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瑀似乎终於回过神来,抬头看看天色,不发一语地上了马车,队伍又继续前行,彷佛方才的停顿全是作梦,在马背上跟着晃晃悠悠的朱九郎打了个呵欠,频频看向也骑着马跟在车旁的待桐,但後者却目不斜视,显然全不理会他攀谈的暗示,朱九郎无法,只得跟着安静肃穆,几乎都快睡着时终於盼到一家野店出现眼前,早有先行的侍从打点好一切,萧令瑀唯一要做的就是走下马车然後走进房间沐浴更衣等着用膳,而待桐早藉着服侍的名义跑得无影无踪,朱九郎也不着急,就靠着萧令瑀的门扉守株待兔,待桐端着晚膳来时一脸愤恨,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只得戒备地瞪着朱九郎。
「大爷又不会吃了你,作啥这麽害怕?」见待桐两手端着条盘,朱九郎趁势掐了掐他的脸颊,笑得欢快。「只是想问你件事。」
待桐无可奈何,张着嘴半日才终於挤出一句话。「朱……公子请说。」公子二字,几乎让他咬了个碎,偏又不能不叫。
自朱九郎来到齐宫後便一直跟在萧令瑀身旁,王爷也早吩咐过此人地位不同,传令宫中不得对其无礼还给了多少特权不消多说,连吃穿侍候都是跟着端王一个级别,只差没住进端王寝宫,可就是称呼一直搞不定,其他宫人没机会用到倒也罢了,端王身边几个贴身的宫人就伤脑筋了,尤其是待桐,偶尔服侍过了端王还得顺便侍候朱九郎,上回没留意,一句没大没小的「你」换来萧令瑀一个冷冷扫视,惊得待桐忙改口叫公子,又让朱九郎嫌弃得要死,说什麽公子来公子去听得人浑身不痛快,萧令瑀却点点头,从此朱九郎称呼底定,但不只他本人听得不舒爽,待桐也叫得是不甘不愿,可又有什麽办法……王爷最大。
如待桐所料,朱九郎听了公子二字後啧了一声,终於松开捏着他脸颊的手,问道:「元庆三十五年——」
话还没说完,待桐已如临大敌地空出一手来掩他的嘴,朱九郎还有心情用一手来帮他扶着条盘,待桐咬牙抽回手,自己端好王爷的晚膳後方才开口:「小声点!」
「我只是想知道那一年发生什麽事?」
待桐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那一年改元立平,你怎麽会不知道发生什麽事?」
改元立平?朱九郎歪头想了想,终於恍然大悟。「先帝死的那一年。」
待桐气得直想拿起盘上的菜往朱九郎头上砸。「小声一点!还有,是崩不是死。」
「都一样。」
「不一样!」
没理会待桐的怒气冲冲,横竖他手上端着晚饭也不能真做什麽,朱九郎靠着墙,还是不懂为什麽那一年能搞得萧令瑀那麽沈闷?连呼吸都给忘了。「萧令瑀和先帝感情很好?」他还以为皇室里没啥感情可言的。
待桐忙点头。「我虽是立平二年才开始侍候王爷的,可也曾听老宫人说过,王爷和先帝之间极为亲腻,即使王爷来了齐国,赏赐和书信那是每年都不少的,举凡大节王爷也都会被召回京城,车驾什麽的都是先帝亲自安排,无论哪个王爷、公主都没有那样的尊荣,而先帝驾崩後,王爷就越来越……」
可那时他的表情看起来怎麽也不像想念或孺慕。「就那麽简单?」
待桐奇怪的看着他,朱九郎搔搔头,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知道什麽,待桐没再理他,迳自进房为萧令瑀上膳,朱九郎站在门外,听待桐一面放下菜肴,一面抱歉似地说这儿偏远只有些河鱼野菜,萧令瑀没有出声,没多久待桐就一脸苦闷地退了出来,对着朱九郎猛挤眉弄眼的,青年望天叹了口气,直是不懂自己这护卫怎当得同老妈子一样?
九、
推门入房,只见萧令瑀坐在桌前,显是刚沐浴过的发仍有些微湿,朱九郎以为他又坐在桌子前面发呆不肯吃饭这才让待桐急忙来求救,不想萧令瑀倒是乖乖地拿着筷子,只是实在动得太慢,照那温文吃法他们走到青城萧令瑀都还吃不完这一桌……朱九郎安静的坐到他对面,看着男人可有可无地将食物放入口中,萧令瑀也不理他,几粒米饭看似就能嚼到地老天荒。
「萧令瑀,真这麽难吃吗?」他自是知道这王爷娇生惯养,但毕竟是穷乡僻壤,店家能整治出这一桌已是不易,哪儿还有容他挑三拣四的馀地?
萧令瑀摇摇头,又夹起一块青笋吃下。朱九郎一手撑颊、一手将靠近自己的那盘鱼推了过去。「这道醋溜河鱼看起来不错,应该很开胃,你嚐嚐。」
端王爷的筷子稳稳地夹起一块鱼肉,吃下後便作势要放下筷子,朱九郎瞪大眼睛,忙又将另一道炒得鲜绿的野菜推到他面前。「这盘呢?你试试。」
萧令瑀看了他一眼,始终没有下箸。「本王请的是护卫,不是奶娘。」
奶娘二字气得朱九郎险些吐血!「若不是你那麽难侍候本大爷有必要来这儿当老妈子吗?我是怕你没让刺客杀死反是被自己饿死,到时叫我面子往哪儿搁啊?」
男人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又夹起一筷子不知名的野菜,朱九郎看得直翻白眼,到底是谁委屈了谁啊!「暗林里也有很多林主带回的小苗子,他们可都没你那麽难侍候,萧令瑀,你羞不羞?」
「本王倒想听听你又是如何侍候他们。」萧令瑀放下筷子,眉一挑,显然就是本王不开心不想吃了怎麽样?
朱九郎气得咬牙切齿,不知现在是该像对待那群没长眼的小苗子一样直接拿起碗筷塞他一嘴还是索性饿他几顿,转念一想实在莫名其妙,端王爷吃不吃饭干他什麽事!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萧令瑀,本大爷和你杠上了,你不吃是吧,好啊,你不吃我也不吃,我若饿昏了,看谁来保护你?」
萧令瑀眼微敛,看着桌上犹冒热气的菜肴,忽然想起风中仍满是桂花香气的那一天,朱九郎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旁,盯着膳食发光的眼睛让他破例唤待桐再添一副食具,本以为只是初来乍到的礼遇,不想此後青年餐餐准时坐上桌前,他不置可否,却已在不知不觉间习惯青年会在他吃毕後将所有膳食扫空,然後挂在窗台上餍足地等着他开口说要到花园散步消食的模样。
而今青年抱臂偏头,桌上的菜半分不动,萧令瑀这才突然发现青年手边的桌面全是空的,没有食具、甚至连盘子都推到自己面前来,又看了一眼方才他说开胃的那道醋溜河鱼,其实醋搁得多了,过酸不说且又太甜,却像朱九郎会喜欢的。
他知道,朱九郎口味偏重,过甜过咸过酸,全不是他喜欢的,齐宫的膳食自然以自己为重,可青年也不抱怨,每天吃得乾乾净净,若不是待桐送上点心时总细心分成两边,而他偶然不慎拿错,或许这将成为桌上永远的秘密;他也记得,自己曾在青年的劝诱下多吃了半碗乾饭,为此朱九郎便笑了,和待桐在书房外叽叽喳喳像是两只欢快的鸟儿……
「只是马车上颠簸一日,无甚食欲。」
朱九郎转过头来,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萧令瑀现在是在和他解释吗?心底虽不可思议,可他嘴上仍不饶人。「这样就颠簸,那你明天跟我骑马好了。没食欲还是得吃,至少吃完这碗。」
萧令瑀真拿起筷子,还未下箸又出声唤来待桐。「怎麽不把朱公子的食具一并送上?」
待桐露出为难的表情,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店家备料不足,除端王爷这一桌外,其馀人等皆是一大碗粗面打发过这一餐,萧令瑀眉头还未蹙起,朱九郎已摆摆手。「横竖萧令瑀也吃不完这一桌,你把我的面也端来这儿一处吃就好了。」
待桐看了看萧令瑀,终究还是端了朱九郎的面上来,萧令瑀看了一眼,只见大碗里盛着油亮的烩料,不过就是些青笋、山菜,肉也不多,他正想着这样对侍从等太过不公,或许该多些月钱之际,朱九郎却拿过一个小碗捞了些面放到他面前。
「别盯着看了,别人的总是比较好吃没错,呐,这碗给你。」
这是个误会,但萧令瑀还是吃了那碗他从未吃过的粗面,滋味极重,但就这麽两口,他还能忍受,当朱九郎又一次扫空桌上菜肴後,便硬是带着他店内店外来来回回走了八九圈,扰得侍从也都不能休息,在两人身後跟进跟出,朱九郎玩得兴起,拉着萧令瑀旋身跃出几丈外,看着侍从在下面如无头苍蝇般乱窜就差没大喊护驾,朱九郎抚掌大笑,萧令瑀也跟着笑了。
看来真该加月钱了。
「萧令瑀,你看。」
朱九郎突然开口唤他,一手指向夜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萧令瑀看见一轮又大又圆的月,柔和皎洁的光辉照得满地银亮,不知为何,他反略垂眸去看青年的脸。那一夜,他在梦里登上京城高楼,抬头看见同样明亮的月光,却猛然想起青年的笑靥更是炫目,这一认知几乎将他惊醒,黑洞洞的客房里只是无声无息,他又闭上眼睛,朱九郎正由窗外探入头来,见萧令瑀仍好好在床上安歇,他环视周遭一圈,便又由窗户跳回自己的房间,一夜好眠。
青城虽远,然他们一路紧赶慢赶,总还是在二十五日内抵达,可宋之期也说了,那君非凰草庐附近似乎有不少人暗中看守,是以萧令瑀下令将车马等停放在远处,一干侍从则分为二、三人等入城打探消息。宋之期又提了几个方法,萧令瑀俱皆摇头,他不愿打草惊蛇,更何况……他并不想见到另一个萧家人。
朱九郎打了个呵欠,显然对於方才宋之期的长篇大论很不能忍受。「哪儿用得着这麽麻烦?让你的人引开守卫,我带你过去不就得了。」
宋之期早和朱九郎混熟,开口就问:「你行吗?」
朱九郎眯起眼。「千万别说我不行,你等着瞧。」
看着朱九郎自己出去叫了几个侍从,围在那儿说得神神秘秘,宋之期昂首探看许久,萧令瑀却不好奇,朱九郎吩咐完便回身拉他往草庐走,他正要开口,朱九郎笑着以食指抵唇,示意他安静,萧令瑀便不说话。
「萧令瑀,闭上眼睛。」
他方闭上双眼,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十、
怀中的狭长眼眸倏地睁开,挟带着无比怒气,朱九郎偷看了一下,他敢担保,打从他认识萧令瑀以来,这绝对是男人的眼睛瞪得最大的一次!他忍着没笑出来,却觉得那双不得不攀在自己肩上的手越发收紧,无疑带着点警告与威胁的意味。
反正又没人看见。他撇了撇嘴,却也没把心底想的真说出口,被抱在怀里的男人又闭上眼睛,与此同时,四匹骏马奔过小径,马蹄声划破寂静空气,朱九郎迅疾身影趁势窜入草庐後的竹林,踩着过细甚至随风东摇西晃的竹枝,青年却恍似不觉,只静静探视四周景况,确认无事後正想开口,男人已快一步地翻出他的臂弯,不想竟踩了个空,整个人险些就要下坠,千钧一发之际,还是青年手忙脚乱地把人捞回怀中。
「差点被你吓死!你急什麽?」像是怕惊动他人,朱九郎虽是气急败坏,仍不忘以气音靠在萧令瑀耳旁这样说道。
过近的距离及他人的体温都让萧令瑀倍感不适,尤其是青年吹拂在他耳边的浅浅呼吸更让他忍无可忍!「放开本王。」
「还没到地要怎麽放开你?」显然觉得他无理取闹,朱九郎啧了一声,抱着萧令瑀旋身落地,然後立刻放开男人,双手举起并退後一步。「不过萧令瑀,你武功真的很差。」
「你说过很多遍了。」
朱九郎发誓,这绝对是他第一次见萧令瑀近乎暴跳如雷的模样,虽说他依旧站得四平八稳,可毕竟让人抱着飞来飞去,衣裳自是不如之前端洁,而待桐绑得好好的发丝亦略显凌乱,若再细瞧,只怕连呼吸都有些急促,总之浑身那股稳若泰山的气质荡然无存,朱九郎直盯着他看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开来。
「萧令瑀,莫非你怕高不成?」可他沿途都闭着眼睛,而且自己抱得很紧,应该不至於怕成这样?「连脸都红了。」
萧令瑀用力拍开他伸来的手,十成劲道让朱九郎吃痛的缩回手,端王爷却转身自己整理起衣冠来,朱九郎看着他又恢复成那张玉树临风的死人脸,双唇开合刚发出一个你字,萧令瑀立刻瞪了过来,青年委屈地别过头,嘴里还喃喃念着什麽下回丢到屋顶上去的气话,萧令瑀全当没听见,低头整理腰间玉饰,但身後突然又没了声音,男人回过身,这才发现青年不知何时已摸到草庐旁,专注地不知看些什麽。
萧令瑀走到朱九郎身後,就见青年手中抛着小石片,似乎对地上摆出的图案极感兴趣,他转而研究起图阵,却发现看似漫不经心的图画竟是当今天下大势,莫说是自己,就连平川、萧沐非甚至吴国、梁国俱在其中,而当中摆放的石子彷佛无意,却清楚显现各方势力,他心下正自深思,又见朱九郎拿着石片丢向吴国的位置,这一着巧妙地挡住吴国对外的重要道路,萧令瑀不禁开口问道:「你懂用兵?」
朱九郎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你绝对想像不到林主曾是什麽人,又教了我们什麽?」
「西漓国冀勇侯。」
朱九郎瞪大双眼。「哇,萧令瑀,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你果然是个王爷。」
否则平常时候本王还能是什麽?男人尚未开口,朱九郎已看向他的後方,眼神透着些诡异,说不出是惊是喜,萧令瑀心下明了,随即身後便传来一道清亮嗓音。
「端王大驾光临,实令此地蓬筚生辉。」
他转身,对上君非凰沉稳双眸。「君先生。」
君非凰微微一笑,主动打开了草庐的门,萧令瑀也不客气,便随着他进入屋内,朱九郎搔搔头,也跟着萧令瑀的脚步走进草庐,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君非凰放下手中的竹篮,转而捧上一套茶具。
「听闻端王茶艺超群,不知可有荣幸品嚐?」
「有何不可?」
虽是这样说,萧令瑀却朝着朱九郎招了招手,青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楞了半晌才一击掌,自怀中掏出两个小罐放到桌上。话说原来这是茶叶,怪道待桐死活都要塞到他怀里,害他胸口磕得难受。
君非凰煮水时,朱九郎就靠在远远的椅子上,萧令瑀行云流水的烹茶动作他早就看到会背了,对面那个有着大片胎记的男子却看得兴味盎然,朱九郎又看向萧令瑀,不得不说他的动作确实很漂亮,彷佛连修长手指该搁在哪儿都精密计算过一般,衬得那套粗制茶具都透亮了起来,可惜又是那张死人脸,笑一笑说不准更是秀色可餐,还在胡思乱想,见萧令瑀又无声地招手唤他,直当叫狗一样!青年没好气地走了过去。「做啥?」
萧令瑀端了杯茶给他,又看看门口。「守门。」
真当他是狗啊!朱九郎冷着脸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小茶杯里的茶水没洒出半滴,而关门的声音是响了一点,但草庐也只是晃了两下依旧屹立,朱九郎坐在门前,一口喝乾还热得紧的茶,香是挺香,可就那麽一小口也喝不出什麽味道,他随手将杯子一抛,直接就在门前躺了下来,天很蓝、风很轻,反正他内力好,屋里的人说啥他听得一清二楚,可一来一往还是那套高来高去、你争我夺的戏码,他困倦地闭上眼睛,突然觉得等会儿回去应该跳得更高一些,看看萧令瑀的脸会不会吓得更红?那死人脸白里透红的样子可比暗林那群凶神恶煞的师妹要好看多了。
知道萧令瑀就在屋内,草庐旁还有萧沐非的人,朱九郎略微放松始终绷紧的警戒,初春风中昏昏欲眠,耳旁依稀还能听见萧令瑀在说话,只是每个字都飘得极远,听不清他说些什麽,但已然熟悉的语调、声音,不知为何更是磨人入梦,若非尚有三分警醒,朱九郎险些就让踏出木门的萧令瑀踩个正着!
就见原本还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青年猛地跳起,一边抹脸一边说道:「我没有睡、真的、我没有睡。」
「走吧。」没有对他的失职提出任何意见,萧令瑀只是走过他身旁,丢下这一句轻飘飘的话。
看男人神色有异,转头见屋内那姓君的仍坐在桌前品茶,朱九郎知道这场招募大概是吹了,可也不知能说什麽,只得走到萧令瑀身边,伸手就要将人再打横抱起,萧令瑀却退了一步拉开两人距离。「君非凰提点过一条没人看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