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得薄情——月名

作者:月名  录入:05-13

「喔……」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怎的,朱九郎就跟着萧令瑀身後走,他真没听见那姓君的说啥路去了,只得让萧令瑀带路。

这一路弯弯曲曲显然是旧兽道,路面几乎都埋在草下了,萧令瑀走得有些跌跌撞撞,朱九郎实在看不过去,终是上前扶了一把。「怎麽,这事不成?」

「并非不成,只是君非凰提了条件。」

这也很正常。「什麽条件?」

「休端王妃,立他为后。」

十一、

萧令瑀讲得一派云淡风轻,朱九郎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啥?刚刚那个是男人没错吧?」

「是。」

「你答应了?」

「为何不答应?」草庐一见,更加深他势在必得的期望,若能得到君非凰、得到天下,一个后位压根不算什麽。

「你当真要娶他?」单是想到萧令瑀身旁站着方才那个男子……不知怎的,朱九郎心底就是一阵不舒服。

萧令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盟约而已。」

朱九郎搔搔头,拉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更用力些。「真搞不懂你,天下有那麽好?连婚姻大事都能这样买卖?萧令瑀,你真这麽想当皇帝?」

萧令瑀静默半晌,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手指同样用力地抓住朱九郎,青年发现了,却没有出声。「谁不想当皇帝?」

「我。」

看青年笑着指向他自己,萧令瑀竟然也跟着笑了,却不像真的开心,反是无奈怅惘。朱九郎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牵着萧令瑀走回下榻的野店,路途有些远,顾及武功不好的萧令瑀,朱九郎只得慢慢地走,月光照亮像是没有尽头的长长夜路,他以为自己会不耐烦,但萧令瑀的呼吸声与有些茫然的目光出乎意料地耐人寻味,发现男人被自己牵着後又肆无忌惮的发起呆来,朱九郎不免好笑,却也很留神地没去打扰他,不知萧令瑀究竟都在想些什麽,又或者,这男人的生命怎麽就尽是浪费在发楞上,真没别的事好做了?

朱九郎歪歪头,觉得自己永远不能搞懂萧令瑀,这广大天地明明那麽漂亮有趣,他却尽把时间花在自己小小的脑袋瓜里,而整个齐宫全都习以为常,就这麽任他耗尽昼夜、孤孤单单……

思及此,他突然大喊一声:「萧令瑀!」

空荡原野上仅有他二人独行,回荡的呼唤声之响亮莫说萧令瑀,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吓到,男人转过头,微微蹙起的眉尖尽是不解。「何事?」

朱九郎难得地慌了手脚,一双灵活的眼转来转去,看了老半天才终於抬指向上。「你看,好多星星。」

萧令瑀依旧顺从地跟着他的手指看去,夜空中确实繁星点点,但真有必要为此大声嚷嚷?迎上男人疑惑目光,朱九郎左看右看、视线飘忽,良久,才似终於找到话题,却与方才所有言谈风马牛不相及。

「萧令瑀,你一定不知道,其实我是个孤儿。」

萧令瑀没有回应,只看着他,连脚下都无须注意,横竖有朱九郎牵着,不怕摔倒。

「打我有记忆以来,就在一条街上讨生活,偷拐抢骗那是无所不作,最拿手的大概是扒人钱袋,不是我自夸,我可是从未失手。」朱九郎朝萧令瑀一笑,说得轻轻淡淡。「直到我七岁,一个死老头抓住我,硬是收我为徒、把我带在身边,回头想想,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悲惨的几年。」

青年像是陷在回忆里,绽开的笑靥有些迷蒙,却非常的开心,萧令瑀几乎能从他眼中的光彩猜出所谓的悲惨事实上是难以忘怀的快乐。

「我最怕死老头手上的戒尺,他罗罗嗦嗦、吹毛求疵,这个要打、那个要骂,有一回还拿戒尺追着我跑了整座山,害我差点掉进山崖……我那时真是恨他恨得牙痒痒,每天都巴不得趁他睡着时泼桶水或是赏他几巴掌,可惜从来没成功过。他带着我走遍天下,就这麽热热闹闹地过了十年。我十八岁那年,上门寻仇的人杀了他,而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终於为死老头报仇。」

「报仇後我回去祭坟,不小心在坟前睡着,醒来後林主无声无息站在墓前正在烧香,我险些被他吓死。」朱九郎没说,那时他在老头坟前嚎啕大哭,连戒尺都湿到能滴水,哭得累了才睡着,而神出鬼没的林主吓得他折断那把该死的尺。「林主说,老头早吩咐过要他好好照顾我,所以我就跟着去了暗林,一直待到现在。」

萧令瑀还是没有说话,朱九郎笑着看向他,又自顾自地说:「在暗林其实过得挺好,吃得饱穿得暖,每个任务都很有趣,不过,萧令瑀,你一定是最有趣的那一个。」

「为何?」

朱九郎明明听见了他的问题,却一反常态的没有说话,只是带着新鲜的笑意直盯着他,萧令瑀也不怕他瞧,两人争斗似地看着对方,谁也不肯先移开目光,最後,仍是萧令瑀轻轻地别过头去看向前方,他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害怕跌倒,与青年太过清澈的目光毫无干系。

「萧令瑀。」

朱九郎以极轻的声音唤他,他则略移双眸瞥向青年,很细微的动作,青年却捕捉得扎扎实实,而後又笑了起来。

「单是我叫你的名字你会有反应就够有趣了,更何况你还是个王爷!」

说着大逆不道话语的青年脸上是夜色也掩不了的夸张自傲,萧令瑀收回目光,不甚自在地开口。「不过是个名字。」

朱九郎还是在笑,牵着他的手透着微热。「你也不会嫌我多话、嫌我总是静不下来,之前那些主子个个都要我安静,差点把我闷死。」

「原来你还真能安静下来?」

「当然可以,如果端王爷这样要求,小的自然可以做到。」青年响亮地笑了两声,後又担心似地凑过来。「萧令瑀,你希望我别说话?」

萧令瑀摇摇头。「没,你大可继续。」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朱九郎拉着他避过路上的坑坑洞洞,还有空去瞧天上的月亮。「萧令瑀,那你呢?」

问话来得没头没脑,他却清楚朱九郎究竟想问些什麽,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略偏头,青年正看着自己,像是非常期待他的答案,从没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彷佛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他心底不可碰触的禁地,有趣的是,他偶尔总也想问,为什麽?难道就因为他不曾入主东宫、不曾坐上太子宝座?

难道就因如此,所有人都以为……

「父皇待本王极好。」可他在心底琢磨许久,也只能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真的……待本王极好……」

萧令瑀除了那几个字以外,好似再也说不出别的什麽,朱九郎没有深问,只听他断断续续说着极好二字,而野店灯火已在眼前,待桐早守在外头等候,萧令瑀挣脱他的手,独自一人向待桐走去,朱九郎没有上前,就这麽站在原地看着萧令瑀的背影在他眼底拉成长长一片,那样单薄。

这一夜,他躲在萧令瑀的窗台下,听着未熄灯的房里传出他熟悉的玉片声音,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跟着数,只觉自己将把星辰数尽,那细微的清脆敲击声却始终不停。

朱九郎突然很想跳进萧令瑀的房里,像安慰暗林那些想家的孩子般,牵着他的手走到外头来看星星,又或者一起说说话,总之,做什麽都比一个人数玉片强,可他只是坐在那儿,听男人一片一片数到天明。

隔日他们又马不停蹄地回转齐国,朱九郎难得坐在马车顶,状似百无聊赖却相当认真地确保一夜没睡的萧令瑀能在车厢里好好睡上一觉,待桐不知是否察觉他的用心,一路递水送点心的比往日殷勤好几倍,啃着点心的朱九郎不得不承认自己越来越像萧令瑀的奶娘,管他一餐吃几碗饭还要管他睡得香不香!

「简直莫名……」他嘴里满是点心,含糊的话语根本没人听得清。

十二、

车队在二十日内回到齐国,萧令瑀有他和待桐服侍,堪称一路好吃好睡,虽然还是数了几次玉片、闹了几回别扭,但一路他说看星星就看星星、看月亮就看月亮,乖顺得很。朱九郎猜,莫不是因为自己在男人面前掏心掏肺说出童年惨况,才换来端王爷这般贴心对待?

虽说这贴心不过就是多吃半碗乾饭或顺着他的手指去看原本就在那儿的所有东西。朱九郎摇摇头,单是想到林主会如何评价他这一次的任务就觉得头疼,护卫、老妈子、奶娘,他几乎都能看见林主隐藏在唇边的讪笑了。

可……谁让他就是遇上了萧令瑀呢?夸张似地叹了一声,然後他斜过眼去,毫无意外地看见萧令瑀仍埋头在他的案上,像是完全没听见他发出的声音,朱九郎又叹了一口气,索性转过头去盯着萧令瑀,男人正在读一封信,并保持着他一贯的死人脸,若不是待桐曾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地提过什麽外朝大臣们对於萧令瑀决定休离端王妃之事的强烈反对,他还真以为这就像一般富贵人家休妻那麽简单,但萧令瑀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始终保持同样的神情,朱九郎在齐宫里听见许多闲言碎语,而这个站在风雨中心的男人依旧平静。

「萧令瑀,其实你不开心。」

被呼唤的男人没有理会他,正写着什麽的毫笔始终没有停下。朱九郎也不在意,他想起两天前的夜晚,端王妃跪在书房里,听完萧令瑀决定休妻的理由後,连眼泪都不曾掉下一滴,只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祝愿她曾经的夫君终能得偿所愿、君临天下,而後那名女子转身离去,艳红背影美得惊天动地。

「你不开心……」这一句,朱九郎说得极轻,男人的笔却顿了一顿,就像听见君临天下四字时,朱九郎看见萧令瑀藏在案下的手倏地紧握,他想,那个动作一定只有自己看见。

齐宫的人说,端王无血无泪、没心没肝,其实他也这麽觉得,可又没法忽略萧令瑀这两天来一句话都没说过的样子,还有那每天响起的玉片声,他最近连睡着都觉得自己听见男人在数玉片,简直要命……搔搔头,朱九郎自窗台上跳起,冲到案前一把就想抽掉萧令瑀手上的笔,却不想男人握得那麽紧,笔没被抽开,倒是在那洁白纸上抹了乌黑一道,萧令瑀疑惑地看向他,终是自己放下了笔。

「别写了,我闷,想喝你泡的茶。」

萧令瑀缓缓看向窗台,待桐在那儿新添了一张海棠式雕漆高几,上面为朱九郎摆着茶盏及各色小点,他曾见青年拿着油炸的甜点丢着吃,险些让那雕琢各式花样的面食噎死。

朱九郎跟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懒得多说,直接拉了人起身就走,嘴里还不停嚷嚷:「怎麽,你肯泡给君非凰喝就不肯泡给我喝?待桐、待桐,你家王爷要泡茶,快去准备。」

萧令瑀甩脱朱九郎的手,却没有转身走回他的书案,只是照着平日的习惯,一步步走往齐宫花园,春光正好,百花或是含苞或是盛放,来往宫人见了两人俱是垂首站立一旁,朱九郎跟在萧令瑀身後,没去猜男人心底想些什麽,只是随着他转入熟悉小径,此处夹道俱是同一花树,开着层层叠叠重瓣白花,映着午後亮晃晃日光,彷佛一颗颗硕大真珠挂在树上,美不胜收。

朱九郎随口一问:「萧令瑀,这是什麽花?」

萧令瑀脚步不停,也没回头,却说了两天来第一句话。「玉茗。」

二字一出,朱九郎随即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暗林同样种了很多花,可就没这种漂亮,又说林主种了株牡丹,爱如命般,暗林众人都说美,他就去折了一朵来细瞧,可那花大得跟脸盆一样,他不觉得好看反倒觉得恐怖得要命,或许更可怕的是後头林主拿着剑追人的样子。见青年偏着头想究竟是脸盆大的花可怕还是拿着剑的林主更恐怖,萧令瑀不免一笑,而後又被青年一个击掌吓了一跳!

「终於笑了,不枉我连这种事都拿出来说嘴。」

萧令瑀敛眸烹水,不再理睬青年,炉上的水已涌上细珠,继而连连,他舀起滚水之际,朱九郎一手攀上亭边枝桠,笑问:「萧令瑀,我折你一朵花,你不会心疼吧?」

「不会。」

啪的一声,青年当真摘下一朵盛开玉茗,拿在手中抛来转去的玩,边玩边看萧令瑀泡茶,冲水、洗杯,男人的手握着壶耳,微倾壶,向杯内注入一线透碧,鲜浓茶香转瞬盈鼻,朱九郎不等人唤,主动坐到早已习惯的位置,乖乖地等萧令瑀将茶盏放到自己面前。

茶汤嫩绿活亮,朱九郎看了半天,又问:「这是什麽茶?」

「信阳云尖。」

青年点点头,也不嫌烫,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装模作样品味半天,终究还是摇头。「不懂。」

「懂不懂并不重要,但求喜爱与否。」萧令瑀破天荒的说了个长句,又将第二杯放到朱九郎面前。

朱九郎并不喝茶,睁着眼瞧了他半天,萧令瑀随他去看,迳自捧茶细品,也不知青年看了多久,最後他拿起已有些凉去的茶水,照旧牛般饮尽,然後点点头。「比那天你泡给君非凰的好喝多了。」

闻言,萧令瑀竟笑了开来,货真价实的那种笑,不是浅笑、冷笑、无奈的笑,而是打从心底快乐的样子,朱九郎搔搔脸,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又看向萧令瑀至今还未停下的笑靥,好似感染一般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吓得端着茶点来的待桐险些将条盘给掀到地上,却也庆幸自己自制力强,没真扰了王爷兴致。

「萧令瑀,你笑什麽?」如果知道原因,或许他就能天天逗男人开心。

萧令瑀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道:「没什麽,再来一杯?」

「可以大杯一点吗?这麽小杯实在很麻烦,一杯一杯又一杯的你也不嫌累!」

男人始终浅浅笑着,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斟给他,品茶时他看着自己杯中的鲜绿茶汤,心想这信阳云尖滋味再好,又怎及得上那日草庐中的君山银针?他偏眸看向青年,後者一手菱粉糕一手茶盏,正问着待桐晚上吃些什麽,而微风吹过,带来阵阵玉茗清香,萧令瑀突然想起园子的另一端种了一株牡丹,是当年父皇为他自京城移植而来,虽为一品之君,但不知是否齐国土壤不适,花色竟由红转白、花形亦小,却依旧清艳绝美,他想,或许青年会喜欢。

至少折它一朵没人拿剑亡命追逐。这般想着,萧令瑀又笑了,抬起眸,正对上青年目光,他微楞,突然发现自己忘了父皇移植牡丹时说过什麽!

「萧令瑀,你怎麽了?」

男人摇摇头,为朱九郎与自己斟上最後一泡茶。「明日你我将再往青城而去。」

「去娶你的端王妃?」

男人瞪他一眼,没再开口,而待桐在桌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十三、

如果不是待桐已经超过了习武的年龄,好好调教一番此子将来必成大器……朱九郎一边替自己打出发前来青城後就再没好过的脚指上药、一边趁此机会对着待桐呼来喝去,一会儿端水一会儿捧茶,气得待桐一张秀气脸庞都歪了,却还是不得不在萧令瑀的眼皮子底下为朱九郎拿那些他根本就不需要的东西。

「你拿文房四宝做什麽?」

「写信。」朱九郎铺平了纸,指着砚台道:「还不磨墨?」

待桐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磨墨的力道还差三分就要压坏砚台,朱九郎看了直笑个不停,萧令瑀静静地坐在桌旁,没对待桐无礼的称谓作出任何反应,他知道朱九郎喜欢逗着待桐玩,说小孩子就是这样才可爱,早要他别为此惩罚待桐,他不置可否,可也没再限制待桐该如何侍候朱九郎。眼前一大一小正瞪来瞪去,他转而看向朱九郎面前的书信,上头说得不过是近日极好,便知是寄至暗林,良久,他才迟疑地伸手指道:「这儿错了。」

朱九郎转头细看,才发现自己净顾着与待桐玩闹,竟写了好几个别字,他倒不是很在意,想来林主也不会,可他还是将笔塞到萧令瑀手中。「不如你来帮我写。」

男人当真又铺平一张纸,先是将他所写的重誊一遍,而後便拿着笔看向他,朱九郎迎上他认真目光,一瞬间竟不知该哭该笑,终是自己低头笑了几声,也不再同待桐嬉闹,抬起头来缓缓一字一字念出他本要写的,却加了许多诸如在齐国吃好穿好、端王爷是个极好的主子等既非违心之论可也堪称夸大的事,萧令瑀不甚自在地停笔,抬眸只见朱九郎撑着颊,笑盈盈地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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