脚随意的搭在床上,膝盖上一台笔记本,
两只手灵活的操纵着,十指修长白皙。那男子后颈和两鬓的头发略长,其他半长的头发随意的垂着,带着金丝眼睛,眉
目俊美,笔划难描。
卧房的光线有些昏暗,笔记本的光微微的打在那男子的脸上,淡淡的蒙了一层清辉,说不清的味道蕴藉流淌。不久,浴
室里水声停了,又一会,那扇卧室浴室之间的磨砂门被缓缓推开,另一个年龄比起来略大些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只穿着一条有些破破烂烂的低腰浅色牛仔裤,露出自然消瘦下去的腰线,身上的水还没有擦乾,顺着腹肌的线条缓缓
流着,那男子手上随意的扯了一条毛巾,坐在床边,背对着那年轻的男子,自顾自的擦拭他的头发。
「三哥。洗完了……?」那年轻的男子一边摆弄手中的笔记本,头也不抬,随口问着。
那年长些的男子应了一身,扫了一眼他的弟弟,总觉得这个祸害带眼镜的时候显得特别温柔,他一边应着一边站了起来
,赤脚走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把擦完的毛巾随手丢进浴室,问着:「怎么不开灯,不怕近视加深吗?」
他哥哥皱着眉头,想起当时忍不住去摸这个弟弟嘴的时候,那个小婴儿突然张开嘴,含住了他的手指,两只眼睛闪亮闪
亮的看着他,手指的热热的温度一直传到心里,当时就有些心跳加速的徵兆。说是一见钟情,只怕也差不远了。他在连
城头上宠溺的打了一下,说:「你小时候特别可爱,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天天都要我来抱,哪里像现在这个样子…
…」
连城听了这话,半直起身子,凑过去在他三哥嘴上吻了一下,笑着说:「三哥你小时候也特别可爱,我看到的时候,眼
都直了……」
那年长些的男子听了这话,微微簇了眉,心想初生的婴儿那里记得了事,只当他胡说,可被连城轻轻一吻,心里不知道
为什么,也是一阵感动。
两人无语的对视了一会,终于紧紧握起双手,十指紧扣,男子认真的看着自家弟弟,伸手将窗帘彻底拉拢了,说:「睡
吧,明早还要早起。」
连城认真的在黑暗中辨别着身边的人。
有些事情,十年,百年,千年,都是不能忘,不会忘的。
找到你,然后抓住你。
室内一片寂静,黑暗中,两手相牵,抵足而眠,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番外二:尽余杯
夜半时分,忽然降下一场鹅毛大雪,男孩清晨推门的时候,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把那道木门推开,堵在门后的积雪簌簌
地扫向一边,露出外面白茫茫一片的校场,两侧草垛在一场夜雪过后都变了颜色。
他费力地跨过门槛,在齐膝高的积雪里大步走着,一路来到兵器架前,用力地摇晃起木架,把积雪抖落,冻得通红的手
在袖筒里暖了一会儿,又继续拍着箭靶上的残雪。
男孩忙活了半天,才停下来喘息一会儿,嘴里不时地呼出白气,抬眼望去,大雪初霁,日头无遮无掩地挂着,空旷的校
场上,满目银白,晃花了人眼。
无边无垠的积雪中,他走过的那道足迹还留在那里。
男孩往冻红的手上呼口暖气,用力搓了搓,回过头张望一阵,绕着兵器架踱了几步,嘴里不断地呵出白气,架子上插着
枪、戟、棍、钂、大刀、长斧,另有各式钺、铖、短刀、匕首、剑、金钩裹在牛皮鞘子里,悬在架上,只露出手柄。
他转到木架后,拔出一把匕首,用的力气大了些,木架上的兵器登时摇晃起来,钢刃上寒芒交错,比茫茫雪色还冷上三
分。
男孩正怔忡着,忽然从晃动的兵器间,看到一个人的身影,那少年比他年长四、五岁,发如墨染,在脑后胡乱束成一股
,一身蓝色长袍,巴掌宽的白银滚边腰带紧紧勒着腰身,似乎并不怕冷,踏着雪走到校场中间。
男孩这才看清他腰带上插着一把长剑,他走一步,剑上的佩玉长剑穗就晃一晃,多看几眼,就情不自禁地从兵器架后绕
出来,没等上前,校场入口已陆陆续续来了人。
为首的是李凌云,领着几个亲信,看见男孩,只是一笑:「四弟也在。」说罢,就转身指挥亲信铲起雪来。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校场上已清扫出一块空地。左右人已经到齐,放眼一望,摩拳擦掌的大多是和李连城年纪相当的毛
头小子。
场边铜锣一响,就两人一组在场上比试起拳脚。
李连城的对手比他高大得多,在场上没几拳他就败下阵来,整装再战,又被打得鼻青脸肿。气喘吁吁地一抬头,忽然看
见那个蓝衫少年还站在场边,双手抱在胸前,宝剑斜挂,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在他身上掠过。
李连城心里一阵惶然,好不容易挣坐起来,场边铜锣又起,第一轮比试胜负已定。
见身边的人都一哄四散,李连城也挤到铜盆前,用手掬一把清水,把脸上灰尘洗了。接下来长短兵器、骑射比完,仍是
连连惨败。
正呆坐场边的时候,忽然听见李凌云轻声道:「你要下场?」
李连城情不自禁地跟着声音看去,只见之前的那个少年已走到场边,把长剑挂在兵器架上,换了一条木棍,踩着垒起的
沙袋跃入场中。
李凌云令旗一挥,几十个愣头青都聚到场边,那蓝衫少年将长棍背在身后,绕着校场走了半圈,忽然长棍一指,点着先
前与李连城第一轮比试的人道:「你,下来!」
那男孩倒也痛快,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单刀,一跳下场,少年长棒一伸就在他手上轻巧一敲,男孩一声惊呼,单刀已掉
落在地,慌忙捡起来,刚用双手握牢,少年长棍便压在刀刃上,左手握住棍把猛地一送,戳中男孩上臂。
男孩吃痛往后退了三、四步,抡刀再上的时候,棍身已穿过刀背上的铜环,轻轻一撩,单刀就脱手飞出。
男孩捂着上臂,正要抱拳认输的时候,忽然听见蓝衫少年道:「再来。」
咬牙刚挥出一拳,长棍已拍在手肘上,登时痛呼一声,收回手去。
李连城看得眼睛发亮,站在人群中,一个劲儿地跟着叫好。男孩正要再上的时候,那一条长棍已闪电般地拍在肩、臂、
腿弯上,力劲短促,又是一扫,落在腰间,见那男孩站立不稳,这才再度将长棍负在身后。
校场下爆出雷鸣似的叫好声,李连城只以为这人在替他鸣不平,把一双手拍得通红,正心绪激动间,忽然看见那人棍梢
又一指,指着他说:「你,下来。」
李连城看着直指着他的长棍,愣了一愣,见两边的人都退开半步,这才知道真的是自己,匆匆跳下校场。
那蓝衫少年打量了他半晌,沉着脸问:「空手?」
李连城这才记起自己忘了挑选兵器,怔怔地站在场中。那少年把长棍扔到场边,负着双手,朝他道:「来。」
李连城这才开始往前走。
少年蹙眉看着他,待他走近了,左脚猛地飞起,将李连城扫倒在地,待左脚俐落落下,长袍下摆这才服贴垂落。李连城
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踢,呆坐半晌,才重新站起来。
少年待他站稳,又一扫腿,下摆唰的扬起,李连城狼狈跌倒的时候,才发现少年双手仍负在身后。
「打我右肩。」
李连城再次站直的时候,少年果然露出右肩空门,见他不动,又断然喝了一遍。李连城这才鼓足力气朝他右肩挥了一拳
,见那人不躲不避,没等打到就讪讪收了手,只是看着他发呆。
少年眉头紧锁,猛地伸手,捏着李连城的左手,敲在自己右肩,重复了几遍,才再次喝道:「来。」
李连城这才回神,一拳击向他右肩。
蓝衫少年右肩忽然往下一陷,又是一记扫腿。李连城被扫得趔趄后退,还没等站稳,那少年在地上一蹬,负着手往上腾
跃数尺,双脚连环踹出,直把李连城踹到还没铲过的雪地上,雪花四溅。
等他从雪堆里狼狈爬起的时候,见到那少年大步上前,他忍不住地用手护住了头,只听场边李凌云低笑起来:「登宵,
别以大欺小了。」说着,也跃入校场。
蓝衫少年并不作声,伸出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把李连城一把拽起,低声叱道:「记住了没有?」
李连城仍怔着。少年不悦道:「我教的这几招,记住了吗?」
他这才点了点头。
李凌云已走到场心,将两人隔开,冲少年笑道:「和我比试比试。」
他见李连城仍站在原地,也冲他一笑:「四弟,你先到场边歇一歇,洗洗脸。」
李连城这才失魂落魄地走向场边,心中一会儿烫一会儿冷,嘴里不断呵出白气,眼前的景物便随着呼吸时而清晰,时而
模糊起来。
忽然听见有人骂了他一句:「花脸猫。」
回头一望,却又猜不出是谁在说。自己伸手在脸上一摸,果然满脸尘土。
那边少年已走到长棍前,用脚尖往上一挑,把木棍重新攥在手里。李凌云在兵器架上选了一杆分量极沉的银枪,校场铜
锣连鸣三声,两人各站一角。
忽听少年暴喝一声,一个跨步,力劲直灌棍端,猛地往下一劈。李凌云见他来势汹汹,并不直对锋芒,反而倒拖长枪,
直奔校场一角。
少年哪肯干休,抡起长棍,当头盖下。李凌云仍是退,一路退到场边,持枪的右手忽然把枪身往回收了数尺,脚在垒起
的沙袋上一蹬,腰身一拧,回身就是一刺。
围观的数十人同时惊呼起来,那少年双手持棍,架在枪身上,往下压了数寸,孰料那柄银枪分量极沉,一时间竟压不住
,木棍断为两截,枪尖仍往胸前刺来。
就在众人一身冷汗的时候,少年一撩下摆,身形再度往上一跃,牢牢踩住枪尖,一手捏剑诀,一手撩着下摆,脚下不停
,踩着枪身往上走了四、五步,逼得李凌云银枪脱手。
两人赤手空拳又交手了几十回合,四周这才响起雷鸣似的喝彩声。
待到比试终了,双方不分轩轾,李凌云招呼众人转战王府,摆开筵席,喝酒赏雪,好不痛快。
直到宴终人散,先前那蓝衫少年藉着四、五分醉意提着灯笼从王府出来,绕过门前的石狮,突然发现李连城正等在门口
。
几株枯瘦的梅枝探出墙外,覆着沉甸甸的积雪,他就站在梅枝下,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回走着,骤然看到少年,脸上竟然
露出一抹惊喜,朝他走了三、四步,才猛地停下。
蓝衫少年微一挑眉,靠在石狮上,覆在石狮身上的积雪簌簌落在脚边,李连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轻声问:「你是武师
?」
那少年仍挑眉望着他,手中的灯笼映着雪色,整个人英姿焕发,眉宇间却极清秀。李连城失神片刻,才试探地抓着那人
的一根手指道:「你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