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蝎 下——陈小杯

作者:陈小杯  录入:05-11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从那扇门后传了来一阵低低的哼唱声,杜知书猫手猫脚地走到门边,轻轻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细缝,将单眼凑了上去。

房间内全是一口又一口大大的木箱子,只见他师兄背着门,蹲在放在最靠房间内侧的一只箱子前,低头翻看着箱子内的东西,那低低的歌声,若有似无,断断续续,从杜若水的口中唱了出来……

「我有一块田,喂我吃饱饱。我有一头牛,帮我把田犁。我有一条狗,看门又顾家。我有一只鸡,下蛋白花花。我有一间房,冬暖夏天凉。我有一棵树,结果兼遮阳。我有一个好哥哥,和我一起,手把手,在田里忙,在屋里笑,在院子里乘凉,直到白发苍苍……」

杜知书愣愣地听着,眼眶不知不觉地酸涩了起来……

人过得再怎么苦再怎么不顺心,总是会有点梦想。在过去,杜知书也是,明知不可能,却依然作着梦,在四下无人之时,在寂寞难当之时,偷偷地、情不自禁地哼唱着属于他的梦想。

原来师兄一直都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连杜知书自己都忘了这首七拼八凑毫无音韵之美的自编歌曲,可师兄却记着,一直都放在心上记着……

原来师兄并没有变,他一直都是这样重视着他的师弟,现在回想起来师兄许多别扭的举动和矛盾的行为,其实都可以解释成用来掩饰关怀的拙劣表现……只是自己从来都没有去体会。

如果师兄对我,就如百川哥哥对我那样,那我对师兄又如何?

杜知书克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了起来……

要是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杜知书没有遇到林百川,是否就能从一而终地恋着他师兄,最后,也能如愿以偿地和师兄在一起,平凡却幸福地过完一生?

要是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林百川没有死,于是那个世界里的杜知书,是否就可以享受着和百川哥哥一起相依度过生老病死的人生?

他真的喜欢百川哥哥,无庸置疑,但百川哥哥和他,他俩之间,永远都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他们不会有一起站在阳光下,种田种菜、一起在大树下乘凉避阳的一天。

在夜里,田里的泥土和天空是没什么分别的黑,在夜里,看不见树上结的果实在哪,鸡啊狗啊牛啊,哪个不去睡觉了……

没有白天,更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看不见的未来,也许某天,也许就是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百川哥哥也会像小鱼乾那样,突然消失得连个影子都不剩,任凭他怎么寻找怎么叫唤,都再也找不到了……

想着想着,杜知书不自觉地手脚冰冷,他轻轻地将门推回,随手搬了张凳子往院子中间一摆,就坐在日头下晒着,想藉着炎热的阳光把内心那因恐惧而产生的寒意给驱散。

眨也不眨的眼睛望着小草房的门板,想着关在那里头无法出来面对阳光的僵尸爱人……

是爱得深一点,还是对失去的恐惧深一点?

一直在那坐到晒得头昏眼花汗流浃背,被杜若水连拖带拉地扯进屋内逼着他喝下一大杯冷茶时,杜知书心中的拉锯还没能断出一个结果。

林百川拽了被子,仔细地将睡着的杜知书盖得严严实实。季节交替,这几天白天太阳毒得连在黑暗中蒙着头睡觉的僵尸都感觉不太舒服,可入了夜后却寒得外头的花叶上都起霜了,日夜的气温差得那么多,最是容易生病,特别是像杜知书这样底子特差的家伙……

他搓了搓杜知书横在棉被外的手掌,明知自己身为没有热度的尸体,再怎么搓也暖不了对方的手,但却忍不住想要给心爱的人更多的温暖。

如果是杜若水……他应该就能温暖小蝎的手吧?

像这一床被子……某天夜中林百川听到门外一阵细微的声音,当他打开草房的小门,就发现它被叠放在门口。

那个人对于杜知书每晚都偷偷跑来这草房和他同睡这件事情,早了然于心吧?那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和心情,把这棉被放在这的?

这几天,他也察觉杜小蝎变得有些不对劲。

本来聒噪的一张嘴变得沉默,亲腻的举动也少了,更多时间是发着呆陷入沉思,直勾勾的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却又像根本没在看他……

本就已经憔悴的脸庞更加消瘦,上头的蝎子整个都凹陷下去了,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气色也是越来越差,印堂越来越黑……再这么下去,小蝎肯定撑不住的。

这天睡前,杜知书呆望着他时,几次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百川哥哥……」

但每一次都没有下文,每一次欲言又止却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最终甚么都没有说。

林百川隐约能感觉杜知书将要和他说的是什么,每一次见他开口叫唤,自己那不会跳动的心脏就紧缩了起来,他真害怕听到从杜知书口中说出来的话……但某一部分的他却又渴望杜知书赶紧将那些话给说出来,好结束这一场煎熬……

看着他那旁徨又不知所措的神情,林百川想,不管结局是如何,只要杜小蝎别再吃苦,他都无所谓了。

他还记得将死之前反覆梦到的那个梦,那个脸上有着刺青的无助孩子,让他心疼得想要帮他想要呵护他,尽自己所能,别让他再掉眼泪。

他曾经想过,那应该是他的命逐渐被杜若水吃掉时,转移间阴错阳差地感知触碰到了杜若水内心最深处的地方,那是杜若水的心情。

可现在,他毫不怀疑,那也是他林百川的心情。

轻轻地将杜知书的手放在塞入了被子中,林百川站起身来,在黑暗的草房中,他却彷佛看见了一轮皎洁的月挂在夜空。

隔着一扇门,他知道,那个夺走他的命的人,正站在院子里,皎月之下。

林百川轻声地推开门,走出小草房。

院子里原先种满的那些婴手花一株株被连根拔起倒了一地,一旁泥地中插了一把铲子,而杜若水静静地坐在铲子边一颗低矮的石墩上,低着头望着手中那两半块玉。

曾经,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块上面刻了蝎子图样的玉,只是玉,并不是真的蝎。所以他珍爱着这块玉,对这块玉爱不释手,时时刻刻捏在手中把玩着,把心事对着它倾吐着……

他以为这样,便能稍微纾解他心中那压抑得几乎要啃噬光他灵魂的苦涩,以为这样就不会害到谁。

可是他错了,他的低诉他的温柔他的珍爱,似对着玉,却根本不是对着玉。那些情绪的出口,永远是那个脸上有着蝎子的男孩……结果,男孩又因此而遭遇了苦头,玉被师父给发现了,男孩抢着承认是他偷的,被修理得皮开肉绽,躺上半个月都无法走路……

他愤恨地将那块玉摔出了门,愤恨他自己的无能,愤恨这块玉给小蝎子带来的苦难。可最终却又觉得舍不得……抛去了那块玉,就彷佛抛去了仅仅能够和小蝎子亲近的唯一的途径,他趁着师父不注意时,拼命地找,趴在草丛中,就是满脸泥土汗水,就是双手都被野草给割伤,他也不在乎,就是不停地找。

可最后,只让他找回了半块玉。

这一生仅有的深刻爱恋,是否在当时就注定了残缺?

尔后当他发现玉的另一半被杜知书捡走时,他又以为,残缺是可以补全的。

最后,他在王爷庙的当铺中,赎回了这半块玉。

两块玉最终是在一起了,可是两块玉的主人呢?

每夜,杜知书以为他睡着了,但其实在他踏出结界的那一刻他就醒了。

看着他每夜离开自己奔向林百川的身影,那种感觉,就像当初在当铺里见到这块玉时的心情,一种被遗弃了的心情。

他将手上的两块玉拼了起来,又分开,又拼起来,又分开……

「我们原本,就是一块的。」杜若水轻轻地说道。

「我知道。」林百川说。

「那为什么要拆散我们?」 杜若水抬起头,看着那和他留着相同血液却被他置于死地的手足。

「将这一块玉摔成两半的,不是你吗。」

「……」

杜若水咬着唇,瞪着林百川。

他痛恨林百川那什么都懂,却又置身事外的表情。不只是兄弟……在夺命的那时,他们的神魂曾经失去了边界扰在一起过,所以彼此的感受,多多少少都体验到了……

他知道,林百川对于他的无奈和苦楚是完全了解的,对于他的委屈和恨意是知道的,对他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情感也是清楚的,就如同他知道林百川的无忧无愁,知道林百川在死前那恬然平静的心绪……

这个什么苦也没吃到,平平安安地长大,有着疼爱他的师父呵护照顾着的而从不知世间疾苦的弟弟,凭什么对他做论断?

明明从那个女人身上继承了相似的容貌,为何就只有他,就只有他必须承受一切灾厄?为何好不容易熬了过来,他唯一拥有的,却又抓不住?

「还没……」杜若水摇摇头,冷冷地说道:「还没到最后。」

他和小蝎有那么多年的羁绊,他总是抱着希望,到最后,小蝎定会离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僵尸,回到他的身边……

「他撑不到最后。」林百川淡淡地说道。

「林百川,你也无法陪他到最后。」

杜若水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块玉收入衣袋中,站起身,操着符纸抬手对着空中一抓,符纸消失在空中,幻化出一把上面刻满符咒的木剑。

「母亲……也是被你杀掉的吗?」林百川不避不退,脸上的表情依然沉静地问着。

「我没有母亲。」杜若水微微一笑,说道:「在这世间,我只有小蝎。没有父亲母亲,没有兄长,没有其他的亲人。对我来说,除了小蝎,谁的死活我都不在乎。」

「所以,你也杀了小鱼乾?」

「你何不担心自己?」

话一说完,杜若水和他的剑已对着林百川的胸口袭来,那把木剑钝得无锋无芒,却挟带着一股至阳的镇煞之气,一靠近就有种被灼烧的感觉,过去在这口木剑下魂飞魄散的尸怪阴物不知多少,林百川知其厉害,尽管武功高也不敢大意,轻身一纵闪过了木剑,站在一定的距离外,目光也变得凌厉了起来。

「你要杀我?」

「你不是人,我怎么杀你?但我可以封住你,断绝掉杜知书给你的灵气,你就做回你的死人吧。」说话的同时,他又朝着林百川送了几剑,无奈两人身手差得太多,杜若水的道术甚高,但碰到了身手如鬼魅的林百川,根本使不上力来。

林百川冷冷一笑,随手折了根短树枝,身形一晃,如飘似地闪过了杜若水接二连三的攻击,待杜若水发现林百川从他视线中消失的一瞬间,只觉手臂一麻,木剑不得不脱手,被林百川一根树枝就抄了过去,半截直直插入泥地中,露在泥地外头的另外半截被那根树枝一甩,拦腰折断,射入了杜若水的肩头。

「死而不僵,便是妖物。」杜若水按压着肩上的伤口,断木剑避开了要害,却免不了疼痛和泉涌般的血流,没多久,半身月白色的外衣全被鲜血给染红。

「又如何?」林百川手一抬,点上了杜若水的颈子,淡淡地说道:「你用妖法夺我命,我是不是也该回敬你?」

「你不会杀我。」

杜若水嘴角微扬,他笑起来的样子和林百川十分神似,只是他说出口的话,却毫无手足的情分在:

「你不会杀我,因为杀了我,杜知书会难过。况且,就算杀了我,你的命也回不去。」

「我没打算要杀你,也没打算要索回我的命。」

林百川轻描淡写地说道,可杜若水却听得刺耳异常……他知道林百川的意思,他知道林百川根本不在乎所谓生死,不在乎那条命。

他是害死了林百川,导致他成了一具尸体,但若非他是一具尸体,身为赶尸匠的杜知书,又如何有机缘和林百川相遇?

林百川的意思非常明白,用一条命,换来和杜知书的相遇,值得。

而他……他这一手促成今天这局面的人,一手造就他俩相遇的人而把自己变成局外人的人,等于亲手将杜知书推让给了他人的自己,如此愚蠢可笑……

「小鱼乾呢?」林百川不死心地问道。

林百川知道杜知书很在乎那只小妖……虽然嘴上斗来斗去,你亏我我损你,但实际上打从小鱼干失踪开始,杜知书没一刻不挂念不担心他的。

「那只鱼……」杜若水轻轻地笑了。

杜若水也知道杜知书关心的小鱼乾,但这样的认知却让他感到怨恨……他的世界就只有杜知书再没其他了,可杜知书却有了他自己的朋友甚至是爱人……

他忍了这么多年苦了这么多年,多希望能够好好和杜知书相处,多希望能够关心他照顾他和他有说有笑,却因那可恨的诅咒而什么都不行,可这些人,却轻轻松松地得到他奢望却得不到的……

杜若水无视于指着他颈脉的那根树枝,半带挑衅的微扬嘴角,手掌一翻,带出了一张符。

「我收了他,把他困在这张符中,而且……」染满鲜血的手掌迅速地抓握住那张符,一团无名的火焰从他手中凭空冒出。

「还化了他。」

「你……」林百川还来不及阻止,一瞬间那张符就被火焰烧得连灰都不剩。

「百川哥哥!」

在黑暗中,杜知书两颗眼睛睁得老大,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几乎要把眼眶给撑破。

他又梦到了……梦到他的百川哥哥在烈火中被焚烧得尸骨无存,而他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身体僵得连只手指头都动不了,看着,心如刀割淌着血,什么作为都没有……

那深刻的哀伤和恐惧,狠狠地抽打着他的内脏,身体的内部疼得几乎要破皮跃出,可身子却僵硬得动弹不得,汗水如雨般从额头上不停滑落下来,但滴滴都冰珠子似地刮冻着他的脸。

他只好再一次闭上眼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地让心口仅存的那一点暖意送到四肢百骸……

逐渐的,思绪也从极度的混乱清明了起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也逐渐清晰了……

他只要百川哥哥,谁都不能取代。

就算有田有房有他向往的生活,没有百川哥哥,一切都黯然失色。没有百川哥哥的阳光下,想必也是寒冷的,不是百川哥哥摘给他的果子,吃起来定是索然无味……

害怕失去让他恐惧,但那深深的恐惧只反映了自己心中深深的情意……这两者根本不是冲突而拉锯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冲突,他就是毫无疑问地不能没有林百川。

挣扎着好不容易活络些的手脚爬坐起来,却发现百川哥哥不在他身边。而现在,他只想要看到百川哥哥,紧紧得握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亲亲他凉凉软软的唇,一刻都不想放开……

杜知书连忙从草堆里站了起来,也顾不得被冷汗浸得湿透的一头一身,鞋子胡乱套了,就往草房的门边走去。

「林百川!别伤我师兄!」

推开草房的门,眼前的景象却把杜知书吓得魂飞魄散……师兄浑身是血,脸色惨白,被百川哥哥用树枝指着要害,生死悬一线……

他想也不想就冲上前去,推开林百川,挡在杜若水的前方,一脸惊恐和不谅解。

「你……你要杀我师兄?」杜知书抖着声音问道。

百川哥哥不知道吗?百川哥哥不知道师兄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他不知道如果没有杜若水也就没有今天的杜知书了吗?他不是什么都知道,不是所有他杜知书心中想的都能够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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