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忍不住提醒了一声:“纸很薄,小心不要扯断了。”
他这样一说,陶如旧反而更加紧张。凌厉实在看不下去,便过来替手。谁知道经他轻轻一触,刚才还顽强抵抗的白纸人,此刻竟如同被艾条烫著的水蛭一般自动脱落下来。
被硬拽出来的白纸人已是一片殷红,却还在不停地挣扎扭动。凌厉将它丢到了地上,接著拿出了打火机。
他要点火,却被蕲麟魄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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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蕲猫仙一手捂著腰上的伤口,另一手摊开了伸向凌厉,说道:“把碰过纸人的那只手给我看。”
凌厉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乖乖地将自己的左手交到了过去。
这是一只十分正常的手,只是在方才的对抗中破了皮,有几处沾了血迹。蕲猫仙怔怔地盯著那些血迹,突然间像是悟到了什麽,低头就往凌厉手指上咬了下去!
“你干什麽!”
毫无防备的凌厉与陶如旧同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所看见的这一幕。剧痛之下,凌厉迅速将手指从蕲凌魄口中拔出,但是指腹上已被咬了个将近一厘米长的血口,殷红液体汩汩流出。
难道说是蕲麟魄也被白纸人附了身?凌厉与陶如旧的脑海中几乎同时浮出了这一猜想。
若真如此,那麽局势无异於是雪上加霜。
一个附了身的秦华开就已经很难对付,更不用说再加上精通术法的蕲麟魄。……待会儿还要来一个东篱不破,这样接下去还不如直接逃为上策。
不过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糟糕。
在咬了凌厉一口之後,蕲麟魄慢慢蹲下了身子,从地上捡起了那个尚在挣扎的白纸人,“突”地一口,将口中残余的血液,吐到它的身上。
紧接著,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现象发生了。
被血沫沾染到的纸人突然在蕲麟魄手中抽搐起来,沾了血的地方发黑甚至穿孔。大约不到三秒锺的时间里,整个纸人就变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纸,然後慢慢烧成一堆黑灰。
凌厉这才明白了蕲凌魄只是做了一个实验,证明自己的血液对於戾气具有压制作用。而陶如旧也接著回神,双眼直直盯著凌厉手指上犹在淌著血的伤口,嗫喏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出奇诚实地说出了内心里的感受。
“……你的血实在很毒。”
凌厉哑然失笑,呆了一会儿方才咀嚼出话里的戏谑,心中不禁一阵惊喜,忽然大了大胆子,一把拽住陶如旧的胳膊,将人拉进了怀里。
而当他尚在思忖著是否应该狠狠吻住面前人的时候,蕲麟魄却又极煞风景地插话进来:“你们不要再胡闹了。先去看看花开的情况。”
两个人一听见花开二字,立刻又紧张起来,也不再争执,都跟在拿了手电的蕲麟魄身後,缓缓走下一团漆黑的石阶。
墓道里很冷。
从地底渗出的寒气似乎还在墓穴中回荡,充斥著生冷而阴森的朽木气息。三人虽然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但脚下却清楚地感觉到冰渣所带来的湿滑。
陶如旧跟在蕲麟魄身後,根本就看不见前面的道路,左右不到一米的狭窄空间里,冰冷的岩石在他头顶一点点挨挤过来形成漏斗的形状,大气压与精神上的紧张让他的鼓膜微微抽痛。经过刚才的一番惊心动魄之後,他已出了一身的薄汗。此刻被阴风吹了,便立刻一连打了几个寒噤。
下一个瞬间,他的背後便突然贴上来了什麽东西。
温暖而厚实的,是凌厉的胸膛。
男人似乎是知道他冷了,於是特意挨近一些,让自己的呼吸落在陶如旧的後颈上。明明只是一点点热度,却在这异常寒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并迅速蔓延开来,灼烫了陶如旧的面颊。
心中的不忿与怨恨确实是存在过的,然而此刻,陶如旧全部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了与自己相贴的凌厉的胸膛上,余下双脚机械重复向前。
在这诡异的地下陵墓中,他恍惚有了一种禁忌而奇妙的感觉。好像在这漆黑混沌的世界中,只有他和凌厉两个人暧昧地相互依靠,不需要言语,也不用任何回忆。
这温暖的错觉令他恍惚,丝毫不查前面的蕲麟魄已经停了脚步,若不是被凌厉立刻拽住,差点儿又要撞到猫仙身上。
“到底了。”
等到三个人都站定了,陶如旧这才看清脚下已没有台阶可走。面前是一个约五米宽,十数米长的岩石玄关,尽头是一座拱门,里边黑阙阙的仿佛一泓深潭,纵使手电也照不出什麽陈设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找错,东篱不破的棺椁一定就在这黑暗的深处。
事不宜迟,更何况凌厉此刻很可能已经来到了地下河道附近,再多一秒的迟疑,就多一份危险。
蕲麟魄显然明白这一点,但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件更奇怪的事值得注意。
他问凌厉:“你认为花开从上面摔下来,应该掉在哪里?”
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台阶下直接是平台,若是寻常人从那个高度坠落,此刻一定躺在平台上动弹不得。”
蕲麟点头:“但现在这里没有他的人。”
而陶如旧立刻松了口气:“这麽说花开就是真的没有事了。”
蕲麟魄冷笑道:“我早说过不会有事,有事的是我们。”说著,又回了头看了凌厉一眼,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来还是我来?”
凌厉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潜台词,於是爽快道:“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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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不长的墓道进入了墓室,这时最後的一支电筒也开始闪烁起来。 凌厉干脆从墓道边尚未腐朽的木质装饰上掰下几块缠上布条,最後淋上打火机里的汽油,几分锺就做成了两只简易的火把。
他爱抽烟,随身总携带著两个以上的打火机,这倒成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此时,三人虽各持照明,但亮度却还是有限。为了更快找出东篱棺材的位置,他们决定分开一定的距离,在彼此照明的范围边缘走动。
整个墓室约有五米左右宽度,整体上呈现出圆角矩形的模样,头顶上是故意开凿成圆弧形的岩石墓顶,外面又以青砖加砌了穹隆,上面又虚架了些木梁,垂下来许许多多黄色的招魂幡帛,看起来诡异而阴森。
“我认得这种风格的穹窿顶。”陶如旧说道,“是东晋时期的风格。这个时候的坟墓结构比较简单,很可能就只有一个墓室,而棺材往往就停在……”
他还没有说话,就看见蕲麟破的手电快闪几下,终於完全黑了下去。而猫仙依旧循著惯性在黑暗中走了两步,突然间就撞见了什麽硬邦邦的东西。
他急忙祭起指尖的火苗,看清楚这竟是一口硕大的朱红色棺椁。
棺椁将近两米来高,一米多宽,上面所描绘的银色波涛与海鹰再次印证了墓主人的身份。
──正是被後人尊奉为海神的东篱不破。
“不用再往里面走了。”凌厉压低了嗓音对凌厉说道,“棺材也不用推开。我们直接放火,整个儿烧掉!”
“好。”
同意了他的提议,蕲鳞魄又从指尖祭出了火团。而陶如旧忽然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接著拿手在面前挥了挥。
“好大的灰…………”
这句话让另外两人顿时警惕起来。
假使墓穴中只有他们三个人,这突然扬起的尘土又是谁的动静带来的?
结果显然只有一个。
“注意花开,他就在附近!”
一边做出提醒 ,凌厉抬头向四处张望,正见一张白色的东西飘飘悠悠地朝著他落了下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小心!”,只见一人多高的棺椁上下雪似地飞出来成千上万的白纸人,劈头盖脸地就往三人身上浇来!
被这突然的景象惊了一跳,凌厉与陶如旧急忙拿著火把挡在面前。蕲麟魄掌上的火光也没有熄灭,他临时改换了目标,将火星向著满天的纸人分射而出!
一时间漫天火光融融,在一片金红色的光亮里,众人清晰地看见在将近两米高的椁上面,忽然露出了半个粘著白纸人的人头。
在三人惊愕的目光之下,被戾气控制的清花开迅速站起来。
火光之下,少年衣衫褴褛,浑身遍布大大小小的血痕,右腿也呈现出古怪的弯曲,光是从他额上涔涔滚落的汗珠便能看出这具肉体已经接近了极限。但白纸人依旧残忍地要榨干秦华开的最後一点生命力。
它拖著断腿纵身一跃,向蕲麟魄扑去!
蕲麟魄正立在椁室边上,见秦华开扑来,急忙并手为掌迎上去。秦华开本是要径直扑到蕲麟魄身上,但在看清蕲麟魄手掌上沾血而写的符咒之後,却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改变了下落的方向。
蕲麟魄掌心所书的,正是五雷正法之术。这是一种道门之中操纵雷电、威力强劲的符咒,尤其是在它配合了施用者一定的修行、并用至阳人的鲜血书写而成的情况下。一旦与之接触,白纸人与其上所附的戾气都将会在顷刻化归为虚无。
白纸人自然是明白的,於是缓慢将头侧开,努力避免著与五雷正法的正面接触。但它毕竟已经腾到了半空,所以整个人还是依循惯性跌到了蕲麟魄身边。
蕲麟魄大喊:“快抓住他!”
凌厉与陶如旧立刻冲上来。两人一左一右跪下用膝盖抵住花开的胳膊,同时腾出手来拿出了一截细长的暗红色绳索,不用说上面沾著的自然又是凌厉的血液。
秦华开虽然负了伤,但一看见这条绳索,立刻又挣扎起来。凌厉干脆将自己还残留著血迹的手掌往秦华开身上按。少年顿时发出一连串尖利的惊叫声,四肢禁不住地抽搐起来,并拼命地将头扭向一旁,想要护住脸上的纸人。
这时蕲麟魄也赶了过来,扬手一掌正中秦华开面门。
少年再次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伴随著的还有一种比人声更加尖锐、刺耳的声响。循声望去,声音竟是从纸人身上发出的。
蕲麟魄那一掌在小纸人头部中央留下了一点黑褐色的血迹,那里便裂开了一个窟窿,越烧越大,就好像是嘴巴正在裂开,发出了刺耳的啸叫声。
过了不到五秒锺的时间,纸人的头部已经成了一堆黑灰,余下的肢体也开始从中央的心脏部位发生“溃烂”,分裂成形状古怪的四、五块碎片。
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纸人分离的四肢竟分别朝著秦华开眼、耳、鼻,口四处薄弱的所在挣扎爬去。
“糟糕!”蕲麟魄急叫,“它要钻进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个判断,纸人的断脚撬开了少年紧闭的唇关。片刻之後,秦华开一声呜咽,嘴角边汩汩地冒出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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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危急,凌厉与陶如旧急忙去捉住那些纸片,却没料到这边稍稍放松了桎梏,秦华开竟猛然将一弹四肢,挺尸般跳出了四五米外。
而这时候,墓穴外的山洞里忽然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
死寂的地下岩洞忽然“咆哮”起来,所有未固定住的物体都开始发抖。古老的海神庙发出吱吱嘎嘎的混响;生锈的铜角铁有生以来头一遭轰鸣了起来。
“是他来了!”蕲麟魄高喊,但是很快地就连喊声也被咆哮的风声所淹没。地上一阵摧枯拉朽的颠覆,原先穷三人之力都未能撞开的墓门竟然飞向了空中;再度落下时,砰然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痛!
灰尘满空飞舞,而刚褪下的寒气再度腾起。尘土与冰霜结成的大雾中,凌厉依稀看见一羽银色海鸟破空而来,掠过三人直向棺椁冲去。
倒在椁边的少年此刻也被雾霭包围了。被海鸟的羽翼轻轻一扫,正在他五官上扭动的残余纸片顿时便化为了一阵飞灰。
获得了自由的少年立刻软倒下去,同时笼罩在他身上的雾气霎时幻成了东篱不破。
鬼魂温柔地将少年拥进自己虚幻的怀中,小心地将自己的灵气渡了一部分过去。约摸过了半分锺左右,秦华开便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当他看清楚是谁搂著自己之後,泪水便滑下了少年的面颊。
“你是跟著他们一起来对付我的麽?还把自己弄成这样……”抚过爱人一身的伤痕累累,东篱痛心而不解。
(不是的!我……)秦华开虽然不能言语,但凄惶的神色更能说明他内心的煎熬。
“疼麽?”东篱不破没有追问更多,只是稍微用力按在花开的腿上。
花开一个劲地摇头,但表情却透露出了断骨的剧痛。不论是现在的浑身伤痕,还是数百年前黑暗恐怖的囚禁生活,他一直都承受著来自於东篱家族的折磨。
这都是他东篱不破亏欠的,假设这一世没有自己陪伴在侧,这哑巴少年的未来又将如何?
东篱不敢设想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他只是恨透了将秦华开带到这里的蕲凌魄等人。来时他便已经在心中决定:即便是对凌厉也再不准备有一丝一毫的宽容。
──只要是敢於伤害到他的花开的人,都不应该继续存在於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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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乖……”他忽然低头吻了秦华开的额角,“你累了,先在这休息。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了。”
说著,他伸手抚过少年的面颊,同时口中念念有词,秦华开便闭上眼睛陷入了沈睡,任由鬼魂将他抱到平坦处躺好。
看著东篱将花开安置妥当,凌厉这才直截了当地说:“你和花开不能这样下去,这座海岭城也不能……”
“我是尝试过把他交给你!”一扫方才的温柔,东篱不破打断他,“是你拒绝了这个机会!”
顿了顿,他忽然将目光钉在了陶如旧身上。
“就是为了他!!”
银面具下的双眼在瞬间变成了腥红,令陶如旧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寒颤。
是杀气,东篱不破决意要杀他!
凌厉是东篱不破的後人,它未必会对他痛下杀手、蕲麟魄拥有法术能够自保,而秦华开就更加不必担心。
所以剩下来的,东篱不破要对付的第一个人必定是他!
陶如旧承认自己感到害怕。
他所曾经历的濒死体验让他不愿意再次回到那黑暗而恐惧的虚无中。
可是他也无法逃避。
进入这海岭城、与翠莺阁的戏班子共同进退,甚至於是进入这地下洞穴,所有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更何况,现在哪还由得他选择?
他真有些忐忑,忽然听见凌厉对东篱说道:“你是我的祖先。所以应该比谁都更明白。如果你要惹得我不痛快,做人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
鬼魂狞笑:“废话少说,想要毁掉我?那就来试试!”
看著鬼魂眼神中愈来愈浓的杀气,蕲麟魄立刻挡到了陶如旧面前。
“把他交给我,你们去毁了尸体!”
说著,他用右手比了个王天君决,顿时在东篱与陶、凌二人间建立了障蔽,如此一来,这边的攻击不会给另一面的人造成伤害。
然而他的动作虽快,却依旧没能阻止鬼魂在屏障张开前伸出手去隔空一指。
却是指向了远处的那口棺椁。
“尸起!!!”
蕲麟魄脸色一变,回头正看见将近两米高的棺椁应声颠簸,暗红色的漆皮扑簌簌如血一般往下落。紧接著一阵吱嘎的响动,首先是厚重的椁顶被一股怪力弹起撞到了天顶上,然後在一阵灰尘与木屑的狂舞之中,椁室四边的侧板也被轰出几米开外,露出了里面深黑色的内棺!
这个时候,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一种敲击著木板与指甲刮擦的声响,自内棺中不断地满溢出来。
“我倒要看看,是你们毁掉它,还是它杀掉你们!”东篱不破一阵冷笑,而蕲麟魄已经趁机向他抛出了第一个法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