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俊青哈哈大笑,说:“你入教?你入教不是被我逼的吗?”
何燕常微微的笑了,却不言语。
罗俊青收起了笑意,看他半晌,才说:“你到底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我听灵儿说你被沈梦下了毒,可在庆王府里,我看你好像并没甚么异样?”
何燕常“嗯”了一声,说:“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罗俊青担忧的看着他,“那如今呢?你打算怎么办?”彷佛怕他说出甚么要不得的话来,连忙又说道,“反正我告诉你,这教主我是不做的!”
何燕常笑了一声,说:“若是被庆王府知道我回去教中,你觉着会怎样?”
罗俊青一时无语,半晌才说:“那怎么办?我是不做了!你随便给谁做!给费清?或者给灵儿!”
何燕常又笑了,听他说出这些,似乎丝毫不觉惊奇。
罗俊青伸手搭在他的脉搏上,神情渐渐凝重,低声的问他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不回教中?就这么躲躲藏藏的过一辈子?”
何燕常轻轻的呼了口气,突然轻声的说道,“俊青,我求你件事。”
罗俊青吃了一惊,眨着眼看他,许久才说,“你从来不求我的,何燕常。你想要我做甚么的时候,只会哄骗于我,教我顺着你的心意,不过你从来没有开口求过我甚么。”
何燕常似乎想起过往之事,忍不住露出微笑,喃喃的说道:“是啊,我从来没求过你。”
罗俊青疑心的打量着他,看了他许久,似乎有些吃不准他要怎样,“我不想做甚么教主,你知道的,我只想仗剑天涯,浪荡江湖罢了。”
何燕常没有应他,顿了顿,才说:“我这一生只求你这一件事。你肯答应,便仍是我的好兄弟。若是不肯答应,我们……”
他的话还不曾说话,罗俊青一下就变了脸色,打断了他,说道:“何燕常,你我当年是歃血为盟,在药王庙前结拜为兄弟的。你救过我的命,我们两个的交情是怎样的,难道你不知道?你若要我做甚么,我尽力前去做就是了,你怎么敢拿我们十八载的兄弟情谊来威逼我?”
何燕常静了静,才说:“我只知道……我要求你的这件事,定然教你十分的为难,也会教你这一生都极痛苦,可是我……如今,已经别无他法了。”
罗俊青吃惊的看着他,彷佛不明白他为甚么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似的,良久,才叹了口气,问说,“你要我做甚么?”
何燕常并没有答他,而是说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罗俊青沉默的看着他,突然啧了一声,问说,“你到底要做甚么?”
何燕常笑了一下,说:“俊青,你还真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看来你这半年多在教中,过得还算不错?”
罗俊青哈哈大笑,说:“教中有费清,有木盛,还有祁云章,总之不干我的事,我不过是每月去点个卯罢了。”
何燕常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说:“嗯,这样挺好。俊青,这样挺好。”
罗俊青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摸了摸下巴,说:“那你是打算不回教中了?”
何燕常嗯了一声,才说:“我们仍往回走,不必同他们多说。你出来以后怎么跟费清联络?”
“就是教里养的那些传信鸟,怎么?”
何燕常嗯了一声,说:“我要传封书信。你替我写罢,别人我都不放心。”
罗俊青疑心的打量着他,问说:“你这次不会再不告而别了吧?”
何燕常笑出了声,发誓一般的说道:“不会了,这次不会了。”
罗俊青从车里摸出纸笔,在他身旁坐稳,说:“写甚么?”
何燕常凝神想了片刻,低声的将要书写之言念了出来,罗俊青依言一一写下,眉头却越皱越深,在写下最后一句话时,他抬眼看着何燕常,好像想到了甚么,却又难以置信的一般。
26.
何燕常终于将那些要付诸书信的话语一一念完,叹了口气,说:“俊青,你念一遍我听。”罗俊青扫了一眼,先问他道:“你这消息是要给谁看?”
何燕常没有答他,只是反问道:“怎么?你猜出来了?”
罗俊青又细细的看了一遍,才低声的说道,“我不明白,你这番话写得没头没尾的。不过……,我猜你要传信的那个人,一定晓得你话里的意思。”
何燕常只说:“你念给我听。”罗俊青无可奈何,只好从头念给他听。何燕常听他念完,微微颔首,说,“你在其后再添一句,交代给费清,就说我下山之前没有动过的那个小子,教他替我将此书信传入。写上了么?”
罗俊青翻了翻眼珠,飞快的把他刚说的话补在了后面。何燕常听他停了下来,才说:“写好了?那就速速的传给费清。”
罗俊青轻轻的吹着纸上的墨迹,说,“等等,沈梦会看到的。等迟些岔开他再说。”何燕常愣了一下,却没说甚么。
“对了,”罗俊青突然想到:“你怎么由他抱着你,倒好像你是他的,……”罗俊青有点说不出口,就哼了一声。
何燕常叹了口气,说:“这是千日醉。”罗俊青大吃一惊,说:“你去庆王府了不成?怎么会中千日醉?”
何燕常试了一下,却还是抬不起手来,便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当年曾去过庆王府一次,结果中了千日醉。曹真解不了,只能将毒引转去别样物事上。……却不知沈梦如何得知了,一路上对我施用,眼下正是千日醉效力最强之时,故而如此。”
罗俊青很是震惊,说道:“他对你用这个是想干甚么?”
何燕常有点烦躁,说,“我不知道。”
罗俊青没说话,大约是有些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过了片刻,何燕常才低声的说道:“大约是想羞辱我罢。”
罗俊青有点愣住了,说,“可我以为他对你……”何燕常冷笑了一声,罗俊青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怎么了?”
何燕常皱起了眉头,说:“甚么?”
罗俊青扶他坐了起来,撩开帘子朝外看了看,才说:“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就没见你这么笑过。”
何燕常突然说道:“俊青,我以前就问过你的,想不想一统江湖,你还记得么?”
罗俊青哈哈大笑,说:“怎么连你也说这话?哪个稀罕甚么一统江湖,老子逍遥快活的才是真。”
何燕常嗯了一声,说,“你那时以为我要把教主之位推与你,所以说甚么不稀罕的话。可惜到了今日,你还不是做了圣天教的教主?”
罗俊青啧了一声,说:“算你狠。费清怎么晓得我是哪个?是你跟费清说的?”
何燕常只是笑而不语,罗俊青有点悻悻的,突然说:“对了,你跟那沈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当年教你杀他,你千不肯万不肯的,结果他叛了教,还把你弄成这样,你倒好,还是舍不得杀他么?”
何燕常的笑意从脸上消失了,却只说,“好端端的,提他做甚么?”
罗俊青若有所思般的缓缓说道,“我去香花寺里后,他也来过的。那时他已经疯疯癫癫的了,也不知他是如何寻来的。我带着人皮面具见他,他居然也认不出来,在教中的时候,他分明认了出来,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你晓得他在香花寺里对着我说些甚么……?”何燕常没说话,安静的可怕,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着。
“他说,他就晓得我还活着,还问我是甚么时候知道的。我都不明白他问这话是甚么意思,你知道么?”何燕常脸色有些难看,急促而又低沉的说道:“不知道。”
罗俊青想起当时的情景,似乎仍有些不舒服,想了一下,才又说道:“他大约是以为你死在火中,整个人都……”他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形容,用力的抓了抓头发,转过话头,又说道,“我当时在庆王府中,见他前来,还以为他又哄骗了你,偷了密旨过来献与庆王。结果后来听费清说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还给你留了解药?”罗俊青说到这里,愈发的迷惑不解,打量着他,似乎觉得十分奇怪。他又说,“他不是还配了毒药?要与罗钦同归于尽?结果倒是我晦气,那毒被我沾上了,唉!我心里倒还有些敬佩他了,这个人够狠,为了报仇,这样的法子也想得出?”何燕常只是不语,罗俊青有点讪讪的,终于说到了他真正要说的地方,小声的说道,“所以后来我又去找他了。其实那时他已经好些了,没那么疯癫,有时还蛮清醒的,我就教他找你。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怎么如今又弄成这样?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27.
何燕常沉默良久,才终于说道,“无非是……醒时醉时梦一场罢了。”
罗俊青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你那时在教中不是很为他着迷?我可没见你宠谁宠了七年之久,你不是还……”
“罗俊青!”何燕常脸色铁青的打断了他,然后沉声说道,“你想听我怎么说?说我瞎了眼?还是说我自食其果?”
罗俊青摸了摸下巴,突然说,“我也没见过你发火发成这样?”
何燕常深深的吸了口气,镇定了片刻,缓缓的说道,“那又怎样?我不想再提起他了。”
罗俊青将信将疑的看着他:“我那时揍了你一顿,逼着你对我爹死心你都不肯?然后这个沈梦,你护了他七年,突然之间你就不想再提起他了?”
何燕常怒极反笑,反问他道,“你揍我?罗俊青,你摸摸心口想想当初究竟怎么回事?不过是我不忍心还手罢了。”
“你很生气啊?”罗俊青摸着下巴端详他的神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那个沈梦到底干了甚么让你这么恼火?”
何燕常愈发的烦躁,他反道:“怎么突然又想问我这些了?你以前不是最烦听我说这些?”
罗俊青十分的不以为然,说:“我以为他跟你以前那些男宠一样啊,不是为了金银珠宝,就是为了你的剑法,总之都是有所图谋的。”罗俊青说到这里,眯起了眼睛,彷佛很有些感慨,他说,“不过这个沈梦,倒是对你很不一般啊?你害了他全家,不是么?费清都跟我说了。结果呢?他听说你死在火中,整个人都疯癫了!我看你养过的那些男宠里,没有哪个对你像他这样了。”
何燕常冷笑了一声,突然说:“谁说的?”
罗俊青有点迷惑,不知他所指为何:“甚么?”
何燕常的手扶在车壁上,指尖微微的有些颤抖,他的声音低沉,彷佛带着怒气,一字一句的反问道,“你怎知这世上无一人真心待我?”
罗俊青哼了一声,说,“看看你养过的那些男宠?有几个不是拿了银子就跑了么,还有几个,剑法没甚么进益了,不也就走了么?有哪个回来看过你?”
何燕常不以为然般的笑了,只是眼底却没有笑意,他说:“黄谌。”
罗俊青困惑的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是那个跟着曹真学医的?”然后他又问道,“那他现在人在哪儿?”
何燕常安静了一会儿,才干涩的说道:“被沈梦杀了。”
罗俊青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想说甚么,却又有些无语似的。半天之后,终于胡乱的抓着头发,很烦躁的说:“算了!我不管了!”
何燕常冷漠的说道,“原本就与你无关。”
罗俊青听到这句,终于也发怒了,高声的喝道:“何燕常,你说甚么?”
何燕常突然怒声说道:“你知道甚么!这样一句句的问我?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听到了么?罗俊青!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
罗俊青愣住了,很是意外的看着他。何燕常浑身都在颤抖,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认识何燕常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这么的愤怒,又或者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么的失态。他的脑子好像被甚么麻痹了的一般,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何燕常深深的呼吸着,过了许久,终于镇定了下来。罗俊青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平静,便悻悻的说道:“好吧,我再也不问啦。”
何燕常垂下了眼去,很是疲惫的说道,“不是你的错。我只是……,”他顿住了,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有些失神,然后他回过神来,精疲力尽的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有些恨他罢了。”
罗俊青很是费解的看着他,却没再问甚么,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个人静静的坐在马车里,罗俊青伸出手来搂着他,何燕常笑了一下,靠着他,轻声的说道:“好兄弟。”
罗俊青有些得意,一只手撩起帘子,仔细的看着马车外的情形,一面说道:“那当然。”
何燕常“嗯”了一声,呼吸渐渐轻浅,似乎是睡着了。
罗俊青有点惊讶,只是看到他发青的眼窝,还有那种疲倦不堪的神情时,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不知这人到底要做甚么,也不知这人想要怎样,可他听着车轮急急的辗压过地面的声音,心里突然有种隐隐的不安。虽然何燕常甚么都没和他说,可他还是察觉到了。
无论怎样,他似乎都会被卷入其中。
28.
何燕常一直想,他在庆王府里见到的那个深居简出的老人,是不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数年之前,在庆王府中的那一次会面时,老人就曾同他说过:“若是有一日他厌倦了江湖,还请你唤他回来。他是罗家的人,这罗家的江山,不与他坐,难道还要与外人坐不成?”
何燕常轻叹一声,说,“他连教主都不愿做,您觉着呢?”
老人笑了一下,然后才说,“世事多变,实未可知哪。……少年人,你还是见得少啊。”
那时,何燕常心中还是极不以为然的。
那个老人向他问起圣天教的前教主,问起圣天教的许多,他只是简略的告知,却仍然不能让老人满意。
他亦是无可奈何。他只见过罗铁生,只见过罗俊青,却从来不曾见过当年的铁妃铁氏之女,老人追问许多,所得甚少,终究只是失望。
他不知老人为何将当年的隐秘一一的告诉了他,那时他甚至疑心他走不出庆王府。可奇怪的是,他不但走出了庆王府,就连那无人能解的千日醉,也偏偏拖到了他返回教中才发作,而他分明是在小王爷的酒宴之中闻到了芍药花的香气。
其实那时他只是隐约的有所疑心,庆王府中血脉为何如此稀薄,只得罗钦一个子嗣。而庆王又为何深居府中,极少抛头露面,任由罗钦肆意妄为。当年宫中奸人横行,庆王之母又与铁妃关系匪浅,庆王因此受了牵累,也未可知。
但一切也终究只是猜测罢了。他丝毫不曾放在心上,因为无论是罗俊青,又或者是他,这天下,又或者这皇位,都没甚么兴趣。宫闱之事,牵扯太深,还不如及早的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