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熟悉的、爱人不破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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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心中一颤,他瘸著腿慢慢站起来。没人说出眼前这具高度腐败的尸体的身份。但他就是有一种感觉:这是数百年前曾经将自己搂在怀中、日夜疼惜的那个人的肉体。
而另一面,循著面具的气息,僵尸转眼已到了秦华开面前。
出乎凌厉与陶如旧的预料,它竟没有立刻夺下面具,而只是沈默地低著头、用一双混浊裸露的眼珠看著面前的少年。
是否在他那几近腐败的大脑中,依旧保留著关於过往爱恋的碎片?
谁都不知道,却忍不住这样猜想著。
秦花开同样睁大了眼睛,在一片昏暗之中,他想要从那腐败不堪的五官中看出一些熟悉的影子。那是东篱不破的面容,即便这些年来,爱人的魂魄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身边,但那覆盖在面具之下的容颜,确实已经有百年未曾见到了。
一瞬间,就连陶如旧和凌厉都忍不住为了这段跨越百年的感情而感伤,只是他们都忘记了,眼前这具即将腐败殆尽的尸体,并不是真正的东篱不破。
僵尸就是僵尸,一具被法术唤醒了的、只知道杀人的死物。
而秦华开真正的爱人,此刻正在法阵的另外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
“不要靠近它!花开!!!!! ”
就在蕲麟魄愈来愈觉得难以招架的时候,对战的鬼魂却忽然撤去了猛烈的攻势。
东篱不破化成一阵风向墓穴内冲去,吼叫著一下下撞击在那对於他来说几乎等於电网一般的结界障壁上。
“花开!不要靠近它!”
蕲麟魄急忙循著他往後看,正看见了那令他惊骇及心痛的一幕。
墓穴深处那一星暗红色的火光中,那具高大而丑陋的僵尸猛地抬手,然後将只剩下了骨头的左手直直插入了秦华开的胸口!
“不……啊!!!!”
这一刻陶如旧不知应不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是在一片昏暗中,他依旧能够清楚看见秦华开那纤弱的身子抽搐了两下,然後慢慢地向後倾斜、倒地。
没有一声惨叫,少年向来都很安静,甚至不懂得反抗。
又或许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为什麽那最爱的人会如此地对待自己。
暗红色的血迹慢慢在他身边汇集,像是死神的翅膀,带走了他的生命力。
这并不是陶如旧亲眼目睹的第一场死亡,却让他感觉到无比悲哀。因为这个安静的身世可怜的少年,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短暂的一生。过去的恩怨对错,到了这时又有谁会忍心继续埋怨?
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为爱遍体鳞伤的少年,一个与爱人分离了数百年,在孤独中等待了数百年的普通人。
抛开那一夜不愉快的记忆,其实秦华开又曾经做过什麽?做错过什麽?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株最没有办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小草。
陶如旧闭了眼睛,却难抑泪水。他耳边也是凌厉模糊的悲叹。而有一种比他们二人都要悲伤千万倍的声音,正从不远处的陵墓入口奔袭而来。
咒术的结界在东篱不破的撞击下发出一连串明暗交错的火花,蕲麟魄忙将法阵解除,鬼魂便飞一般地来到了倒下的爱人身边。
“花开……我的花开……”
鬼魂痛苦地哀号,将爱人拥入怀中,但温热的血液却还是穿透了鬼魂的虚无,不断地流淌到地上。
这是怎样一种无力的感觉?就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那为了救爱人一命而不得不披挂上阵的过去。
命运竟然是如此轮回循环,让他在这仅有的两世相爱中都没有能够保护好自己心爱的人。
少年听见了他的呼唤,此刻勉强睁了眼,而目光已经无可奈何的涣散了。
(东篱大哥…………)
他将沾了血的手轻轻按在东篱不破的心口上。
(这样……不是很好麽?我就能够……永远和大哥在一起了……)
“不!我不要你死!”东篱不破疯狂地亲吻著爱人的面颊,“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下来陪我!!我要你开开心心的活下去、长大,然後……”
(然後我们一起投胎……一起长大……你做我的亲……亲哥哥……)花开苍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微笑,他的身体越来越冷,最後连带著痛苦都一起冰冻了起来。但是心中却没对於死亡的恐惧。
因为那个世界中,有他最爱的人在等待著。
就连紧紧搂著他的东篱不破也不知道秦华开是在什麽时候吐出了最後一口呼吸。直到少年的手无力地垂下,墓穴中才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痛呼。
大家完全沈浸在失去花开的悲痛中,谁都不曾注意那已只剩了一副骨架的僵尸,仍旧想要拿回少年手上的面具。
可它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伸出手,东篱不破血红的眸子忽然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那里面是任谁都不曾见过的凶狠,充满了杀戮与刻骨的仇恨──竟然是向著自己曾经的肉身。
“退後!”
觉查到了鬼魂透体而出的杀气,随後赶到的蕲麟魄忙用法术将凌厉与陶如旧隔入保护的障壁之内。
墓穴内的最後一星火光熄灭了,同时有更强烈的光芒从东篱的掌心透出,霎时照亮了整座墓穴。
众人这才看清楚墓壁四周竟然画的是满满的壁画。
不知名的画师将东篱不破的一生以壁画的形式描绘在了这墓穴中。在这幽深的地下,岁月并没有留下多少的痕迹。壁画的色彩依旧鲜亮,满目皆是工笔勾勒的古代世界。
就在这一片兵戎与市井交织的芜杂中,陶如旧看见了一个身穿白衣、眉清目秀的少年。他不仅仅出现在某一幅特定的场景中,而是躲藏在几乎每一张场景的角落。街角、深院、甚至化成战场远处原野上的一抹白衣,永远是孤单而不起眼的立在壁画一角。
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壁画上东篱不破的始终面向著的白衣少年的方向。或许是不知名的画师对於这个凄惨的少年心存同情,便将他安排在了画中。
但所有这一切仅仅只是短暂的惊鸿一瞥,下一个瞬间,东篱不破就将那倾注了自己全部力量与仇恨的光芒,钉入了自己的肉身!
僵尸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整件残躯在光芒中爆裂成了碎屑,飞溅的骨屑与水银颗粒深深钉入了墓壁中,四周顿时一片飞沙走石,整个墓穴都震动起来,而外界的洞穴里也忽然变得嘈杂。
“是水声!”凌厉顿时兴奋起来,“我们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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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成功了。”蕲麟魄沈著的打断了他的话,“但这里也要塌了。我们快走!”
似乎是在印证这句话,墓穴壁画开始扑簌簌地往下坠落,紧接著是墓顶上大大小小的横梁朽木与招魂幡帛。这些都尚算是小事,东篱不破尸身被毁,这整座海岭城的风水就都被改变,最直接的後果之一便是地下水流即将湮没这座墓穴与它外面的海神庙。
如果不及时离开,那麽他们三人也同样会葬身在这幽深的地下坟墓之中!
“快走,快!”
蕲麟魄已经率先赶到墓口用法术将墓道口支撑住,一边催促著另二人。
陶如旧急忙问:“那花开呢!”
凌厉叹息:“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陶如旧一愣,好不容易压抑的酸楚倏地又涌动起来,而时间却来不及由他细细咀嚼,转眼墓室内砌的青砖也开始劈劈啪啪地跌落,最後就连用作支撑的巨大石柱也开始晃动。
“再不走就被活埋了!”蕲麟魄又催促,以他的现状恐怕支持不了多久。陶如旧与凌厉最後一眼看著依旧跪在原地、紧抱爱人遗体的东篱不破,终是无奈地选择离开。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墓外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竟有几分像是高楼爆破的声音。
“糟糕!”凌厉反应过来,“大水将海神庙冲垮了!”
话音未落,整座墓穴便遭到一股更强大的冲击,空气被水流推挤著灌入墓穴,形成狂风将四周变得飞沙走石。蕲麟魄喊了一声“糟糕”便急忙冲到墓外去阻止那些水流浇过来。凌厉适时握住了陶如旧的手,正要将青年护进自己怀中,却没料到头顶上一根横木落下,尾端正砸中了他的右腿。
凌厉闷哼一声跪倒了去,险些将陶如旧也一并拖到地上,再想起身时却发觉右腿居然已经没有了知觉。
“快走!”他唯有果断地甩开陶如旧的手,“我动不了了,你快点离开!”
“不!”陶如旧猛地拽住凌厉的胳膊,“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说著便用力将男人往墓口拖去。
昏暗中凌厉看不清陶如旧的脸,却能够感觉那抓住自己的手,蕴含了多麽大的决心与力量。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什麽沈重的东西终於被放下了,在这幽暗且即将倾颓的深洞墓穴之中,他竟有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我们都不会留在这里的……”凌厉反握住了自己的爱人,“我们一起出去!”
周遭的落石眼见已经铺了十厘米厚,法术的障蔽也正逐渐消失。陶如旧不知道自己哪里还有这麽大的力气,能够将比自己沈重、又几乎丧失行动力的凌厉架到身上;同时,他也能明显地感到凌厉努力地配合著他的步调,一边用尚能活动的手替他挡掉空中的落物。。
二人步步相依著挪出了墓室,回望的最後一眼,东篱不破已经放下了花开的尸体。他抬起了头看著不远的地方。眼神中满是复杂的疼惜与温柔。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黑暗中,那始终毫发无伤白衣少年的壁画忽然发出了一阵朦胧光芒,然後,竟然慢慢浮现出了一个少年模糊的轮廓。
那是花开的魂魄麽?
65 网络大结局
在彼此的配合与蕲麟魄法力的掩护下,二人终於踩上了数十级台阶走出了宝顶。然而刚出了墓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他们还记得自己是站在整座海神庙的最高处,但脚下却再不见那片黑压压的鳞次栉比,取而代之的是泛著诡异蓝光的大水,就在距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咆哮汹涌。
水流其实已经远远高过了宝顶,但因为有蕲麟魄的障蔽勉强阻挡,潮头好像是怒意勃发中的响尾蛇头,居高临下地俯视著陶凌二人。海神庙的残骸在水面上载沈载浮,支离破碎的泥塑慢慢消融成为一片混浊。
蕲麟魄已经站到了前人修建在洞壁上的汉白玉台阶前,一手扒住了栏杆,全力抵抗著水流巨大的力量。
“快,快上来!!”他朝著方才从墓穴中挪出的两人大吼。
陶如旧搀著凌厉往台阶上跑,而大水就仿佛有生命一般追随著他们往上抬升。激起的狂暴气流卷集朽木飞溅,水珠如同枪弹般在洞壁上凿出印痕,骤然抬高的气压让呼吸也变得困难。
三人会合之後又跌跌撞撞爬了大约十米高的洞壁。当站立的高度恰恰超过水头的时候,蕲麟魄突然闷哼了一声软倒下去,法术的障蔽顿时失效,脚下的洪水发出如山崖崩塌般振聋发聩的轰鸣。
霎时间碎末、木屑、砖石碎屑满天狂舞。陶如旧与凌厉立刻蹲下,一手死死扒住栏杆,一面将蕲麟魄护在中间。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水波咆哮,眼前一片漆黑,疼痛也早已经感觉不出了,只是浑身浑脑透心的寒冷。
约摸一刻锺的惊涛骇浪之後,潮声慢慢消退下去,水流似乎找到了什麽出口,变得平稳了下来。
蕲麟魄睁开眼睛,发现陶如旧与凌厉二人紧紧依靠在他身边,一手抓著栏杆,另一只手彼此紧紧交握在一起。此刻两个人正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原先被碎石堵住了的通道已经被大水完全冲开。
陶如旧喃喃地自言自语:“我好像看见了……”
“是月光。”凌厉肯定地攀住了他的肩头。
三个人互相搀扶著走下阶梯,沿著高出水面的岩石向光亮走去。在他们的脚边上就是幽深、冰冷的地下河水。但此刻凶猛的戾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就在这地下河水的深处,长眠了一对缱绻了数百年的恋人。
“一切都过去了……”不知是谁轻声说道。
洞穴尽头,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大海,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海。
66完全结局
陶如旧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那天他和凌厉、蕲麟魄发现的洞口就开在凌厉别墅所在的那个悬崖下面,有一段古人雕凿的台阶。他们回到海岭城,谁都没有将花开的事情声张出去。戏班子里的人经过这几天的折磨,也都对於生命的无常有了几分体认,至於吕师傅,也就只能再次捏造一个善意的谎言搪塞了。
因为浑身的伤痛,出洞之後凌厉便住了足足有半个月的医院。陶如旧与蕲麟魄虽然也有受伤,但都没他那麽严重。但就在凌厉住院的这半个月来,陶如旧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病床前。
就在伤势恢复得差不多的第二天,陶如旧便单方面结束了他对海岭城和凌厉的访问。只是与蕲麟魄简单地道了别,便回去了夕尧。
而在得知了陶如旧不辞而别之後,凌厉没有主动去寻找,他甚至没有在海岭继续停留,而是隔日便匆匆离开了夕尧,此後半年都未曾回来。
於是夕尧的日子依旧过的如同流水一般。虽然远离了海岭城,但记忆却总是以做梦的形式出现在陶如旧的身边,让他回想起埋葬在深水之中的那一对恋人,回想起自己在海岭城的日日夜夜,回想起那个对自己曾经残酷又温柔的男人。
半个月後,蕲麟魄不知道从什麽地方弄来了一大笔钱,在夕尧城的闹市区开了一家自助风格的茶楼“殷山楼”。也不知施了什麽法术,楼里的东西,从装潢到茶点,以至於男女侍应,无不比其它的竞争对手高出一两个档次。於是开张不到半年,顾客盈门。转眼之间秋去东来,六个月後竟然也成了这小小海边城市的一道独家风景线。
眼见已近了大年夜,“殷山楼”即便是前一日都不见消停。好在蕲麟魄本就是个不重钱财的人,干脆关张过年,也就不到半天的工夫,原先数十名侍应一下子走得干干净净,於是猫仙便慢条斯理地打了电话,说是要请陶如旧来过一个“团圆”年。
陶如旧虽不是夕尧本地人,但是因为报社的制度,过年必须留在当地加班。这天他刚下了日班,阿青叔又忙著应酬管不了他,想了想便穿了外套往“殷山楼”去了。
“欢迎光临殷山楼。”
蕲麟魄笑著接过青年手里的鱼干,袖子一挥将他领入门中。立了茶馆之後,他便依旧穿回宽袍大袖,倒是与这仿古的小楼相得益彰。
他经常说:“这满屋子的古董都是假货,只有我一个货真价实。”
一度附身在猫身上的这个人,是有著一千多年蛰伏史的地仙。经过几个月的调息,他的法力正在逐渐回复。若是这个时候再叫他去对付那地宫的事,断然不会如半年前那麽狼狈。
“殷山楼”开张的那段时间,陶如旧正好被派遣去往外地采访,所以这才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参观小楼。
主人带领著客人楼上楼下走了一圈,最後依旧回到正厅里,虽然无人照应,但一桌子好酒好菜却丝毫没有怠慢。
“恭喜蕲老板财源广进。”陶如旧倒了一杯酒,半开玩笑地说道。
“这家茶楼的金主不是我。”蕲麟魄神秘地眨眼,“那人弄坏了我一件非常贵重的东西,所以必须做出赔偿。”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人的名字,但陶如旧却本能地觉察到了。
是那个男人,凌厉。在这个小城里,似乎也只有他才会有这麽大的手笔,将这样一座小楼当作赔偿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