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今日换了费清在这里,只怕连沈梦死后尸首如何处置都商量出来了。
他在何燕常眼里,便是个这样不足的一个人么?
赵灵心里苦笑,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想,雪山里教主舍命救你,你难道忘记了么?
便暗骂自己,还想怎样?
不说便不说吧,他的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怎样,他便怎样就是了。
便是眼下,教主叫在他此处等待,他便等就是了。
何燕常心里却没有赵灵那么自在。
他知赵灵与黄谌平素交好,所以深信黄谌,只是这一次却非比寻常,若是他赌错了,怕是便难以脱身了。
“若是我一个时辰不出来,你便走吧。”何燕常吩咐他,“还去普济寺,说是我说的,罗俊青就会保你的。”
赵灵想要说甚么,却看到何燕常脸色是难得的严峻,竟然把想说的话忘记了。
“赵灵,”何燕常难得这样认真的看他,看得他也郑重起来,说:“教主,你有甚么吩咐!”
何燕常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只说,“不要死在别人手里。”
说完,便戴上了斗笠,朝黄谌的庄院走去。
赵灵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第十六章
何燕常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如今日一般。
他会戴着斗笠,站在黄谌的庄子前,想着要见这个人一面。
赵灵说他不该疑心黄谌,其实何燕常心底也有那么一丝期望。
只是教中能近他身的,知道他饮食起居的,又对症下毒,他能想到,或者想不到的,也只有黄谌了。
何燕常走到山庄门前,在斗笠下面打量了一下门首那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的老家丁。
何燕常看了他一眼,心想,怕是睡着了,便又多看了他一眼。
他不曾出声,只是朝里走。他都走到了影壁后面,也没谁出来拦着他,何燕常乐了,想了想,又皱起了眉头。
他站在青砖地上琢磨,如果再这么走进去会不会被乱棍打死?
想想却又释然,若是去不了毒,便是走出这里,只怕也要被沈梦寻出来弄死的,他可不想这么遮遮掩掩过一辈子。
他摘下了斗笠,背在背上,慢悠悠的朝里走去,只是越往里走,便越有些心惊。越往里走,这其中的辗转曲折,便愈发的像他在教中居所的格局。
他便是记性再坏,自己住了那么些年的地方,还是记得的。
他站住了,摸了摸回廊上的栏杆,握住了,果然是像的,就连栏杆的粗细也一般无二。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平生头一次后悔起来。
何燕常站住了,看着走廊尽头,若是在山里,从这里过去,便该是他就寝之处了,他有些心烦,想,若不是这样倒也罢了。
“怎么不走了?”
那个声音很是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十分的耳熟。
何燕常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的回过身去。
沈梦站在那里,穿着白衣,背着一把长剑,神情有些冷淡的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何燕常想起了数年前留南山上的那个人还没有剑高的小矮子,他突然很想笑。
然后他的确也笑了。这念头实在是很难忍住。
沈梦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他上前一步,冷声问说:“你笑甚么?”
沈梦看了看四周,似乎并没有别的甚么人,可他内力尽失,便是当真有人埋伏在暗处,他也丝毫不能知道。
“你笑甚么?”沈梦的声音严厉了几分,两人之间已经近若咫尺,似乎只要他说出答案,这人就会再上前一步,拔剑将他劈做两半。
何燕常想了想,是说你穿着白衣果然好看,还是说,倒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冷冰冰的样子?
数月不见,沈梦仍是沈梦,却彷佛又不再是山中的那个沈梦了。
只是无论哪句,若是他当真的说了,都会激怒沈梦。
于是何燕常只说:“没甚么,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你罢了。”
沈梦冷笑起来,说:“你来他这里,自然是想见他了。见着我,只怕失望得很吧。”
何燕常看他一眼,有些想笑,但还是认真的答道:“不会啊。”
他这是真心的话,便是沈梦再怎样想将他除之而后快,沈梦的脸,他还是十分喜欢的。
沈梦的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他一下就拔出了剑,用力的抵在何燕常的脖颈上。
何燕常没有躲避,但他的确有些惊讶。这的确是一把锋利的宝剑,冰凉的剑锋抵着他的脖颈,他觉得似乎只要稍微一动,就会血溅三尺,连沈梦的白衣一同染了。
沈梦紧紧的看着他,嘲讽道:“难道你还以为能和他春宵一度,哄得他替你解了毒?”
何燕常轻不可闻的“哦”了一声。
沈梦哼了一声,以为他只是不信,便又说道,“你以为,你的毒还解得了么?”
果然。
与他料想的一丝不差。
毒是黄谌配的,只是过了沈梦的手,便不知加了甚么,只怕连黄谌也难解了。
何燕常叹了一声,只说,“你来这里做甚么?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沈梦却笑了,说:“你以为你甚么都能猜着,是不是?教主大人?”
“我若是果然猜得到,也不会任由你给我下毒了。”何燕常毫不在意的答道。
说完,他便伸手从剑锋上划了一下,血珠儿霎时间便从划过的地方渗了出来,果然是把吹毛断发的利剑。何燕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剑,笑了一下,这才伸出两指夹住剑身,说道,“你若是不想我死得这样快,便该小心些。”
沈梦脸色一沉,伸手捏住他的手腕,冷笑着说道:“怎么会?总要将你养上个七八年才够,哪里会教你死得这样快?”
何燕常还来不及开口说话,沈梦的脸色却又舒展了几分,他的指尖早已按在何燕常的脉上,略一探查便知详细,看着何燕常,露出些笑意,说道:“你身上的毒果然还不曾解开!”
何燕常见他神色有些不同,心知身陷于此,一时难以逃脱,索性把此事抛却了脑后,便问他,“怎么?你要替我解?”
沈梦深深的看他,这人微微笑着,全然不是被人拿住的模样,胸口憋闷,竟然彷佛无法喘息的一般。
何燕常也不过口里说说罢了,这人万般谋划才在他身上下了毒,又处心积虑了在这里等他,怎么会好心替他解毒?他只是想,这人不知又要怎样。却听沈梦低声说道:“想要我替你解,也不是不能,端看你如何行事了。”
何燕常心道,他想怎样,难道还想我跪下求他不成?
这样一想,便在心中微微冷笑。
何燕常淡淡的说道:“我倒不想要你替我解。”
沈梦怔了一下,转而便嗤笑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与黄谌叙旧么?”
“不过要他替我解毒。”何燕常心知瞒他不过,索性直说。
他教罗俊青替他去教中瞒天过海,又掩人耳目的一路走来这里,原以为不会露出踪迹,却不料沈梦早已埋伏在此,只是不知此事是否亦是与黄谌合谋的了。
沈梦先是皱眉,然后大怒,手握利剑,紧紧的看着他,片刻之后,却突然将剑身入鞘,冷笑着对他说道:“何燕常,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有酒吃便好。”何燕常毫不在意,笑着答道。
沈梦嘿然不语,握紧他的手腕,突然转而说道:“若把此处与教中相较,你看如何?”
何燕常看他一眼,看不出他的喜怒。
沈梦一直都不是喜形于色的人,便是往日里与他颠鸾倒凤之时,也十分的内敛,只是他偏偏喜欢沈梦这样的,所以自作自受罢了,如今倒也无话可说。
“倒是一般无二。”何燕常环视片刻,看着眼前的曲折回廊,廊下的静水香花,还有各个花窗之后的假山花木,心下微微一沉,想,此处空无一人,只有他一个在此等候,想是早有安排。
如今沈梦问他这话,听着由头便很是不好,难道要把他软禁在此不成?
沈梦露出一丝笑意,突地伸手点住他的各处穴位,然后在他耳边轻语:“那,便请教主在此长住罢。”
何燕常虽已料到他的打算,可听他亲口说出,还是觉得有些意外。他记得的沈梦,向来都是极沉得住气的一个人,可不似眼下这般,会赤裸裸的把这样的话毫无遮拦的说出口来。
只是不知他唤了自己这一声教主却是为何,或许是为了嘲讽于他,他却并不在意的。
不过沈梦叫了他一声教主,大约也是失口,脸上便有些懊悔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不曾被人看见。
何燕常想,他留我性命,将我软禁于此,只怕是要羞辱于我,只是不知以他这样的性子,会想出什么羞辱人的法子。这样一想,倒有些好奇起来。
“若是有美人相伴,长住也未尝不可。”何燕常闲闲的说道。
沈梦微微冷笑,眼中燃起怒意,说:“断手断脚,眼盲口哑的美人教主喜欢么,倒是可以送你十个八个的。”
说罢,也不等他答话,便不再看他,将他打横抱起,如飞一般,穿过长廊,走到那湖水边上,落在一叶轻舟之上。
沈梦端坐在舟中,将他搂在怀里,何燕常被他点了各处穴道,动弹不得,唯有哑穴不曾点,倒是可以开口说话。
舟身轻摇,他便极不自在,他自小便有些怕水,只是不为人知罢了,此时对着沈梦,却不能露出分毫。沈梦也不知想着什么,居然丝毫不动,何燕常想,他难道是在犹豫要不要杀我?
便故意出言相激,说道:“便在此处也极好,你一个便可抵那七八个美人了。”
沈梦果然大怒,说:“何燕常,你那龌龊的念头休要再想起,不然教你生不如死!”
说罢竟然将他抱住,飞起身来,踏水而行,雨燕一般掠过湖面,顷刻之间便被他走到湖心。
何燕常见他露出这一手本事,才知道他往日里多有隐瞒,不曾露出真正的手段,心里也有些感叹他的心机。
只是看那湖面雾气弥漫,看不到湖岸,又看湖心小岛楼阁重重,也不知其中有什么机关,若是要独自走出,只怕不易。
沈梦一直不曾将他放下,紧紧抱在怀里,走入阁中深处,然后问他:“你看此处如何?”
何燕常嘿然不语。
这里的布置格局实在是再眼熟不过了,简直与天心阁一般无二。若是不知此处不是教中,便要以为这仍是往日里他宠爱黄谌,与他起居坐卧之所了。
想来是黄谌想着旧日的情意,所以在这湖心里仿造修造的这一座阁楼,今日里却被用来做他的樊笼。
“如何?”沈梦丝毫不肯放过他,偏要步步紧逼。
何燕常被他抱在怀里,丝毫不能动弹,犹如妇人一般,心里有些郁躁,想,这是黄谌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可是见沈梦紧紧看他,便只是笑着说道,“若是你当真要问,我便答你。”
沈梦眯眼看他。
何燕常笑了起来,毫不在意的答道,“还少一个黄谌。”
沈梦顿了一下,突然冷笑起来,说:“我倒可以将他的尸身取来此处,只怕那时你又不肯了。”
何燕常知他心狠,说得到便做得出,便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
这阁里曲折往来,犹如迷宫一般,也不知进了几重门,转过了几道屏风,才走到一扇雕花的木壁之后,沈梦用手把那木壁轻轻一推,便露出壁后一间不大不小的暗室来,室中陈列摆设都极简陋,只有床帐十分精致,和便与天心阁里他与黄谌睡过的那张一模一样。
沈梦抬头见了那张床,立时便变了脸色,忍了忍,却还是忍耐不住,出口嘲讽道:“他对你倒是当真有情意的,连张床也要造得一模一样在这里,只可惜下毒的时节倒不曾见他犹豫丝毫。”
何燕常被他抱在怀里,动也不能动,正是恼火之际,听了他的话却沉静了下来。若是黄谌亲手下的毒,那只怕不是一时一刻的所为。
他还不曾带沈梦去山中的时节,黄谌便已离开教中去中原了。若是沈梦说得不错,只怕黄谌给他下毒也有些时日了。
沈梦伸手扯坏床帐,将他放倒在床上,伸手抚着他的面颊,微微冷笑,问道:“怎么?知道他这样狠毒,你便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了么?”
何燕常好笑起来,说,“甚么?我只是在想,你方才说这样的话,难道是想要他下毒的时节多犹豫些么?”
沈梦见他如此回答,实在是出乎自己的意料,心中愈发的烦躁起来,手下一用力,何燕常便皱了皱眉。
沈梦捏住他下颌,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沉声的说道:“何燕常,你还不明白么?你今日里已是我的阶下之囚,怎么还是这样的张狂,难道是不要性命了么?”
说罢,也不等何燕常回话,便从床上拿起一套白色的衣衫,亲手替他换上。何燕常见他面无表情的替自己换了这套新衫,心里还有些莫名,想,他捉了我,就为了这个?只是浑身的穴道被点住,丝毫也动弹不得,只好随他摆布。
沈梦将他原本的衣衫撕碎了扔在地上,又从锦被中取出数条细链,将他手足都牢牢的锁住了,捆在木床四角。等他做罢了这些,才一一解开了他的穴道。
何燕常再也料想不到他竟会如此行事,一时间只觉着震惊,竟然不曾生出别的念头。
沈梦一解开他的穴道,他便从床上坐起了身来,低头看着手腕上银光闪闪的锁链,心中只觉着十分的荒唐,他脸上已经没了丝毫的笑意,开口低声的问道:“沈梦,难道你疯了不成?”
沈梦大笑了起来,站起身来低头看他,声音里带些冷意,缓缓的同他说道:“我自那一日跪拜在你面前,求你恩宠之时起,便早已疯了,难道你还不知么?”
何燕常见他目光癫狂,似有许多怨恨愤懑在心中郁结,此刻终于得以一抒而快的一般,心中才有些顿悟,想,原来当年之事竟令他如此的不甘。
沈梦做罢了这件事情,又去柜中取了一柄磨得十分光亮的铜镜出来,拿到他面前,教他伸手握住,然后微微笑着说:“教主大人,原来你穿白衣也十分的好看。”
何燕常哦了一声,心道,原来还是为了这个。
何燕常想,我还当他是个做大事的,却不过是为了这个才留我性命。
心里有些叹息,也有些失望,却还是随他去了,将铜镜拿到面前来端详一番。
他很久不曾照镜的,他已非少年,青春不再,昭华已过,何必日日揽镜自照?只是今日里猛然一照,却有些怔住了。镜中之人似曾相识,似笑非笑,眼底却没有笑意,看着竟然有些冷漠。
何燕常心里微微惊讶,想,原来我如今看起来是这样的。
他记得少年时也曾对镜自照。那时他还如黄谌一般,只知道一厢情愿,看着镜中的人影,曾还十分天真的想着,我还年少,连胡须也未得,便是与女子相较,也未必就十分逊色了,便是我向他自荐枕席,他也不会将我拒而远之。
那时他看着铜镜,只见镜中之人眼里满是热望,只觉得心中期望之事必然能够成真,想要什么,自然不会失去。
如今镜中之人已然不同,只有容貌之中,隐约还能看出少年的痕迹。
何燕常默默的看着铜镜,想起那时的少年,竟然只觉着微微好笑。沈梦的手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彷佛怕他松开一般,铜镜的手柄被他们两人握得温热,他心想,原来都已经过去那么的久了。
沈梦见他默然不语,便又出言嘲讽道,“还有,教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原不叫沈梦的。”
何燕常呵的笑了一声,说:“不是叫做沈雁林么,我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