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派统一的深灰色剑士服,被他在领口、袖口和腰身的地方,都做了些精巧的改造,若是换成穿在另一个人身上,难
免失之娘气,或是流于妖气,可不知为什么,穿在他柯桃身上,竟是万种风情。
和他相比,会场另一徒然呆立的秋函,就难免失之朴拙了。
好在,秋函的身材颀长高挑,就算不小心反穿了剑士服,或是没扎好腰带,也只是给人新奇之感,并不觉得突兀掉价。
而且他那一脸迷茫的稚气,搭配那张秀丽的脸上清澈见底的大眼睛,自有一种纯真的天然味道,到底没在“相貌比拼”
这个……明面上无关紧要,实际上对人气有着决定性影响的环节上,落于下风。
两人一在场上站好,观众按捺不住了。
早在三个月之前,夙曼祭的签表刚出炉,所有人就开始预想着场“天才美少年之争”——“天才”和“美少年”两个效
率奇高的噱头赚足了眼球。在昆仑和松派确定进入决战的那一天晚上,决战最高票价由十两银子直接翻到三十两——这
还是官方的,而不是黑市的,售票数据。
从观众席的情况看,半个莲城的人几乎倾巢出动了,人群里有热衷剑术的男人,也有怀揣春心的女人,还有凑热闹的孩
子和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老朽。非但座位填满了,连走道和雨篷也像沙丁鱼罐头似地压满了人。
捶打、叫嚷、嘶吼,男人的粗犷和女性的尖锐……瞬间,半座山都颤抖起来。
场上的两人全然不为所动。
秋函撩起衣襟,用最后一点时间,擦拭他的剑锋。
而柯桃,他那双闻名天下的桃花眼,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秋函的左膝。
“小白,”裁决敲响了准备钟,两人走到预备位,柯桃忽然开口——生硬的官话,带着浓重的昆仑口音,“你的膝盖没
事了?”
秋函抱剑胸前,并不答话。
柯桃以为他没听懂,便慢慢地,又说了一次。
“噗嗤,”秋函挠挠额角,俏皮地一笑,“桃子啊,眼看开始比剑了,你却如此公然地探听对手的伤病,会不会不太好
?”
“……”
柯桃无言以对。
——也没有时间让他回话了。
裁决宣布比剑开始。
瞬息之间,秋函已经举剑攻到他面前。
这,注定是一场,载入武林史册的对战。
不仅由于场上的双方,后来都成了剑坛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也不光因为这场对剑的过程紧张、激烈乃至于近乎于壮烈
——更因为,这是一次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让所有观众都为之动容、标准教学意义上的“惨胜”。
是的,在这次对战前,江湖上是没有“惨胜”这个概念的——在这次对战之后,也从来没有人用它去叙述任何另外一场
比剑。
这个词汇的产生,只是为了祭奠秋函这次绝望的胜利。
彼时,柯桃和秋函战了整整一个时辰,不分高下——最少在观众看来是如此。
场内眼尖的专业剑客们便知道:秋函的脚步略有些滞重,许多时候跟不上柯桃轻灵明快的节奏——幸而秋函的技术全面
,且天生的反射神经和应变能力都是极好——而柯桃方面,进攻起来,又似乎总留有余地——才每每绝处逢生,化险为
夷。
两人都已大汗淋漓,外套已经换了两次,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又湿得像水里捞上来一般。
超过一个时辰的比试,就不仅是技术上的对抗,更是体能、精力、耐力和意志力的全面比拼。
秋函咬紧了牙关,每一剑都直逼柯桃的要害而去。
柯桃沉住气,一剑剑准确地防开,瞅准一个空档,纵跃上前,对这秋函的肋下直刺过去——秋函一惊,抽剑格档,“砀
——”地一声,剑锋相击,随即各自跃开。
叫暂停,喝水,换衣服。
再回到场上,两人对面而立,秋函平端着剑做好了进攻的准备,柯桃却做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动作——他握着剑的那只手
垂了下来,剑尖点在了地上。
在对剑中,这样的姿态,代表“求和”。
全场观众大吃一惊。
“桃子你……”秋函皱眉,“……做什么?”
“小白,”柯桃的官话生涩却无比认真,“你的膝盖是不是还有伤?”
“不是说了,别在比剑中打探对手资料嘛……”
“你膝盖的伤没好对不对,”柯桃不屈不饶,“就是上次松派站的伤?”
“拿起你的剑,”秋函望着他持剑的手,鸡同鸭讲,“我不与你和剑。”
“小白,有人逼你出战?你为什么要这样……”
“拿起你的剑,我必须赢,不是’不输‘就可以的。”
“小白……”
“把你的剑拿起来!”
“叮”地——柯桃走上前,蹲下身,端端正正地把剑摆平在场地正中,然后转回头,对着昆仑的教头席,跪了下去。
接下来的对话是昆仑土语。
莲城的观众们,大多数无法知晓其中的内容。
只是所有人都看到了,柯桃的脸上,一扫平日的玩世不恭潇洒浮华,陡然地严肃认真,连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也正
直了起来。
几句之后,柯桃磕头起身,弃剑认输。
第67章
第二日《莲城早报》的快讯上,登出了柯桃与昆仑掌门的对话大意。
柯桃说掌门恕罪,弟子赢不了。
掌门便问为何。
柯桃说我不能对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举剑相向。
掌门答曰秋函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是天下第二的单剑剑客。
柯桃说对,但他现在膝上有伤。
掌门反问哪个剑客身上没有伤呢?
柯桃低头说那不一样,秋函是重伤未愈,比常人还要糟,若是继续打下去,极有可能就此……身为一个剑客,我……若
不知道他受伤便罢了,明知道他……我总不能眼睁睁地就这样……
掌门沉吟片刻点头,你弃剑吧,不怪你。
——然而,当时场内,几乎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听柯桃弃剑,全场静默半晌,忽然炸开了锅,回荡着全是“搞什么啊”“退票”“还我银子”的声音,还有男人当场
跳到内区大骂柯桃没种懦夫胆小鬼。
就在这样的嘈杂中,秋函的长睫毛难以置信地扑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摁了摁太阳穴问裁决:“我赢了?”
裁决方一点头,他边一松气——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骤然瘫软下去。
全场哗然。
柯桃眼疾手快,抢上前去,接住了他,在“柯桃去死吧”“还TM是不是男人”“倒戈啦判门啦这到底算神马”的枪林弹
雨中,扛着秋函,一步一歪地挪过了半个场地,把他交到前来接应的季彤和楚云手里。
“小桃对不起。”
在挪腾搬动中,秋函到底清醒了一点,出口便是这句。
柯桃不答话。
秋函不死心地连着叨念了两三次,柯桃只得拧着眉点头表示听到了,把他绕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挪下来,移到季彤的脖
子上去。
到底气不过。
回头走了两步,柯桃猛地转身,蹿到松派林掌门面前,狠狠地竖起了中指。
身后出来两个双剑组的弟子护住了自己的掌门,却没有人出手阻止他——除了林掌门之外,胜利方与失败方的脸上,莫
不带着巨大的哀伤。
有人说,这是一场惨烈的没有胜利者的对决。
也有人说,这是一场悲壮的没有失败者的战斗。
更多人用“惨胜”这个微妙的名词,来总述这宿命般的开头,激烈的经过和突如其来悲剧性的结尾。
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是松派那位急功近利的林掌门,让一场本该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动人心弦的经典单剑对战,变成了
一次没有过程只有结果的闹剧。
激愤的群情终于平息下去,工作人员上来清整了场地,更换裁决,剑客热身,第二场“第一双剑”的对决,紧锣密鼓地
准备起来。
所以说,观众是善于遗忘的群体。
场外秋函惨白的脸上,还带着疼痛的表情——那边元亮一站上场,观众席便抛却了所有的不满和忧虑,又一次掀起了惊
天动地的喧嚣。
章池踏在地的脚步并不稳健。
楚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跌跌撞撞的步伐,终于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师兄,连站都站不稳,这
剑还怎么比?”
章池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别说,我还真有点……那个什么,唉,想当年,我刚出道的时候,还打青年剑会的时候
,第一次遇到元亮,被他三剑就直接挑出场外,你说我能不……”
“嘛,”楚云放下剑袋,把剑袋里十几柄剑,按照某种顺序,一一插在场边,“我们不是一直赢到现在了吗?”
“之前的对手,”章池皱眉苦笑,“和这不能比啊……你这是?”指了指被插在地上的剑,“换剑?”
——换剑,是单剑的一项传统技术。
因为对剑的过程激烈,对于兵器的消耗大,赛剑经常在对站中折断。而在单剑的对阵中,若是折了剑,没有另外一个人
能帮忙暂时低档攻击,若不能及时更换,便无还手之力,直接落败。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单剑的剑客在对战前,往往
在场边插上好几把剑,以便折剑时抽身替换。——更有甚者,曾有前辈剑客,根据场上不同情形,更换不同重量、长度
的兵器以应对,让自己始终从风格路数上克制对手,立于不败之地,发展出别具一格的“换剑流”。不过,这个流派修
习起来,需要掌握的剑法风格太复杂,对于场上的观察力和应变能力要求也过高,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成功模仿,成为了
“记录在教学卷轴里的历史”。
在双剑中,两个人可以互相为同伴创造到场边更换兵器的机会,所以对于这个环节,就不是要求的那么严格了。
“嗯。”楚云点头——他原是单剑出身,对于换剑可以算是颇有心得。
“我们是……双剑吧?”
“战术这种东西,不拘单剑双剑,能赢就行,对付那样的人,”楚云的下巴往元亮的方向一摆,“常规的战法难道能奏
效?”
“也是……那你昨天说的……”
“等等,”楚云望着元亮的方向,忽然愣住了,“那人是……”
元亮的身边,一个削瘦颀长的身影,却并不是镜明。——楚云的声音颤抖了。
“萧元亮的搭档啊,”章池答得理所当然,“叫邢锦藤的。”
“什么?”楚云的嗓音陡然拔高了五度,“不是王镜明吗?”
“啊?你不知道?——邢锦藤是他的元配……咳,那个原搭档……”
“我知道,可是……邢锦藤不是服用禁药被剑协’放逐‘了吗?”楚云皱眉。
“放逐期两年,半年前已经满期了——在这期间,之后就回到昆仑总舵恢复训练了吧……”
“怎么不早说!——才重配就上夙曼祭这样的大会,昆仑也真敢……”楚云咬住了下唇。
“个么……”章池不知道楚云为什么忽然暴躁了,表情略有点不知所措,“他们俩是元配,青年剑会的时候就在一起,
按理说默契也更好一些,昆仑会派他们俩来也是……”
楚云两条细而淡的秀眉几乎结在了一块:“昆仑什么时候出的?出战剑客名单?”
“每场都是临时调度的——这也是夙曼祭允许的……但是,”章池从包里掏出个小卷轴看了看,“元亮和锦藤这一对,
从开祭起就一直是第一双剑,战绩也是全胜……”
“啧,”楚云重重绞住了手指,“怎么不早点说……”
“怎么了?”
“之前准备的战术,是针对镜明元亮的——不是针对元亮锦藤的。”
番外1:[绝望篇]吃羊
事情的开端,是今天早上辰时一刻,负责打扫房间的荼穗同学,冲进了食堂主管黄晓亮的房间,涨红着脸兴奋地大声地
吼道:
“囧姐!起来!我们有火锅啦啊啊啊啊!!”
——好吧,为了避免迷茫,还是来介绍一下前情提要。
现在是华朝德盛十二年初冬。
楚云和槐枫刚刚在上一年度的巡回剑会特别会上,取得了首席,名声大噪——非但两人高明的剑术和默契配合为人津津
乐道,两人俊朗的外形也为他们招来了大批追随者。取得首席不过两个月时间,松派里就来了一大批自愿免费进入松派
承担杂役的……女子。
松派林掌门本是个贪财的,钱这种东西能省得一分便是一分,有免费的劳动力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从厨房到大堂,从花
园到山门,不多时,能换上免费人力的地方都换上了免费的——为此非法裁员不在话下。
剑客们对此颇有微词。
因为收进来做劳力的这些姑娘们,虽则都只有十几二十的年龄,可不知为什么,个个目光狠辣,日里便让人如芒在背,
夜里更是仿若能放出绿光一般……让剑客们很是不自在了几天。
然而,过不多久,就发现,这些姑娘们个个认真负责,把个总舵打点的欣欣向荣。而且明法度,知进退,绝不多打扰剑
客们日常生活练习休息。除了每天聚在一起查查窃窃地说小道,发出诡异的笑声之外,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来,便也不再
抱怨了。
荼穗就是义工姑娘中的一个,官方的说法是因为心细——私底下的理由是剪刀石头布练赢二十六场——分配在清洁组,
负责楚云槐枫房间所在的那一整排双剑组剑客们的房间清扫工作。
她身体单薄,生性畏寒,入冬以来就心心念念地要吃羊肉火锅,可惜负责试食堂的黄姑娘计算着资金,始终不舍得下手
买羊肉,这个心愿便一直拖延下去。
“什么事啊。”黄姑娘揉着眼睛,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一大早的……”
“呔!你居然还在睡!”荼穗狠狠地跳上床坐在黄姑娘肚子上,“快看!我们有火锅了!”
一团滚圆的物体被举到了黄姑娘面前——定睛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柔软的,雪白的,迷你绵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