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得薄情——月名

作者:月名  录入:05-13

看着莫名期待的朱九郎,萧令瑀心下清明,眼前的青年想要他生气,或至少表现出更多情绪,他没忽略自己笑後青年眼底的惊艳,也没忘记惹得待桐困窘後青年的笑声,他想,朱九郎就是这样的人,爱笑、爱闹,江湖是他寻乐的场所,而今他入了齐宫,就像方才那只被人捉住的翠鸟。

萧令瑀没有移开目光,朱九郎也没有,後者仍在等待,前者却又绽开一抹浅笑,随侍的人全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有朱九郎将那抹淡然笑意尽收眼底,一瞬间,像是有什麽裂开一样,那声音好是耳熟,朱九郎楞了许久,方恍然大悟,是他今年看过的冰,冬末时他跑了一趟东北,在那儿见过春来的脚步轻轻踏碎结冰的湖面。

萧令瑀笑起来,就像那样。

「你笑什麽?」

萧令瑀想了一会儿,半是刻意、半作冷淡地回道:「你管本王笑什麽?」

朱九郎盯着他好半晌,忍不住又笑起来,虽说更动了些字,但这语气活脱脱就是他自己的翻版。「萧令瑀,你吃错药啦?」

仍被连名带姓叫着的男人转过身,又沉默地向马车走去,朱九郎跟前跟後,一张嘴始终不肯停。「我都不知道淋雨跟晒太阳会让人性情大变,所以我就说你该多出宫走走。」

「阁下作陪?」挑字拣句,他知道朱九郎会喜欢这样的回应。

「萧令瑀,我真以为你是在讨好我了。」

见青年突然严肃後又带笑的表情,萧令瑀在心底轻轻说,为什麽不呢?「讨好一个能保护本王的人,总没有坏处。」

「没错!」

错字语音方落,朱九郎突然伸手将萧令瑀拉近自己,後者猝不及防,几乎撞上青年胸膛,而朱九郎一手将他护在怀中,一手震开静止车厢,刹时,两名蒙面刺客窜出,一刀一剑同时袭来,朱九郎拔下萧令瑀头上银簪,迅雷不及掩耳地朝其中一人的咽喉射出後便带着萧令瑀旋身避过夺命刀势,金刀落空,随之掌落,朱九郎一笑,纵带着一人步伐仍旧奇诡,萧令瑀只觉眼前一闪,不知何时自己已在朱九郎身後,而青年扯下车厢边角装饰珠缨为鞭,其势竟灵巧如蛇,紧紧缠住刺客手腕,刺客见状拿刀要砍,朱九郎早已觑了此一空档欺身向前,手爪准确扼住其颈,萧令瑀只听得喀达一声,那人已软软倒地。

朱九郎将珠缨甩开,任一旁侍从探看两名刺客有无鼻息,他走回萧令瑀身边,上下打量的目光像是在确认他名义上的主子是否毫发无损,萧令瑀站得挺直,一语不发。

看了许久,朱九郎终於轻松地靠上车厢,抱臂笑道:「萧令瑀,你武功真的挺差的。」

「所以我买了你。」

闻言,朱九郎纠起双眉。「你没买我,你只雇我一年。」

一年,是了,他与暗林签订一年的合同,当时只想一年後便该尘埃落定,但如今……不打紧,他总是会完成自己心中所想,比方说,彻底买断朱九郎,那两名刺客的尸首便是最好的理由。

朱九郎跨出一步,站到他身旁,像是要开口问他在想些什麽,却又突然翻了个白眼,萧令瑀只听见车厢上方传来一道脚步声,可还来不及抬头,便让朱九郎挡住视线。

「还来啊?」嘴上说得无奈,他仍是将萧令瑀护得周全,就在自己身後与车厢之间,滴水不漏。

手微转,朱九郎两指掰断逼身树枝,啪地一声甚是响亮,他歪着头,彷佛略有迟疑,手上动作却毫不马虎,就在这一瞬间,对方动作顿停,朱九郎也随之停止攻击,然而手中枝桠距离来者双目仅只一寸的距离,且稳如磐石,分毫不动。

四、

也许是觉得没有危险,朱九郎听见身後的萧令瑀跨出一步,就站在自己左後边,与此同时,来人亦毫无畏惧地自他手中断枝之逼迫下退後半步,朝萧令瑀的方向双膝跪下,恭敬行礼。

「下官见过王爷。」

朱九郎双眼一转,随即向後扔掉手中枯枝,毫不客气地搭上萧令瑀的肩。「你认识?」

萧令瑀看向几乎把全身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的朱九郎,後者仍是笑着,像是不觉得这有什麽不对,他略向旁闪,青年却糖丝似地黏上来,他又看过去,许是这回目光夹带警告,朱九郎终於识相地抬起手,懒懒地往车厢靠去,可仍是离他极近,萧令瑀并不理会,只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宋之期。

「免礼。」

「谢王爷。」

来人起身後,若有似无地朝着打呵欠的朱九郎看去,萧令瑀分明瞧见却不说话,只略抬起手,一旁的待桐会意,忙捧上水来,朱九郎朝他望了一眼,笑道:「萧令瑀,我辛苦这大半日,你也该赏杯水喝吧?」

萧令瑀已握上杯盏的手没有停顿,待桐倒是询问似地抬头看向他,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萧令瑀静默地将白玉盏凑近唇边,朱九郎看着他微倾水杯,而後喉头略动,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艳阳热了点,且不得不说这端王爷实在很难相处,连杯水都吝啬,正胡思乱想,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露出了什麽不该表露的神情,他抬起眼时只见萧令瑀专注地看着自己,他忙移开视线,猛然察觉不对又转过目光来时,却见那白玉杯就在自己眼前,朱九郎傻傻接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後对着手中铁定价值连城的杯子笑了起来。

「萧令瑀,你真舍得?」跟了这端王爷半个月,朱九郎自然知道萧令瑀爱净,从不曾想过他会将自己用过的杯子就这麽当着下属的面前递过来。

其实萧令瑀本来没想这麽做,但青年怨怼的神情让他还未思考便伸出了手,他沉吟半晌,倒也罢了夺过杯盏砸个粉碎的念头,他既要拉拢朱九郎,一只杯也算不得什麽,横竖他记得这套杯盏大大小小全有一百零八只,是自己来齐国前父皇特意命工匠为他作的,还记得父皇当时挑起其中一只在掌中赏玩,一面摇头一面笑说自己担心太过,备了这许多东西倒像是女儿的嫁妆一般,那时,他只是轻轻地笑了。触手的玉盏温凉了这些年,父皇的一切却从未远去,他突然又想拿回朱九郎手中的杯,看清楚是不是当年父皇拿过的那一只?

心移则身动,他动作方起,朱九郎便笑着伸出握着水杯的手。「怎麽,这就後悔了?」

萧令瑀收回探出的手,再也想不起父皇那时还说了什麽,准备来到齐国前的那一年在记忆中总是非常模糊……他摆袖转身,沾了水气的袖摆荡不出半分潇洒俐落,反带水拖泥,与他丢下的话语恰恰相反。

「赏你护驾有功。」

朱九郎又笑了开来,敏锐地看见他转身前难得的蹙眉动作,可却没再说些什麽,只仰头将杯子里的水喝得精光,然後左右摇晃着他也仍有些水气的脑袋。「说来奇怪,明明就是一杯清水,怎麽你齐宫的喝起来滋味就是不同?」

萧令瑀正在一旁听着属官对刺客身份的推测,估计没空理他,待桐倒是看了他一眼,八成碍於萧令瑀所以不敢开口,朱九郎也就是随口一问,没真想要个答案,却是始终沈默的那人开了口。

「王爷喜爱品茶,自对水格外要求。」见朱九郎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男人躬身行礼。「下官宋之期,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朱九郎将空杯抛来接去,看得一旁的待桐暗地里捏了把冷汗,他彷佛不觉,只懒懒开口:「朱九郎。」

「方才无礼之举,望朱公子见谅。」

朱九郎啧了一声。「测试就测试,哪来什麽无不无礼?所以……结果如何?」

「确是高手。」宋之期点点头,毫不掩饰其赞赏目光。

「你也不差。」朱九郎将玉杯抛得太远,惹得待桐忍不住一动,像是忙要伸手来接,他却灵巧地移步,稳稳的将杯子纳入掌中,然後朝待桐一笑,後者咬咬牙,终究转过头去不再理他,朱九郎又笑着转头面向宋之期。「可惜,仍不及我。」

「确实。」

看着宋之期谦逊一笑後转身离去,朱九郎歪着头,眸里似有些念头闪动,只没人瞧见。待桐跟着萧令瑀回身来时,却见朱九郎仍靠着马车把玩那玉杯,被上下抛掷的白玉盏映着已渐渐泛起淡黄的日光,竟像染了一层温暖的色彩,这样看着,萧令瑀手底却更冷。

「要回宫了?」

萧令瑀点点头,转身便上了齐宫方才派来的新马车,却不想青年也跟在身後一并钻进来,他还未开口,朱九郎已道:「我累了,不想骑马,和你挤一挤,不介意吧?再说,既是护卫,还是该离你近一点的,是不?」

朱九郎说完後,便大方地靠着软垫,坐得是舒舒服服,马车在车厢中再无声音後便缓缓走动,而後加快并渐趋平稳,朱九郎抬眼去看始终没有反应的萧令瑀,男人与来时不同,竟是坐在窗边,却不看风景,只是闭着眼睛,没有表情的脸庞看不出什麽端倪,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萧令瑀?」被叫唤的人没有动静,他忍不住放大音量,又开口叫了一声。「萧令瑀。」

萧令瑀终於睁开眼睛看向他,朱九郎这才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这家伙喜欢发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己作啥这麽惊慌,倒像为他担心来着!「怎麽,舍不得你的杯子啊?」

目光看向他仍握在手中的玉杯,萧令瑀只摇了摇头,又重新闭上眼睛,朱九郎搔搔头,也不知能说什麽,只好跟着闭目养神,马车回到齐宫後,萧令瑀什麽也没说,只回寝宫换了一身衣裳後便和宋之期关到书房里不知说些什麽,朱九郎难得被拒於门外,只得瞪着那道第一次在他面前关起的门扉,无奈地靠坐着廊柱给他们守门,谁知房里的人一说就是一个时辰,这半个月来总是跟着萧令瑀吃饭的朱九郎抽了抽嘴角,倒是待桐看他可怜,默默地给他端了茶水和点心来让他填肚子,他笑着去摸待桐的头,後者毫不领情地拍开,又朝他扮了个鬼脸。

「哦,原来你在萧令瑀面前的样子都是装的?」朱九郎恍然大悟,难怪嘛,这待桐横看竖看也不过十来岁,明明正是爱闹爱玩的年纪,他就说萧令瑀不知怎麽养的,怎麽就把人养成了同他自个儿一般的死人样?

待桐忙拿点心直往他嘴里塞,示意他安静,然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朱九郎一面看着那跑远的背影直笑、一面嚼着嘴里吃不饱的精致点心,果然小孩子就是要混熟之後才会变可爱,就不知那张死人脸会不会哪一天也……但想像萧令瑀开心笑着的样子,他却只打了个寒颤!

五、

那一碟的点心就算堆成山也填不饱他的肚子,可方才待桐跑得实在太急,他都来不及叫他多拿点吃的过来……朱九郎百般无聊地转着空盘,一会儿抬头赏赏月亮、一会儿低头看看他的白玉杯,正当他想到齐宫膳房煮碗面来吃的同时,门吱呀一声地开启,一脸倦容的宋之期走了出来,看见他时似乎有些吃惊,却仍是抱拳行礼後才慢悠悠地离开。放下手中的盘子,朱九郎偏头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幽深花荫後,方回头去看房内,可这书房太深,门口又摆了架屏风,根本看不见萧令瑀,而他凝神倾听,书房里只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他抬起头,心底清楚萧令瑀又在做什麽,於是他没有走进去,也没打算把待桐叫来,反是在门外来回转了几圈,像是遇见什麽解不开的问题,然後他搔搔头,放弃似地叹了一大口气,终是转过屏风大步地走进去。

朱九郎的脚步自然无声无息,但就算发出声音只怕也没有意义,萧令瑀这时候根本无法理会任何人。朱九郎坐上他的窗台,没去看正在数玉片的萧令瑀,看了也没用,不数个十次八次他才不会罢休,可心底虽是这样想,他还是忍不住换了个姿势,去看不知算到第几片的萧令瑀。

他曾经想过,或许萧令瑀所有动作的背後都有意义,可无论他怎麽想,却始终不能理解,就拿这数玉片的怪异举动来说好了,萧令瑀和他都同样清楚,那玉片就是九十五片,无论数多少次都一样,不会多也不会少,然萧令瑀隔三差五就要数它个十来遍,若是他数着数着就能开心倒也罢了,偏又不是,瞧他那张死人脸,哪有半点生气可言?

听见脚步声,朱九郎懒懒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就听那脚步声踏了进来,躲在左边第四根柱子後,没隔多久又悄悄地走了出去,却没走远,脚步声当然是待桐,显然是发现萧令瑀的举动後忙忙地当没看见又走了出去等候叫唤。这齐宫规矩忒大,没有萧令瑀的吩咐谁也不得近他的身,自己来的头一日险些就为了这点和萧令瑀吵起来,哪有护卫不能近主子身的道理?他与萧令瑀为此僵持不下,最後还是萧令瑀退让了,整个齐宫无论大殿、书房甚至後宫,无时无刻他皆能畅行无阻,唯独萧令瑀的寝宫他不能随意进入,还记得那时他挑眉问:『若有刺客深夜闯入,又当如何?』

萧令瑀眼也不抬。『本王若醒着,自会唤你。』

那若没醒着呢?他没问,萧令瑀也没说话,他气呼呼地坐回窗台,突然发现应该闻见的浓烈桂香半点不存,他拉长脖子往外望,但那棵桂树就这样凭空消失,见鬼的是原来的位置换了棵不知名的树,高度、大小与他记忆分毫不差,简直就像原本就种在那儿一样,只差没有半点香味,搞得他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回过头,萧令瑀仍是静静地批阅他的奏摺,对他的动作毫不留心,就在那一瞬间,萧令瑀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底,无比鲜明。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昏黄烛光中,萧令瑀仍是坐得端端正正,一手拈起玉片而後平移至另一边,松手让玉片落下,每一个动作都分毫不差,也一样漂亮,虽然看起来还是很诡异,尤其是那张脸!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萧令瑀终於停手,一如往常地拿起绢布拭净双手,却没唤人,只盯着灯花发楞,直到朱九郎出声唤他,他才恍若梦醒,转头看向几乎是躺在窗台上的朱九郎,以为青年又会问他在想些什麽,却不想朱九郎只是盯着他的脸,半晌方道:「你不高兴?」

不高兴?「有什麽需要高兴的吗?」

朱九郎无奈地摇摇头,换了个说法。「你心情不好?」

萧令瑀看着桌面上的青城地图,没有回应。一个月前他派宋之期潜入青城,只为了制造与君非凰会面的机会,而今万事俱备、时机成熟,他却——

「你果然心情不好,不然干嘛绷着张脸?」朱九郎不知何时又跑到他的案边,就在他的砚台旁由下而上看着自己,并对着他的脸皱起眉头。

萧令瑀觉得自己养了条有表情的大犬。「本王向来就是这张死人脸。」

朱九郎趴在案边笑了起来,没多久又抬起脸,却已不带半分笑意。「萧令瑀,为什麽不高兴?」

「没有值得高兴的事。」

「那我们出去寻些乐子?」

「我们?」

「你跟我不就是我们?」

「不。」

「啧!」朱九郎一撇嘴,像是还要说些什麽,他的肚子却在这时毫不留情面地响起一阵咕噜咕噜声。

只见他双眼转了一圈,又巴巴地看向自己,萧令瑀别开眼,缓缓收起桌上的地图,而後才唤来待桐传膳,朱九郎早已迫不及待地坐到一旁,他仍是坐在原位,目光放得极远,像是不只看见眼前的书房,还有整个天下。

父皇唯一不肯给他的东西。不属於他的天下,终会属於他的天下。

待桐早已备好晚膳,萧令瑀却仍在发楞,宫人无不垂首低眉、静静等候,朱九郎却怎麽也等不下去,忙不迭地就去扯萧令瑀的衣袖。

「萧令瑀,到底可不可以吃饭了?我还没遇过连饭都不给吃的主子。」

男人终於坐到桌前,却拿着镶银乌木箸出神,朱九郎懒得理他,自个儿端起碗就吃了起来,他不像这娇生惯养的王爷连吃菜都要人夹到盘子里,自己动手吃得是不亦乐乎,一旁侍候的待桐看着他风扫落叶似地扒菜吃饭,几乎都要忍不住出声阻止以避免他家王爷喜欢的菜都被吃光了,可这时出声不合规矩,是以待桐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九郎又清空一盘九香烩鸡,而当那双筷子转向待桐刻意放在萧令瑀面前的清汤鲜鱼时,他终於动了一下,动作极细微,但朱九郎还是看见了,他含着筷子抬头看看待桐、然後转头看看萧令瑀,又回头来看待桐,护主心切的少年挤眉弄眼、咬牙切齿,就不知朱九郎究竟看懂多少,只见他咬着筷子低下头去,抖动的肩膀倒像忍笑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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