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真的没有料想到,八年多之后,他真的会旧事重提。
他做了他原本最不屑去做,也以为他这一生都最不可能去做的一件事。那就是以兄弟情义相胁迫,逼罗俊青重回京城,而且还是以当年太祖失落民间已久的皇长孙身份重回皇宫,继承大统。
一切正如老人当年同他说的。
庆王之母穆霖原本是铁妃的女侍,因偶然被太祖宠幸,一夕得子,因而子凭母贵,竟然得了封号。当年铁氏被奸人谋害,事出突然,众人皆是措手不及。谁也不知当年的穆霖为报答铁氏一族对她的恩情,宁愿将亲子相换,竟然把皇长子藏在身边,瞒过诸多耳目。时至今日,这仍是一个罕少人知的惊天隐秘。
庆王之母临终之际,不知是思念远在天边的亲生儿子,还是不忍抚育了这许多年的孩儿只是个庆王?终究还是将这个隐秘告诉了庆王。
何燕常当年听说了这样的隐秘,若是毫不震惊,那才是谎言。这许多年来,他看见罗俊青,就想起罗铁生,想起那个从未见过的铁妃,心中便很有些感慨。
那时他想,我藏起那道密旨,让它永世不见天日,罗铁生与罗钦两人一人江湖,一人朝堂,从此两不相干,永不相会,岂不是万全?
却不料仍是一步步的走到今日。
罗钦丝毫不肯放手,严查紧逼,定要毁去密旨,灭掉圣天教,除掉罗俊青和他才肯罢休,若是如此,他又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何燕常知道罗俊青定然不愿坐那万人之上的黄金宝座,可他除此之外,竟然别无他法。
在路途之中将书信传出后,没有几日,圣天教埋在庆王府中的密线便已将书信顺利的送到了庆王手中。很快的,费清便从教中再次传来消息。
那就是,庆王邀他再次前去。
29.
那时他们一行人仍在关外行走,这书信传递回来,沈梦不知如何察觉了,走近马车,非要追问他飞鸟传来书信为何,又问他究竟要去哪里,非随他一同前去。何燕常还不及开口,罗俊青便厉声喝道:“他要去哪里,不去哪里,与你何干?”
沈梦有片刻的语塞,何燕常知他迟些必然还有许多狡辩,便开口说道:“这件事关系甚大,除我之外,无人能知,无人能去。我与你有约在先,必然回来与你相见。”
沈梦似乎极不相信,罗俊青便伸手将他推出马车,说:“休要再来多事。”
迟些待他与罗俊青商定了如何进京之后,沈梦仍在马车附近紧紧徘徊,盘旋不去。罗俊青仔细的听了听,便说:“你不想甩掉他么?”
何燕常不以为然,冷淡的说道:“他便是要跟,也跟不进去。他以为还是庆王府里的主子当真是罗钦不成?”
罗俊青看他片刻,似乎有所疑虑,何燕常只说:“到时你只在庆王府外等我的讯号,依计行事便可。”
罗俊青忍不住又说:“我还是觉得……你干嘛非得去?你当真以为他一个堂堂的王爷,放着自家的儿子不顾,要我这个还不知真假的皇孙回京?我才不信哩!”
何燕常没有同他解释,宽慰他说:“你只在王府外等着。若是不成,我自然能囫囵无恙的出来。”
只是临到了京城,若不是罗俊青制住了沈梦,只怕他当真下不了马车,去不了庆王府。
何燕常被人引着缓缓走入庆王府中时,觉着周遭异常的寂静,绝不似以往。何燕常静静的随着引路之人走了极久极深,终于走入一件极偏僻的小室。室中只有两人,一坐一立,都似苍老。那大约已是日薄西山时,满室都是暮光,带着融融暖意。引路之人不敢入内,何燕常独自一个走入室内,却不小心被木椅绊了一下,于是室中响起低低的笑声,那是老人虚弱的笑声,并不似罗钦那样满是威仪,也并不带丝毫的恶意。何燕常扶住了椅背,不知为何竟然松了口气。
他想,他这一生都很有些运气,时至今日,或许仍旧不曾用尽吧。
老人带着笑意开口说道,“何教主,许久不见。”
何燕常恭敬的躬身行礼,低声说道,“老王爷,许久不见。”
老人不由得莞尔,说:“何教主还是这样的客气,还不快快的落座?这可是专门为你搬了进来的。还是你当年赞过的那把,可惜太过招摇,不然便送去你圣天教了。”何燕常便也笑了,说:“老王爷也是这样的客气。只是我的书信送来也许久了,难道不要回我句话么?”
老人终于大笑起来,说:“怕甚么?何教主这样的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我要回的话么?”
何燕常嗯了一声,却又道:“我想亲耳听老王爷同我说上一说。”
老人静了片刻,身旁之人便轻声问道:“王爷,让老奴来说?”
老人摇了摇手,才说:“何教主,你不过是想听我说一句话罢了,是也不是?”
何燕常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的等候着。
老人微微的笑了,说:“我娘身份低微,不过是个宫女,却也不被奸人所容。铁氏被诛不久之后,我母子便遭人暗算。我这一生,都是不可能有子嗣的。何教主,你不过是想听我亲口说出,那罗钦,从来都不是我罗氏的血脉,是也不是?”
何燕常低声的说道:“小人冒犯了,王爷要打要杀,小人都没有半句怨言。”
果然与他猜得分毫不差。罗钦或许知晓,所以才愈发的惊恐,必要斩草除根,杀尽圣天教。而老王爷放任罗钦大肆的追捕圣天教中之人,也不过是想藉着罗钦之手,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再无立足之地,不得不顺遂他愿,回来庆王府中罢了。
老人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许久之后,才又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我娘极少同我说起铁妃之事,她过世之后,我一直在想,她想不想她的亲生之子?那铁妃又是如何?可曾……有丝毫牵挂于我?我那同父异母的兄弟,那时身在何处,究竟过得如何?”
何燕常想起罗铁生,心口仍是隐隐作痛,他轻声的说道:“前教主过得很好,他是好武成痴之人,江湖才是他的所在,他这一生,只怕都没有甚么憾恨罢。”
老人沉默了一下,才说,“是么?那就好。我是替我娘问问。她一直瞒着我,直到过世之时才敢告诉我,若是早些告诉我……,我或许还能请罗教主回来见她一见……”
何燕常垂下了眼,想,罗铁生知晓当年之事么?
只是想起那时刀破,罗铁生看着刀中密旨,似乎丝毫不知的样子,或许铁妃也如穆霖一般,将此事紧紧相瞒罢。
老人叹息一声,才又自言自语般的同他说道,“你看,我同你说了这样大的一个隐秘,你也该知我想要如何了。我自然是宁愿让她的孙儿来做这天下之主,也不会教一个外姓之人来抢我罗家的天下。何教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何燕常知道事已至此,便是木已成舟,再难退后半步了,便有些苦涩的说道:“老王爷说得极是。只是俊青他……,他从来都不喜欢做甚么教主,更不喜欢做甚么皇上。老王爷,你若要他做皇上,还需着人好好的辅佐他,陪着他,不然的话,他怕是要被憋坏的。”
老人呵呵的笑了,说:“你们倒当真是好兄弟。”
何燕常低下头去,这句话,他竟然一个字都不能接下去。
他明知罗俊青生性自由不羁,最厌恶被人拘束,只怕宁愿死在山野,也不愿日日在那朝堂之上听群臣争议时事。
可偏偏就是他,替罗俊青做了这样一个抉择,还用兄弟之情相逼迫,让罗俊青答应了他。
老人见他默不作声,心中似有所感,微笑着问他:“何教主,你替我了却了这样大的一个心愿,我要如何答谢你?”
何燕常沉默许久,才说,“老王爷若是一定要问,何燕常倒是当真有件事相求。我若是杀了小王爷,还请老王爷将我当街斩首,以警众人。”
30.
老王爷沉吟了片刻,一时不曾开口,他身边的老奴低声问说:“何教主,你是当真要取小王爷的性命?”
何燕常毫不犹豫的答道,“当真要取。”
那老奴望了老王爷一眼,大约要问他甚么,老王爷却只是笑笑,说,“不妨事,何教主算不得外人。”
那老奴顿了一顿,才说:“何教主,小王爷身上积毒甚深,只怕将不久于人世了,你何必急于一时。”
今日所闻之事,一件更比一件令人惊诧,只是何燕常却丝毫不觉意外。他想起罗钦的脸色,还有貌似一日重过一日的病情,心中只觉得有些悲凉。
他轻声的说道:“老王爷,我只有这么一个请求罢了。”
老王爷沉思片刻,才说:“也好,我答应你。何教主,你不必担忧,等我吩咐好了,过几日再告知于你。”
何燕常有些失望,想,他若是念在这些年的父子之情,暗中寻得一个替代之人,却仍旧留罗钦一条性命,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强求太过,因此便轻轻点头,说:“那就多谢老王爷了。”
两人在室中商议已定,何燕常便就此告辞了。老王爷扯动手边的机关,略带歉意的同他说道:“最迟不过午夜,我便给你消息。”
何燕常躬身行礼,道别转身,走出门外不远,便有人迎了上来,扶着他引他走在长廊之上。
何燕常深深的呼着气,那时王府中繁花茂盛,香气四溢,可惜他已是一丝一毫都不能看到了,不然真不知是如何的深红浅绿,如何的浓淡相宜。
他这一生中经历过人世间最好的一切,也经历过这人世间最坏的一切,就彷佛这王府中的一隅,经历过冬去春来,见识过寒雪冰霜,也受过春光暖风,所有的这些,无论是好是坏,最终都是一样的过去,虽留下了许多痕迹,终究还是过去了。
那时已是日暮西山,风中不再带着暖意,反倒有些微凉。何燕常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精疲力尽,疲惫不堪。
如今大局已定,犹如河水东流,他再也无力更改,只能坐观一切,心中也不知是甚么滋味。
是期待,还是解脱?是厌倦,又或者是淡漠?就连他自己,都不得而知。
他一路走出庆王府,心中想着,若是当真一切顺利,他此生再也不要回来此处。
也不再去回想此生的苦痛和怨恨,情爱和伤心。
此后无论是生是死,都与那人无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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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月之后,京城中发生一场惊天巨变。
说是庆王苦寻数十载,终于寻到当年受奸人所害,避祸于人间的皇长孙。老王爷抱病出城,亲迎皇长孙回京。小王爷生性至孝,一同随行,不幸为救皇长孙殒命边荒。老王爷痛失独子,病体愈发的沉重,勉强回京,一病不起,却还是在病中上书,要当今皇上让位与皇长孙。
朝堂上为此事争得一塌糊涂,先说这皇长孙真假难辨,又说长嫡有序,如何能教皇上让位与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甚么皇长孙。庆王呈上了太祖所遗的软金暗纹御制密旨为证,又有铁妃当年贴身之物,和太祖当年赏赐定国公的丹书铁券为证,抱病四处拜访朝中大臣,终于议定大局,止住了一场哗然的风波。
新皇即位之时,天下大赦,赋税减半,万民欢腾,几乎堪比开国时的盛况。
只是偏偏谁都不曾料到,新皇即位之后,京城里就处斩了一人,还是新皇亲笔御批,肯准了斩首示众的。
那一日前来监斩的正是垂垂老矣的庆王,断头台下人头簇拥,人山人海,都来看这人行刑。
有那知情的人,都说便是这人谋害了小王爷的性命,因此惹得新皇大怒,要求各处一力查办,不必等到秋后,尽快处斩。又有人得了消息,悄悄的说,这犯人来头只怕不小,在牢狱之中,便有人数次以身犯险,想要一力劫狱,可惜天牢看守严密,连只蝇子都飞不进入,又如何能被他救了犯人出去?
于是一旁便有人附和,说:可不是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新皇帝可是庆王迎回来的,这人敢杀庆王的独子,没被五马分尸就算是上辈子积德了!
众人都在看热闹一般的翘首观望,只听得时刻一到,监斩官一声令下,侩子手刀光闪动,一颗人头便跌了下去,咕咕咕的从断头台上滚了几滚,竟然落入人群之中。
众人一片惊呼,慌忙的散开来去,只是低头再去看时,那颗头颅竟然已经不知去向何处了。
断头台下乱成一片,官兵在人群中急急的搜寻,四处都是推搡和叫骂声,一时间沸反盈天,犹如开锅了一般。
有个形如乞丐般的人弓着身子,衣袍半敞,犹如鱼游水中一般,轻而易举的便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之中走脱了出去。
他一直都到暗巷之中,才颤抖着将怀中之物取出,小心的拂去那面颊之上披散的乱发,失神般的看着那颗双眼紧闭的头颅,看了半晌,终于哈哈大笑,口中喃喃的说道:“老东西,又来哄我么?”
虽是这样说,他却浑身都在颤抖,抖得彷佛连那颗头颅也抱不住的一般,又拿衣衫将那颗头颅裹住了,牢牢的藏在怀里。
他呆呆的在这暗巷之中站了许久,犹如木桩一般纹丝不动,彷佛忘记要究竟要做甚么似的。然后有那么一阵儿,似乎是终于想了起来,便抿着嘴笑了起来,喃喃自语的说道:“老家伙,你藏去哪里,我都找得着你,你难道还不知道么?你等着。你是我的,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是我的,休想要逃。”
说完,他便小心翼翼的揣着怀中之物,彷佛极珍重似的,摇摇晃晃的走出了暗巷,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头也不回的朝城外走去了。
他的步履十分的不稳,身形极其的沉重,就彷佛怀中抱着的,是千斤巨石一般。可他神态之中却是极欢喜,极畅快似的,似乎终于抛下了甚么极负累的重担,要迫不及待的要去做一件极其要紧,极其了不得的事似的。
他独自一个走在路上,风中隐隐飘过只言片语,也不知是他在同谁说话,只听他时而嗔怪,时而恼怒,时而羞愤,时而欢快,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无论说着甚么,都句句低声,字字轻柔,彷佛耳语一般,让人听得心神荡漾,忍不住要想,也不知他这些话是说与哪个听得,要是当真被那人听到,只怕骨头都要酥了哪。如今空留风中,倒是可惜了。
外篇二:梁间燕
01.
“教主在屋里么?”赵灵从马上翻身下来,急急的扯住繮绳,看着曹真问道。
曹真摇摇手,他刚从后院的大门里走了出来,拿着一袋子的药渣,头也不回的走过田埂,把袋子里的渣滓朝路边立着的那个陶罐里一倒,这才走了回来。
赵灵咂了一下舌,便忧心忡忡的问道:“怎么这药越吃越多了?我上回来不是还没怎么吃药么?”
曹真看他一眼,说:“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赵灵被他呛了一声,也有点火气,“喂,我就是这么一问,换你你不觉着奇怪啊?”
曹真根本不接他这茬,毫不客气的说道:“不懂就别瞎问。他你看这药多?就连千日醉的一半儿都没解掉呢。庆王府的方子也不能当真用,我另配了好久的。哪里那么容易解开的,他在教中之时就中过好几种毒了,光解个千日醉就麻烦得要命,搞不好就又把别的毒性给激出来了。”
赵灵听得大惊失色,心里很不好受,只是片刻之后,突然觉得不对,便说:“上次罗俊青来,你可不是这么跟他说的!”
曹真叹了口气,心道,真不知教主为何要让这样无能之人代理教务!
曹真心里实在不愿与他多言,可这人向来与教主亲厚,又不得不回他的话,便说,“自然是要他多多的送些奇珍药材,不然你以为单凭教中之力,能有今日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