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就怔怔的看着他,彷佛想起了甚么,可脸上的神情,分明是糊涂的厉害。沈梦想了没多久,就突然头痛起来,双手紧紧的抱着头,彷佛要头骨挤碎一般的用着力,梦呓般的一声声喊着教主。
04.
曹真知道他疯症还未好,怕他疼出个好歹来,连忙说:“把你的手伸出来,我先取些血,等到时候寻到了教主,我们才好去替他解毒,是不是?”
沈梦听到这里,连忙松开手,抬起来脸来看着他,连连点头,伸出手臂来,说:“你取!”
曹真看他满脸是泪,心口一颤,竟然不忍心再看,慌忙低下头去,这才从他身上取了血,收在皮囊之中。
他临行之前特意吩咐了药僮仔细看着他,还哄这人,说等到秋天叶子变黄时,教主便会回来这里,所以教沈梦老老实实的在这里等着。
沈梦起初不信,喃喃的说:“你骗我,他才不肯来看我。”只是说话之间,却又忍不住偷偷的打量他,似乎要看出他话里的真假。
曹真便哄他,说:“教主不是来看你,他是来取药,你还记得他中了千日醉么?你在这里守着,有个叫妙手石香的人回来送药,你记得收好便是。”
他晓得妙手石香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这里,因此才敢编出这弥天大谎。
沈梦这才彷佛信真,极认真的点头说道,“他是中了千日醉,”说到这里,突然忍着笑意同他说道:“这个要快快的替他医好,不然我当真忍不住又要拿菡萏花药把他迷醉了。”曹真心里咯噔一声,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心想,他怎么晓得!他怎么会晓得的?
沈梦却不知曹真此刻心中已起了惊天的波澜,他突然问曹真道:“你见过他生气不曾?”
曹真不由得想起刚从京中接回何燕常时,那个人冷漠而又不同寻常的样子,心中竟然有些明了了甚么似的,只是却不敢说出口。
沈梦见他不答,就执拗的追问他道,“你是没见过他生气的,对不对?”
曹真故意板着脸说:“教主脾气那么好,我就没见过他生气。”
沈梦却突然笑了起来,带点嘲讽的意味,却并不惹人厌憎。他柔柔的笑着,整个人彷佛突然陷入了幻梦的一般,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看着半空不知甚么地方,喃喃的说道:“是啊,你肯定不曾见过的。他又怎么会对你们生气?”他整个人彷佛醉了似的,脸颊上泛着一层淡红,软软的朝后靠去,口气里满是怀念,柔声的说道,“我以前在教中,他也不曾对我生过气,你以为是他脾气好?才不是。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们,又怎么会生你们的气?”
曹真听他这样说话,心里就很乱,想,他分明是对教主有情意的,又怎么会狠心下毒叛教,做出那些事情来?心里便很有些怪他,又有些提防他。
只是这个人却说得兴起,也不管曹真想不想听,便又自顾自的说道,“你不晓得他生气的样子是多么的……,多么的……,”他深深的呼了口气,想了好久,突然有点渴望般的说道:“你知道么?我看他生气的时候,才会觉着,……啊,原来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才会觉得,原来他心里也是有我的。”沈梦说到这里,不知道为甚么顿了一下,然后才笃定般的说道,“他为我生气了。因为我骗了他,他很伤心是不是?所以很生我的气。”
曹真心口一紧,想,原来教主当真对他……
沈梦也不知想到了甚么,突然连声的大笑起来,笑得几乎不能喘息,满眼的得意之中,却又带着许多隐隐的哀伤。
沈梦喃喃的说道,“他心里很喜欢我的,我就知道。所以他才那么的生气,才会和我定下生死之约,才会想要……,”沈梦说到这里,却突然变了脸色,他痛苦的抱着头,用力的扯着头发,彷佛无法忍受的一般低声的吼叫了起来。曹真慌忙的点住了他后颈处的穴道,替他扎针安神,却看到他的指尖紧紧的抠在石板的缝中,已经渗出血来。
曹真伸手掰过他的脸,看他脸色发白,犹如薄纸一般,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既然对教主……,那当初又为甚么要叛教?”
沈梦迷茫的看着他,似乎半天都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喃喃的重覆道:“为甚么叛教?”
曹真有点恼火,说:“是,你还给他下毒,你记得么?”
沈梦“啊”了一声,有些癫狂的说道,“自然记得的!我亲手下的毒,如何会不记得?”
曹真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心里有点害怕,觉得他与当年沈府之中那个小玉人似的沈雁林根本判若两人。
沈梦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似乎是想起当年之事,竟然焦躁了起来,恼怒的说道,“我迟早都要那么做,有甚么奇怪?我不想跟着他!不想站在他身后面!不想做他的男宠,不想等他厌倦了就一脚踢开!他有的,我也可以有!你知道甚么?他根本都不想做这个教主,为甚么我就不能做?我受够了,我恨他,恨透他了!我应该早点动手的。对!我应该早点动手,那样的话我就不会犹豫不决了,那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沈梦喊叫得累了,声音渐低,又喃喃的说道,“我真的恨他。……他要了我,不过是喜欢我少年时的相貌罢了。”沈梦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彷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怨恨一般,平静的说道,“他以为我不知道么?等我大了,他就疏远我,说得好听,要把教中的事务与我,其实不过是厌倦了我。可笑之极!难道以为养了我,我便当真是他的狗么!我不是他那些男宠,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要他知道我的厉害,我要他跪在我面前求我,我要他怕我,敬畏我,……爱慕我,”沈梦说到这里,呼吸竟急促了起来,彷佛突然不知如何是好的一般。愣了半晌,居然哭了出来,将脸埋在手臂之中,哽咽着说道,“我恨他!……他为甚么偏偏喜欢何林,为甚么就是不肯喜欢我一丝一毫!”
05.
曹真不知何林是谁,只是看他这样,也忍不住觉着他可怜,若不是还要为何燕常解毒,他倒实在很想把这人医好了再走。
他那一次走得匆忙,只是想着交待明白了,药庄里又有童子照看,也应该无事。却不想月前童子传来一封藏头书信,同他说沈梦病得越发沉重,要他快来一看。
曹真吓了一跳,他知道沈梦心脉衰弱,所以特意配了药,走之前还吩咐了童子要留意,却不料突然就如此了?他之前从沈梦那里取的血,眼看着就要用完了,他犹豫两日,终于下定决心再次告假离去。
他同何燕常说要暂别半月,去探望一个病重的旧友时,何燕常正在漫不经心的撒着粟米,逗弄着飞落的鸟雀,听他这么说,何燕常连头都没回,只是有那么一阵儿,甚么话也没说,就彷佛不曾听到他似的。曹真等了好久,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再问一遍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何燕常哦了一声,然后淡淡的说道,那就去罢。
曹真就是在那时有些疑心的,疑心何燕常早就晓得沈梦在他那里,晓得他私下里救治了沈梦,可他不敢去问,也生怕何燕常当真来问他。
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仓惶的走出院落,去药房里翻检药材,心里却慌乱一片,生怕何燕常来问他一句,曹真,我哪里对你不住,你背着我做下这样的事?
若是当真有了那一天,便是沈家于他有恩,他也不能坦然的在何燕常面前回答。
只是等他再次见到沈梦,却惊恐的发觉这件事或许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沈梦当初疯癫至此,也不知是不是因了假何燕常在京中被斩首一事。曹真只是略略试探,他就疯态毕露,满眼凶光。曹真虽不敢擅自揣测,只是想想当初被他丢弃的那颗人头,估摸着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大约正是因了此事,所以哀伤太过,竟伤及心脉,这人又或许原本就存着求死之意,生气竟然一日淡过一日。等曹真再回到药庄,见他气息奄奄,大吃了一惊,急忙的替他把过脉后,察觉他竟衰弱至此,心里乱成一片,一时竟然无法抉择。
沈梦睁开眼,见到是他,便微弱的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哀伤,看得人心里难过。他喃喃的同曹真说道:“我等了好久啊,可那个妙手石香一直都没有来,怎么办?”
曹真不料他头一句就是说起解药之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原来他不过夸口罢了,说甚么能解千日醉,要将解药送来与我。”
沈梦又清醒了些,定晴看他片刻,便挣扎着要坐起来。曹真便连忙按住他,说:“你躺着罢。”
沈梦垂下眼去,低声的问他:“我是不是要不行了?”
曹真很是心酸,便说:“你胡说甚么,你这不正要好起来么?每日饮食不要任性,童子端来,你便要食尽,这样慢慢的就好起来了,也不必吃药。”
沈梦没说甚么,曹真看他安静,心里就有些不安。沈梦突然同他说:“在教中之时,你一向很看顾我的。我起初还有些疑心你的,可教主同我说,是沈家于你有恩,所以你对我极好。”
曹真吃了一惊,他不料何燕常居然早就知晓此事,也不料他居然同沈梦说起过。
沈梦看他一眼,说:“是何燕常教我不要同你说的,他说……,依你的性子,若是我不知晓,或许你还收敛些,若是我晓得了,只怕不知要怎样的对我好,那时只怕就更惹人猜疑了。”
曹真愣住了,教主知他如此之深,竟然都猜得一分不错。他当初不敢同沈梦提起旧事,也是想让沈梦快些忘记沈家,安心在教中定下,因此只是暗中看顾他,平时并不是如何的明显。却不料沈梦那时年少,却已经有所察觉,心中又警戒的厉害,居然对他起了疑心。
沈梦闭了片刻的眼,才又睁开,低声的问道:“我自那时起,便觉得……原来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
曹真不知他说这话是何意,便皱了皱眉。沈梦轻轻的笑了一下,彷佛自嘲的一般。两个人安静了许久,沈梦才说,“你实话告诉我,那一日在刑场之上,被斩首之人究竟是教主不是?”
曹真见他问起此事,便晓得他的疯症已经好了许多,又想起斩首本是替身一事,教中其实许多人都知晓,便小心翼翼的说道:“只是一个与教主十分形似的人罢了。”
沈梦失笑了起来,只是略笑了笑,便气息喘喘。也不知是因为气短还是怎的,他的手指紧紧的攥着锦被,用力的按在心口之上,指节都泛着青白。许久之后,才终于低声的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躲着我的。他连来杀我都不屑了么?……还是根本连看都不想看见我?”
曹真想起他之前所说的甚么生死之约,心想,竟然弄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这两人之间又有些甚么变故?他只隐约知晓当年沈家灭门,与庆王之子,小王爷罗钦是脱不了干系的。之前教中之人被官府频频缉拿,也彷佛是得罪了小王爷。只是如今罗钦已死,教中麻烦不再,沈梦这里,也更该欢喜才是,怎么如此的……,倒彷佛了无生意了的一般。
曹真安抚他说:“教主如今正在养病。他身上中了好些毒,有些有了毒药的方子,便可以慢慢的解开了。”
沈梦紧紧的看着他,说,“是么?治得如何了?”
不等曹真开口,便苦笑了起来,喃喃的说道,“有我给他下的毒,是不是?我当初就给过他解药方子,他大约看都不曾看过便丢了。他一心想要杀我,想要快些恢复内力,便自己把毒逼至双目,也不知如今还能解开不了?”
曹真见他自己提起此事,也不免有些尴尬,便说:“上次取了你的血,慢慢的开解,只是久些,也不是不是解开的。如今已经能略见些光了。”
沈梦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来,却不知是为何。他的手指紧紧的抓在薄被之上,然后又松开,轻声的说道,“他的心肺都有伤,有些是在庆王府里被毒烟薰的,这些治好了么?”
06.
曹真见他问起,便说:“这个也治了,若是今年冬日里没甚么异样,便是好了。只是还要养着些。”
沈梦哦了一声,彷佛并不觉着意外,便又问他:“那千日醉呢?可曾解开了?”
曹真见他一件件的问起,心中微微觉着异样,便说:“千日醉的方子我得着了,若只有这个,要解也不是太难。只是,偏偏……,与他眼里的毒有些绞缠,不大好解,有些药性带毒,遇着那毒,只怕如虎似狼,便不敢大用,还是慢慢来的好。”
沈梦“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脸,突然问他说:“给我送饭的小童说我瘦了许多,是么?”
曹真不解,心想,怎么又说起这个了?便说:“你这两月一直卧床,饮食又任性,自然会清减。”
沈梦听他如此答话,愣了一下,脸上竟然露出失望之色,看了他半晌,突然又说:“教主如今身边,可有人么?”
“我把我的几个药僮留下了,他的饮食起居都有人照看。”曹真一面同他说话,一面取了纸笔,斟酌着方才沈梦的脉象,正要写方子,沈梦却又挣扎着坐起来了些,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有人陪着他么?”
曹真哦了一声,就说,“费清让赵灵过来了,教主一向喜爱他的,我不在的时节,就教他陪教主解闷。”
沈梦脸色微变,似乎有些难堪,他挣扎了片刻,才终于再次开口,很是艰难的问道,“我是说……,我不在的时节,他……他与赵灵……,”
曹真看向了他,似乎有点难以置信,“你是要问……,问赵灵是不是跟教主……”他虽然遵从教主,可何燕常这个男风所好,向来都教他无从说起。如今要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都觉得尴尬。
沈梦脸色发青,却仍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执拗的问道,“是么?”
曹真觉得他问得奇怪,便说,“他与教主不是那样的。”
沈梦的眼底闪烁了一下,整个人却不由自主的朝前倾了倾,又问道,“那……他还有别人么?”
曹真被他这么一问,想也没想,就说,“没有。”说完之后,似乎才觉着有些奇怪。他看了沈梦一眼,心想,我一直忙着配药试药,竟然没想到这件事。
他接回教主之后,从来也没说要教主禁欲,一来是这桩事也是无害,二来则是,教主想要做些甚么,并不是他这样的旁人可以左右的。可说来奇怪,教主从京中回来,好像变了性情一般。从前在教中,都时常要人陪伴的,这半年多来,却只是独自一个,同他在乡下静养。
沈梦似乎有些不信,脸颊上泛起一丝潮红,嘶声的说道:“怎么可能,以往他在教中之时,总是……”他说到这里,突然惊觉到自己在说些甚么,便慌忙的顿住了,可脸上难堪和羞愤的神色,却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
曹真笔下一顿,便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怪异。”他看了沈梦一眼,在心中斟酌了片刻,才终于说道,“他自从京中回来,脾气就很有些不好。有一次童子送茶与他,不知说了句甚么,便触怒了他。”
沈梦愣愣的看他,说:“他时常发脾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