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突然绽出一笑,亦是道:“南北之争,终有一亡。若一日与皇兄兵戎相见,你又当如何?”
我沉默许久,刚要开口,他却又仿佛知道我即将脱口之言一样,随意般笑道:“独孤兄无需开口,心中既有决定,只盼
勿要动摇便是。”
直到临别之时,我依旧没能得到他的答案。
他通过些江湖路子,寻到一艘经汴水北上的商船。只是由于战乱之故,只能停在宋州以南百米之处。我在码头与他别过
,便上了船。
临行前,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对他道:“我信你定能替高望解围。只是,南北局势至此,日后之事亦是无从预料,南
周对他而言绝非长久之计。”又顿了顿,盯住他道,“请务必尽你所能带他离开,此算作我一不情之请。”
“你不愿再这般连累于他,此点我自然知晓。”萧泠低低轻笑一声,“若他愿意,我自当不遗余力。”
我心下觉得他此言有些蹊跷,却也不便再过多追究,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生辰是何时?”
他有些不解,顿了顿还是如实相告:“腊月初十。”
我脑中浮现出萧溱两次目睹萧溱少有的黯然之色,沉默地暗自推算了时日,随即徐徐笑道:“或许,你该让萧溱知晓,
你还在人世。”
“为何?”他挑了挑眉,面露疑色。
我见他如此,反是徐徐一笑,只冲他一拱手,道:“后会有期。”
他却似是明白一般,并不追问,亦是回了一番礼。
就此别过。
立在船头,忽然想起,他既能追随我至此,或许我逃离之时的那场大火,亦是他暗中相助。追思着与他那半日言谈,心
内暗生感慨,只觉此人之处境,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低低笑了笑,却自知猜不出对于自己那个问题,他的答复到底如
何。
罢了。抬头望了望,天际空阔,孤鸿点影二三,远远而去。人生天地,不过行客,身后之事,已不能一一顾得周全,不
如且任其随了这浪淘奔流而去,不付东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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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州以东南百里之外,下了船,径自落脚在一个叫做旅镇的地方。
此处虽为小镇,却实是大小集市聚集之所。因地域甚小,加之不接水域,故南周军队经过汴水之时,并未大肆挞伐。不
过听当地人说,因了这战争之故,商旅之事较之往日,已少了许多。
不过,行在有些荒芜的街市上,却总能见到售卖马匹刀剑的商贩。据说他们似是看准了此战争时机,不减反增,倒不要
命似的聚集了不少在此。
在镇子里唯一的客栈入住,向掌柜打听了一番,才对目前战况有了些了解。
南周水军强攻宋州已有月余了,宋州守将陈忠仗着其手下的海防设施,死守不出,双方便一直这般僵持着。
我闻言心下暗觉蹊跷。萧沄既有意告诉我那水军两用之机密,除非此言有诈,否则司马洛这般执意强攻,倒有些不可理
喻了。以南周之立场来看,建康以西弃了光州,形势并不乐观。若不赶在攻陷光州殷军行至庐州前在东面取得大捷,庐
州无疑会处于遭道西北夹攻的艰难境地。形势可谓千钧一发,然而这水军此番却毫无战略可言,竟好似在消磨时间一般
。
念及此,忽地生出一番不好的预感,以司马洛之狡诈,其策绝不可能止于此。心道此中蹊跷,唯有自己亲自勘探一番,
否则无以为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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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离了客栈,向北而行。
时间急迫,无马甚是不便,于是临行前向掌柜打听了买马的去处,便依他所指往镇子西北面而去。
行了数十里,远远地便望见空旷的郊野之地上,几名商贩模样的人赶着许多马匹走在前面。我多年行军也算是识马之人
,那些马匹一望可知是中上等良驹。
快步追上了那行在末尾的商贩,提出买一匹做旅行之用。谁知那商贩却只是摆手,说这些马匹已有买家预定,此番乃是
前去交货。数目已定,不可擅自卖给他人。
我看了看,这些马匹,观之数目少也有数百之众,绝不是小数目。目光扫视一周,落在那商贩身下的马匹之上,忽然一
笑,道:“买你这匹如何?二十两。”
那商贩眼睛顿时瞪大了些,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
“如何?”我端详了一下他的神情,笑问道。
他急忙点点头,但又露出疑难之色,道:“只是此马现在……”
“不过若此时骑了你这马离开,倒着实耽搁了生意。”我看了看如此众数的马匹,淡淡笑道,“不如先借我一匹,我本
就无事,与你们一道同行亦是无妨。到了目的地再将此马交予我如何?”
他闻言眼睛立刻亮了亮,连忙应允下来。
我徐徐一笑,毫不客气地挑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和他并排而行。
“看着马匹数目众多,是笔大生意罢?”缓缓行了一阵,我忽然问道。
那商贩骑在马上摇头晃脑地点点头,不过话语中倒是喜滋滋的,“一共五百匹,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回了。”
“同一买家,”我闻言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无事般笑道,“定是个有钱的主儿。却不知要这么多马匹有何用处?”
“可不是,”他慨叹道,“不过,咱们也是头回遇到这么大的生意,也不大好打听客官买马是做什么。不过我倒是猜,
那人肯定是在北方寻得了什么大生意,就从咱们这里进货,然后往北送过去,赚个差价。”
我闻言没有做声,又听他继续道:“那客官出手也确实大方,价钱多出卖价许多,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将马匹送至交货
处。想也知道,他那生意肯定相当赚钱。咱们这地方没那好福分,不过碰上这买家也算是不错了。”
“你可知晓,他出了你这一处外,还有无再别处买马?”我听他言罢,顿了顿,才忽然开口问道。
“这我可不太清楚了,”他皱眉思索了片刻,又笑道,“不过听几个同行提及,他们最近的马也卖得甚好,都疯狂地去
货源处抢货呢。”
“看来这贩马的生意,最近却是不错。”我笑着叹了句,又道,“可会是战争所需?”
“不会不会。”他摆摆手道,“军队之中几时缺过马匹?再者若真是急缺,又怎会用这种方式一点点买去?倒不如征收
来得迅速。”
我听他所言面上笑了笑,心中却有所预感。一路上再未问及什么,只是和他闲扯了些见闻。
半个时辰之后,行至他口中所言的“交货处”,乃是江边一处小亭。我远远看见几人正立在亭边,其中为首一人身材粗
犷,后面跟着些小厮模样的人,皆岿然而立。
直到看清那为首商贩的面容,我忽然笑了出来,拉住马缰转身对商贩道:“已至交货处,我忽然忆起还有要事,不便耽
搁,恐要就此离去了。”说罢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二十两银子。
那商贩许是未料我会突然离开,面色间有些惊异之色,愣了愣,还是很快让出了自己的马。
“告辞。”我上了马,冲他一拱手,便很快绝尘而去。
但事实上却并未离开此地,而是绕了一圈回来,藏身在不远处的林中。
正见那为首之人示意下人将一个锦袋交给那两个马贩,片刻之后二人骑在同一批马上离开。不久,那为首之人翻身上了
马,走在最前,剩下随从赶着马跟在其后,扬起阵阵黄尘,匆匆往北面而去。
我倚坐在一刻古木边,歪着脑袋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低低哼笑一声,忽然起身上马,亦是朝北而去。
纵然之前听那马贩说及有人大量买马时,心下已有疑虑。不过若非这番亲眼所见,确真无法肯定,原来萧沄所言,竟是
属实。
方才那一行人,观其举止中的森严之态,又岂会是寻常商人?然而纵觉蹊跷,也不敢妄下定论,直到看清了那为首之人
的模样。
那人名叫冯术,乃是南周一员武将。这两年内,有过数面之缘,自是绝无差池。
当下便明了,司马洛所领衔的这支军队,果如萧沄所言,应是水陆两用。而且不仅如此,接下来的战事,观此情形恐要
转为陆地之战。
只是未曾料及在筹马之上,司马洛竟能使出此等计策。水路行军,携带马匹自是不便,然而陆战却又不可或缺。而派人
扮作商旅,四处购马,一则掩人耳目,二则更是攫取不少后殷的马匹来源。司马洛不急于攻陷宋州,恐怕亦是再等马匹
悉数就位。此策想来倒有几分类似于陆逊当年白衣渡江,不可谓不是妙计。
然而对于后殷而言,却有落入圈套之嫌。若不知其用意,大量配备水军,后果便不堪设想。粗略算来,数月时间,他们
应已在四处购得不少马匹。不过所需数目众多,或许还有几日盘桓之期。此时唯有速速赶去宋州,将此消息告诉守将,
方才能及时化险为夷。
思量至此,再度扬鞭,朝宋州方向绝尘而去。
第三十六回:身归名裂
到达宋州,所见并非我所预料一片萧索荒凉。
百姓生活依旧如常,看不出任何战争的痕迹,虽人人知其就在身边,但也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恐慌和不安。
大抵是由于战场一直在往南百里开外之处的缘故罢。
由于宋州乃是走水路进攻洛阳的捷径,而南周又长于水战,故此处历来便为后殷朝廷所重视,是为水防之要。先帝很早
便派人在其南部百里之处部下海防,换言之,所有守护宋州的舰船兵士都将驻扎于彼处。故水军不败,宋州便暂时得以
保全。
我一路来时,便可隐约听到水面上此起彼伏的枪炮之声。不过心下也知,后殷死守不出,南周无意进攻,这你来我往的
可见也并非实质性地开战。
然而数日后,若待到南周马匹筹齐,却定然不会是此种光景了。
打马缓缓走在街市上,望了望天色,已近薄暮。心道今日且向人打听下情形,明日一早便去寻那守将陈忠,告知实情。
陈忠此人,过去尚在后殷时有所耳闻。才干平平,但人若其名,一个“忠”字,便足以担当重任。此番后殷派其镇守如
此重要之处,对他的信任也可见一斑。
在街边一家较大的客栈落脚,向掌柜的一打听,才知道陈忠近来一直身先士卒地守在前线,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已有数
月之久。不过又闻他三日后会回到城中一趟,只是不知是何缘由。
我心中暗道此乃良机,在城中见到陈忠,自是比在军中见到容易许多。索性在此多住几日,待到他回城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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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陈忠果如传言一般回到城中。只是轻车简从,并未带许多部下,可见对于南面的防犯并不敢有所懈怠。
我站在陈忠府邸门外,已有些时间了。起初前来之时,那仆人毫不客气地要将我屏退,说老爷正有要事不得打扰。我本
无意显露自己身份,然而再三陈其利害,那仆人终是不肯通报。无奈之下,只好将名号如实相告。
谁知那仆人闻言,神色如遭雷击。将我从上至下地看了个遍,让我在此等候,便关门匆匆进去了。
我心知自己这般形状,以真身示人确是有些冒险。然而此刻我除了借这已死的“独孤鸿”之名外,似是再无他法以见陈
忠一面了。
当务之急,乃是让他知晓周军的真实情况。
忽地,门被再度打开。那下人缓缓走出,说老爷在雅室相待。我观之态度虽不如方才那般倨傲,却也是面无表情的。倒
也不足为奇,“独孤鸿”已死数年,此刻忽有人这般自称,常人自是难以置信,倒有几分如“活见鬼”一般。然而心知
,那陈忠与我,却是有过数面之缘的,无论如何,相信应是能认得出我。
跟着那仆人绕过回廊,停在了一间雅室门口。
仆人缓缓推开门,对着里面恭敬道:“老爷,人带来了。”
片刻后,里面响起一个雄浑的声音:“让他进来。”
我应声举步走了进去,听闻身后小厮“吱呀”一声,轻轻掩上了门。然而目光刚对上屋内那个刚毅坚定的面容,便觉得
眼前寒光一闪。下一刻,一柄剑已架在了脖子上。
而那剑的主人,却正是面前这陈忠。
我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一笑,道:“这便是陈将军的待客之道?”
“听闻'独孤鸿'前来,我只道是下人虚报,却不料今日却果真见着了昔年堂堂的镇南大将军。”他冷冷哼笑一声,把手
中的剑朝我抵了抵,“只是那待客之道只待'客',叛国投敌之人,在我陈忠看来,不过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
“叛国投敌?”我面色一冷,一字一句地问道,“将军何以见得?”
“我一向敬你,起初听闻此事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他定定地看着我,渐渐眯起了眼,“然而此番见你这般安然无恙,
倒不如当初便阵亡在巢湖之战中!”
“我历经周折全身而退,能再度效力于后殷,有何可耻之处?”我目光好不避闪地与他对视,渐渐沉下面色,“再者,
那说我'叛国投敌'之言,你又是从何得知?便未曾想过乃是离间之计?”
他带着嘲意一笑,道:“皇上圣旨,岂会有假?”
我微微愣住,顿了顿,问道:“何旨?”
“罢免独孤鸿所有职衔,查封将军府,处死所有下人。还有,焚毁衣冠冢。”
他逐条一字一句地说着,而我听来却觉得格外漫长。定定地看着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府中下人哭喊逃窜的惨状,自己府
邸此刻的满目凄凉,以及荒冢上那残留的风烟……忽然间觉得一阵恍惚。
“陈忠……”我微微眯起眼,死死地看着他,“皇上为何如此?便是仅仅因为几句流言?”
“哼,我起初还倒皇上此举不当,如今看来,却是远远不足解恨!”他将剑头上挑一阵,狠狠开口,却并未给出答案。
我随着他的力道微微仰起脸,亦是并不避退地盯着他许久。强迫自己压抑住内心的惊恸,终于缓缓开口:“我知你一向
视忠义如命,不容得半分沾染。我这两年所历之事,一语难尽。如今这般全身而返,你纵执意视我这般为叛国行径,一
时也难以言清。只是,我此番前来确是有重要军情相告,你却不可不信。”
他剑头处的力道微微松了松,看了我片刻,却忽然冷笑一声,道:“当初叛殷降周,如今又突然回来说有军情,岂知不
是圈套?”
“是不是圈套,一闻便知。”
“那么说说看。”他话虽让步,但面上分明已写满不信的神色。
我微微吐出一口气,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周军陈兵于宋州城外的,不是五万水军,而是十万水陆两用之兵。如今
司马洛并不强攻宋州,只因马匹之需还未筹齐。一旦完备,必将以陆军突袭攻城。后殷若不早作准备,只怕会措手不及
……”
“水路两用之兵?”那陈忠闻言却冷冷一嗤,道,“敢问南周如此之机密,独孤大将军,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筹集马匹之事,乃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分虚假。”而至于萧沄告诉我机密之事,纵我自己也不晓其中缘由,自知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