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峰大抵未曾料到宇文师会出此言,一时愣住。室内默然片刻,又听宇文师转向程峰,道:“只是程将军,嗜武侯到底
曾是一国之君,程将军即便心中深慕,如此强要,只怕不好。”他言语间虽有责怪之意,但面上仍是挂着一派云淡风轻
的笑意。
“是……丞相所言极是……”程峰急忙颔首道应。
“既如此,程将军且随我回去罢。”顿了顿又转向萧溱含笑道,“今日本是前来探望嗜武侯,只是观此时情形,只怕…
…多有不便,不如改日再来罢。叨扰了。”
说罢,微微一礼,便在程峰极其手下侍卫的跟随下扬长而去。
门掩上之后,方才的一派混乱之势也随之被带走,房内陡然便只剩下我和萧溱二人。
而我面对着他瘫坐在地上,从宇文师进来的那刻起,便死死垂着头,用尽全力不愿去看他此刻的样子。
然而此事地面上,一角带血的破碎衣摆,却依旧落入视线之中,格外刺目。
我浑身一震,仿若忽然惊醒一般,抬脸朝他看去。
第五十三回:宇文之心
萧溱周身狼藉一片,身子全然地倚靠在墙壁上,微微抬起下颚垂眼看着我,目光虚弱却并不涣散。
同我对视片刻之后,忽然轻轻哼笑了一声,道:“现在已无人阻拦,你可以走了……”
他开口声音低哑不堪,而面色之中却是云淡风轻,甚至嘴角还故意挂上一丝浅笑。而我低头瞥见他身侧紧握住衣摆的双
拳,胸中蓦地腾起一阵撕裂般疼痛。几乎是本能般霍地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
整个人忽然不能冷静,只想揪住他衣襟,好好地给他一拳。
然而他的衣襟早已被扯烂,沾着血迹,凌乱地褪至腰间。而脖颈自胸前一带,亦是带血地布满了各种痕迹。
每一点,如同一道利刃,刺得我双眼发疼。
我跪在他面前,死死咬住牙,突然伸手,将一直紧握到发麻的拳头狠狠砸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脑中的愤怒几乎要漫过所有理智,将自己彻底淹没。
而萧溱的面容就近在咫尺,整个人却岿然不动,依旧是垂眼靠在墙边。与我很近地对视片刻之后,轻轻苦笑一声,缓缓
别过脸看向别处,低低道:“独孤鸿,你该知,我此时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你。让我一个人罢……”
我却仍旧保持死死地盯着他被乱发遮盖住大半的面容,一言不发。
大抵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片刻之后,萧溱再度回转过脸来,虚目盯着我道:“不走?”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独
孤鸿,你到底在想什么?”说罢微微偏过身子,一面坐起,一面伸手想要拉起残破的衣襟。
我看不见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何表情,然而顺着他手上的动作,目光却再度触及到他周身那触目惊心的狼藉。我身子突然
一抖,整个人失控般俯身上去,将他死死揽在怀中。
我自觉从未如此刻一般,几乎是用毕生之力去抱紧一人。然而臂膀间愈是用力,心头的痛处却越愈是泛滥成灾。
胸中有什么再也无法抑止,汹涌而出。
眼中亦然。
“萧溱……”我眼前很快便只是一片模糊,把脸死死地埋在他脖颈处,咬牙切齿道,“我想杀了你……我恨不能杀了你
……”
萧溱的身子始终无力地颤抖着,随着我的力道靠向墙边,却没有开口。
“杀了你,然后自杀……”我喃喃继续道,手上却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只觉眼中的汹涌已是一派肆意横流,“这样你
就不会向今日……你就……不会再属于任何人……”
话说出口,自己反倒一愣。才发现只此一句话,便已然暴露了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情感,也是最软弱最深陷的那一部分。
在家国的信仰破灭之后,在所谓的理智和立场都已然失去意义的此刻,我才终于能够在他面前真正地正视和承认,这早
已在心中强烈到无法自持的情感。
只是,我不知在我亲手毁了他的国,在他经历了如此屈辱之后,这番觉悟,会不会太迟?
“这话倒不像会从你口中说出……”萧溱闻言似是顿了一顿,随即轻笑一声缓缓吐出一口气,只低哑道,“已经没事了
,刚才看到的,忘记便是……”
我胸中却再度一阵酸楚,然而方才的话一出口,此刻却再不知该做何言语。闭上眼,感到泪水顺着本已湿漉的脸颊再度
滑落,似是滴在了萧溱的脖颈处。此时此刻也不必再强忍住什么,便也就如此,任胸中最真实的情感肆意地这般流露出
来。
头一次地,不在他面前掩饰住任何情绪。
“独孤鸿……”便这般沉默了不知多久,怀里的萧溱忽然开始抽搐,声音里有些急促的喘息,“药……药……”
我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放开他离开自己几分,低头一看,才发现他右肩处的伤口有如深不见底的血洞一般,仍旧潺潺地
淌着血。而血自右肩留下,到胸口,甚至直至腰腹间,所经之处,无不一片腥红。
便连方才同他紧紧贴合的自己,衣衫上也已是血迹斑斑。
而萧溱的面容却是与这殷红反差极大的白,褪去了所有色泽一般的苍白。便连眉宇间那与生俱来的傲然,此刻也被磨砺
得只剩下隐忍,甚至带有几分脆弱的神情。
我彻底愣住,方才意识到,萧溱本就难以复愈的伤口,在程峰啃噬一般的摧残之下,已再度血流不止。
“萧溱,药在哪里?”我心下自责一时居然忘记了此事,扶住他靠在墙边,急忙站起身问道。
萧溱他整个人已经开始不住地颤抖,他吃力地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柜子,随后垂下手,顺势用力地用那手捂住了右肩。然
而殷红的腥膻仍旧自他的指缝间潺潺流出,刺目非常。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打开柜子,看见里面零星的几个熟悉的小瓷瓶,未作犹豫便拿起一个回到萧溱面前。
打开瓶塞,将里面的粉末洒在他的伤口处。
而粉末落在他伤口的一霎那,萧溱突然向前弓起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我强忍着胸中的一阵疼痛,按住他撒完了剩下
的粉末,又扯了一条衣摆,紧紧地绑住了伤口。
再松开手时,萧溱的身子失力一般,重重地撞上我胸口。左手仍旧死死地按着伤口处,垂着头,表情被掩盖在乱发之中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不住抽搐的身子,却暴露了他此刻正承受的,我无法想见的痛苦。
我紧紧地拥着他,自觉手亦是颤抖不已。感觉到萧溱地右手正死死地抓着我衣摆,如同用尽全力排解痛楚一般,五指几
乎要陷进掌心之中。我不知自己此刻还能做什么,唯有更加用力地把他按在怀中,仿佛这样便足以减轻他的,抑或是自
己此刻的痛苦。
那一刻我突然想,如果早知复愈伤口,会给他带来如此这般的折磨,自己当初是决然不会用那一箭,去换取一场逆转式
的胜利的。
曾几何时,即便明知为宇文师所利用,即便战争的结果让我和他都沦落至此,我也从来未曾怀疑过自己每一步抉择。唯
有此刻,心中头一次有了这般始料不及的悔意。
怀里这人,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让我动摇到自己已无法掌控的这般地步?
然而此刻我已无暇思量这些,便忽地感到衣袖边那抓住自己的力道蓦地松开,紧接着萧溱身子一软,彻底栽倒在我怀中
。
******
自那日昏迷之后,萧溱过了数日才逐渐醒了过来,而其间我则一直留在他府中,几乎是未曾离开一步。
萧溱清醒之后,身子也在一点一点转好,只是他眉目间原本的神采却仿佛褪去大半,即便言谈举止和以往并无太大差池
,然而整个人却几乎再无任何明显的喜怒哀愁。
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知为何,在经历了之前无人再提的那场浩劫之后,打萧溱昏迷时起,我每每坐在萧溱床头,看
着他日渐添了些血色的面容,心绪便反而异常的平静。
也许,和当年一心战死沙场的年轻意气相比,此刻这般无欲无求,才可谓是真正的生死无谓。
因为即便要死,知道身旁有那么一个人,便也足矣。
然而这府中尺寸之地的短暂安逸之外,整个后殷宫中却悄然掀起一阵阵风声。而当这山雨欲来之势指向同一个结果时,
却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首先是朝中传出丞相宇文师同兵部尚书刘骏宇之女喜结连理之消息。此事一传出,即刻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传说二人
自定下媒妁之约,到真正大婚,其间不过数月而已,难免让人觉得有些突兀。而兵部尚书刘骏宇在朝中之势虽不及宇文
,但亦可算作一门阀大家。由是此二者的联姻,便立即多了些事关政治的阴谋气息。
然而,宇文师大婚之后未过多久,紧接着,朝中便接连传出大臣坐罪入狱,亦或是离奇死亡的诸多事来。一时间,战事
之后方才安定未多久的整个后殷朝廷,再度陷入一片风声鹤唳之中。
我听闻此事之后,突然想起韩楼离开前的那句话——“宇文师的野心,是你我都不可揣度的”,时至今日,我才能真正
明白韩楼当初的话中之意,也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决然地离开这个让他迷恋到甘愿付出的人。
只因他的野心,确是如深海一般,不可斗量。
“当初为战之时,我心下虽对他有所提防,然而终归还是落入了他的圈套。”萧溱在听闻此事之后,稍稍一愣,随即低
眉叹了叹。片刻后,又转向我道,“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用你牵制于我,实乃最事半功倍之策。而同时他也深知,你
为守家国,却是可以抛开一切私情的。”
我默然半晌道:“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他掌控之中的一局棋?”
“只可惜我打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对手,”萧溱有几分无奈地轻笑了一声,叹道,“真正的对手,既不是你,也不是远坐
高堂的建盛帝,而是这个躲在棋局背后暗中操纵的人,也是真正最可怕的人……”
“那么,”我顿了顿,看着萧溱片刻,一字一句道,“如今他的这一切举动,可是证明时机已到,他已无需再将自身掩
藏于幕后之中了?”
萧溱微微仰起脸,朝远处望了望,喃喃道:“我若是他,定会最终站回这棋局之中,甚至凌驾于其上,拿回属于自己的
胜局……”
他说这话之时人已上前几步,对我背身而立。而我看着他衣袂纷飞的背影,却只觉得格外落寞。
******
然而,在之前风波几要平息之际,朝中却再度发生一件大事。这一次,当真是震惊朝野。
那便是,因病重久未上朝的建盛帝突然驾崩,就此撒手人寰。
匆匆举行了国丧之后,太多人还未及从此事中恢复过来,而国不可一日无君,由是再立国君之事便已是迫在眉睫。只是
,建盛帝年纪尚轻,并未留有子嗣。于是关于此事,朝中众臣商议数日,却也迟迟难有定夺。
而数日后,在一切仍处在焦灼状态之时,不知谁突然提出“丞相为后殷鞠躬尽瘁,既然皇室难有继承之人,不如由丞相
亲任”。此言一出,立即一石激起千层浪,居然引得朝中一片附议赞同之声。
而这一切,恰好发生在宇文师拉拢了朝中大部分势力,并肃清了敌对党派之后的第三个月。
由是,宇文师之心,已几是路人皆知。
然而这其中又有几人知晓,这一切或许亦不过只是宇文师掌心里的一局棋?也许恰如萧溱所言,他正是以此种方式,来
夺回之前为他人谋划好,实则战果应是属于自己的每一个胜局。
而这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胜局,便是这整个天下。
这才是宇文师胸中一直藏着的野心。
事实上,后殷一向君弱臣强,建盛帝在位数年,朝中丞相之位由宇文硕传承到宇文师,实则一直为宇文世家所把持,此
事朝中之人亦是各自心中有数。就这一立场而言,宇文师在朝中之威望,自是无可置疑。再加之之前铲除异己,壮大自
身之举,且不论建盛帝驾突然崩究竟是何原由,皇室中已无继承之人却是事实。
由是,此时的帝位,实则能者居之而已。
而平心而论,这普天朝野之中,除却宇文师,哪里还能找到能足以服众的第二人?
若要留住这四海的安宁,便无法阻止于他。
由是随后,尽管宇文师“极力推辞”,却终是在朝臣一致的大力推举之下,“众望所归”负下这天下大任,顺水推舟地
登上了权力之巅。
改国号为“大胤”,取“殷”字相近之音。号为乾宇帝,由此,君临天下。
第五十四回:鸿门筵宴
再见到宇文师,已是在他宴请群臣的大殿之上。
他高座于堂上正中,唇角带笑,而眉宇间一副睥睨之态,同当初为相之时想比已是判若两人。一身绮丽的华服,更衬得
其仪姿高华的王者之气。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将目光挪开,落在堂下离他最近的席边。
萧溱虽实是阶下囚徒,然名义上讲仍算是客,由是居于上位。而我早已无身份可言,便遥遥坐在靠后的席位之上。
大宴之初,不过尽是臣子进些谄媚之言,极言宇文师登位乃天下之福云云。我有几分厌恶地听着,目光却不断投降萧溱
那处。
却只见萧溱仍旧一身素色长袍,丝发简单地束起,神情冷漠得拒人千里之外。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垂首一直盯着桌
上的酒杯,却未曾朝我这边看上任何一眼。
昔日曾豪气万丈想要夺取的天下,如今却连同自己,一并落入他人手中。其中滋味已是非常人能够理解。而此刻却要坐
在此处,再度亲眼目睹这番情景,如此岂非更如撕裂旧伤疤一般?
我盯着萧溱,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平静神色之下的心绪汹涌。
微有失神。直到再度听到宇文师的声音,才循声朝殿上望去。
只见宇文师已站起身来,垂着眼,目光淡淡地扫过底下众臣。客套数语谢过众臣,忽然端起酒杯,走下堂来行至萧溱身
边,含笑道:“说起来,朕今日还应当敬嗜武侯一杯才是。”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在萧溱身上。
心知宇文师开口挑衅之意已在明显不过,我闻言心头一紧,不由坐正了身子,再度朝萧溱看去。
萧溱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地,慢慢抬起脸同宇文师对视,面色中没有分毫表情。片刻之后才开口冷冷道:“无功何以受禄
?此酒只怕是受之不起。”
宇文师举杯的手悬在半空,却并不恼,反而在嘴角浮现出一层笑意,幽幽道:“怎会无功?若非托嗜武侯重伤之福,朕
又怎能如此轻易地将这天下收入囊中?如今薄酒一杯,不过聊表谢意而已。”
萧溱冷着面色,微微扬起下颚同他对视着,却并不开口。
“还是说……嗜武侯的伤至今未愈,竟已举不起这酒杯?”宇文师含笑看着他,挑眉继续笑道。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二人之间针锋相对之势,已几乎是一触即发。我心知萧溱自那日右肩为程峰所伤,整个臂膀活动多
有不便,藏于宽袍大袖之中,方能面前掩人耳目。却不知此事宇文师心中早已明晰,更是着意这般出言羞辱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