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问问她,或许能有答案。
杞月站在一间酒楼前,仰头看了一眼悬于其上的招牌,“恋蝶?无恋与炎蝶?”杞月笑了笑,抬脚走进楼内。
天色未晚,酒楼之内也只有稀稀落落几桌来客而已,一个未挽髻的碧衣女子站在柜后,低头拨着算盘,窈窕身姿引得不少食客侧眼相看。
“无恋。”杞月走近那个美好的身姿,抬头轻喊了一声。
“主子?”无恋连忙将手上的账册放下,领着杞月在一包厢内坐下,斟上茶水,自己站在一旁侍候,“主子怎么来了?”
杞月扬扬手中的杯示意她坐下,“无恋,我有话问你。”
无恋看了一眼杞月那张小脸上认真严肃的表情,忐忑不安的坐下,“主子,这酒楼……”她已尽力,可毕竟时间太短,能将生意做成这样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杞月奇怪的看着她,不明白怎么就绕到酒楼上了,不过他还是接了一句,“酒楼很好,三个月的时间能将它发展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确实是不错了,杞月未有安慰的意思。当初便是看中了无恋的经商能力才将她留在身边的,如今看来,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人。
“那……”无恋心里舒了口气,可新的疑惑又升上心头,若不是生意上的事,主子来此又有何事呢?
“无恋……”杞月将手中的茶杯转来转去,眼神游移不定,“亲子之间,可能有恋情么?”
无恋愣住了,她睁大双眼,不可置信自己听到了些什么。
“无恋……”杞月抬起头,再一次问出口。
“主子,你……”无恋看了看杞月稍显苍白的脸色,忽然想要叹气,“当然有的。”自己,不就是一个么?只是,这样的恋情,太苦,太累……
“无恋……”杞月还想说些什么,可看见无恋唇边的那抹苦笑,忽然低下头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无措的安静下来。无恋也算是自己人了,那他这样揭她的伤疤,是不是有些不对?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会很疼。
无恋看着杞月脸上的歉意,忽然笑了起来,主子与刚见之时似乎有了些许不同啊,不过,有这样的主子,似乎也不错,“主子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吧,那些事,无恋,早已无恋了。”
“哦。”杞月又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无恋,如果现在有个人对你很好很好,你会相信他么?”
相信啊……真是个遥远的词呢。无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苦涩的茶水顺着喉管流过心脏。会相信么?在受过伤后还会相信么?无恋的眼光落在眼前那个满怀希冀却又本能般小心翼翼的孩童身上,飘渺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会的。只要他不是他。”
会的。
只要是他。
“父皇——”杞月跑进龙央殿,猛的扑到那个温暖的怀抱中。他明白了,过去的已可以全然不管,只要父皇能继续抱着他就好。
“父皇……”杞月用脑袋噌噌龙夜寒的胸口,感觉到一双手臂揽住了他,杞月抬起头,笑容璀璨。“父皇,杞月回来了。”
龙夜寒抚摸着杞月的脑袋,笑容禁不住扬起。
第四十三章:艳娘(上)
清晨,龙夜寒在兰香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刚将玉带系上,龙夜寒抬眼看了看床幔遮掩下那个娇小的身影,想起那张小嘴昨日说过的话,不由得弯起唇角。“父皇,以后不许离开杞月。”怎么会离开呢,他想靠近都来不及呢。
不过,昨日一解了出宫的禁令,今日这小家伙便要坐不住了吧。龙夜寒唇角的曲线愈加明显,深沉的眼眸在望向那蜷缩着的身影时化为一潭柔色。
很不可思议地,听到那句仿若宣言般的话语,他竟有种从心里渗出来的满足感。龙夜寒最后看了杞月一眼,而后转身朝外走去。“无澈,若是杞儿有什么事,朕第一个问罪的就是你。”
“是,请陛下放心。”无澈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龙夜寒缓步与自己擦身而过。他又怎会让主子有失,不消他说,他亦会用自己的命护主子周全。
只是,不知为何,在看到主子与陛下相拥的场面时,他竟会有种奇怪的酸涩感,如同有什么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一般的感觉。无澈连忙晃晃脑袋,尽力将那些奇怪的想法从心底抹去,主子只是主子。
就像龙夜寒想的那样,一醒来,杞月便精神百倍的想要出宫,周瑾好说歹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得杞月喝了一碗小米粥。然后,当周瑾按着杞月的话下去备好甜糕回殿之后,却发现原本该坐在桌旁的杞月早已失了踪影。
于是,周瑾油光光的脑袋上多了几道冷汗,天空里多了一只飞翔的幻术纸鹤,赤璃殿上的龙夜寒唇边多了一道宠溺的笑,殿下的大臣们脸上多了几分难掩的惊疑……哎,杞月一次任性的结果还真是……
而造成这一起的杞月,此刻却已满脸欢笑的走在大街上了。
杞月从来不喜欢皇宫,每次天暗下来的时候,他那与众不同的魂魄总会让他轻易地感受到宫里那些不散阴魂的凄厉低语,那些自言自语似的诡异呢喃,总会让太过敏感的他觉得有些不适。更为甚者,有一回他深夜外出,返回途中,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很不巧的从一只阴魂身体中穿过,虽说并未有太多惊悚的感觉,但那阴气入体时透心凉的感觉他到现在还忘不了。
所以在一年前他还没有遇见父皇之时,他本想出宫一走了之的,可却因为死气侵体,想着在宫里找寻灵草会更加容易而多留了一段时间。现在回想,这死气,来的还真是时候。若非如此,不知他还能否与父皇相遇。
杞月扬起唇,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迈着小步从集市里穿过,轻扬的红衫与墨色的长发相互映衬,竟有种让人不由侧眼的明亮。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过,不知是否是因为杞月的一身华服,竟连一点儿汗味都未沾上。
走在街上,杞月一边好奇的望着四周,一边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不知不觉,竟已走进了一处罕有人迹的小巷。杞月发觉自己已偏离大道,但也没有在意,还是兴致勃勃的一路观摩着路旁异常奢华的建筑,一处挂着香囊的檐角,便能让他驻足看上许久。
可,隐身跟着他的无澈却没有那样的好心情。这里异常浓郁的脂粉气,还有那奢华的装饰建筑,怎么看,都与无尘上回说的花楼所在十分相似。隐着身的无澈瞬时一头冷汗,上回是无尘带着主子上花楼,这回,该不是轮到他了吧?
第四十四章:艳娘(中)
“小殿下里面请。”艳娘站在醉清风楼前,纱衣青碧,半柔半透,抬手扭腰间同风而舞,姿容艳丽而风雅,云鬓黑亮,黑发高挽,几缕青丝拂于额前,拈起手指抬颚轻笑,顾盼之间,雍容之风尽显。
杞月对她灿然一笑,已用幻术变换为黑色的眼眸倏然眯成月牙状,“没想到艳娘还认得出杞月。”他变幻了容貌,虽说并未全然变得不同,但她还是能够在随意一瞥间将他认了出来。这难免让人有些疑惑,毕竟,他们,只见过一面而已。
听见杞月的声音,艳娘的眼中悄然滑过一片讶色,而后不动声色的用素手轻捂住嘴,吃吃的笑了几声,发上斜插着的碧玉簪上,垂挂着的坠饰轻轻颤动,“小殿下说笑了,小女子怎敢认不得当今十一殿下?”
杞月微笑不语,清澈宛若月华下的清泉的眼神落在艳娘被浓妆掩盖的清丽容颜上。细细看去,除开那故意加入阿谀的眼眸,这张被妆刻意抹得成熟的脸,竟有几分熟悉。
在这般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艳娘的目光不由得闪了闪,她轻笑着偏开头,挥着手帕朝里娇声喊道,“江雪,来客了——”
听了这句分外耳熟的话,无澈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正是前些日子无尘逼他看的、说是让他了解男女之事的小说上最经典的一句台词。瞬时,无澈的脸旁滑下一串冷汗,此时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何无尘说起那回同主子来醉清风的经历时,会是一脸无奈与后怕了。
杞月随着艳娘朝里走去,才踏进店门,楼阁之上便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杞月抬头望去,便见一位妆容艳丽,但眼角却疲倦难掩的女子从楼上下来,行走间,腰肢轻扭,薄衣微荡,丝薄的靴履裹着白嫩的脚趾,无声间让人心驰神动。
“江雪,我去厨房看看。这位客人你可要好生招待。”艳娘带点调侃的对忍不住连连打着哈欠的江雪吩咐过后,又转过头对杞月点了点头,这才转身朝后堂走去。
“这位大人——恩?”人在哪?江雪迷糊着眼朝四下里望了望,找了好久,才在跟前半人高的位置发现了一双好奇的眼,待她看清了杞月那张稚嫩的脸,眼中的倦意不由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好笑的神情,“这位大——恩——”
江雪好笑而又无奈的摇摇头,这般孩童,只有六七岁左右吧,怎的也来了这儿?而且还是在大清早。弄得她连对他该如何称呼都犯了难。“这位、恩、这位客人,请随江雪来。”
杞月笑了笑,迈开步伐跟上前方那个慵懒随意的身影。这叫江雪的女子看起来也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大好青春年华,身姿美好,五官的其他部分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那双被浓密睫毛包围着的透亮黑眸能引得他人见之不忘。
入了包厢,江雪为杞月泡上一壶清茶,茶过三杯,艳娘才娇笑着出现在门边,而此时,江雪的倦意已不见了一星半点。艳娘才走近,江雪便急急得站起将位置让给艳娘,而后又道了个礼,尴尬着脸色匆匆离去。
艳娘奇怪的在江雪的位置坐下,又朝杞月打量了几眼,神色甚为怪异。江雪不是个太过矜持的人,前几次发生这样的状况都是有客人仗着权势对她动了手脚,可小殿下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该不可能吧……
可是,前次小殿下来时还带走了一个刚送来的姑娘……
难道说,皇家的人都是如此早熟么……
艳娘的脸色愈来愈是怪异,而隐身于一旁的无澈却羞恼愤然的几乎要拔出剑来。看着艳娘的脸色,他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可小殿下又怎是她一个花楼老鸠能随意编排的?更何况,主子又怎会有那样的念头?
杞月稳稳地端起杯就口,望向艳娘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清澈,似乎对那千百种神情汇集的精彩眼神毫无察觉。只是,无人可知,此时他心里却是有些自得,若不是他一直盯着那江雪看,她又怎会如此乖巧的退下,让得这包厢给他?
终于,在连饮了四五杯茶水之后,杞月放下手中的茶杯,将眼神从屋里的装饰移到艳娘的脸上。他来此,可不是为了喝茶的。
第四十五章:艳娘(下)
“你想不想杀苏柔?”杞月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稚嫩的童音轻飘飘的道出这么一句充满血腥味儿的话语。看到艳娘瞬间变了脸色,杞月弯起眉眼,忽然开心的笑了起来。
艳娘的手指在袖里轻轻的颤抖着,那双浅紫色的眼眸带着无邪的笑意望过来的时候,她几乎忍不住别开眼去,甜美魅惑的声音忽然间变得苍白无力起来,“小殿下……小殿下说笑了。”
苏柔不是已死了么?两年前苏相倒台之后数日,苏柔不是已在皇后宫里自杀了么?为何他此时还会说着这样的话?又为何,说这样的话的人,会是他?
“哦……”杞月拉长音调,满意的看到艳娘眼中掩饰不住的震惊与恨意闪过,白嫩的手指缓缓的顺着藤椅的纹路滑下,仿佛要用手指将那精美的花纹记住。
“不想么?”杞月用手撑着下颚,眼眸里尽是一片莹亮的欢喜与狡黠,语调轻快,那好奇而天真的神情,恍若在问是否想要再来一碟花生米一般随意轻松。
不想?怎会不想?
艳娘苍白着唇,双颊却因激动而染上酡红的颜色。她暗自握紧拳,努力抑制身体因此刻所思而颤抖。怎会不想?她这七年来,想得都快发了疯。每夜每夜从梦中惊醒,身上的冷汗都是为着那张消逝的容颜而出的,每回每回的将指甲嵌入手心,都是为着那道记忆中雍容得意的身影。她,怎会不想?
只是,莫论苏柔是否真的已逝,光是凭她的身份,便不是她可想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她已被废,也是自己不可以触及的存在。她,一个花楼老鸠,又凭什么,爬到前皇后的头上?
艳娘的眼神落在窗旁开得正盛的杏璃花,墨色的眸里隐隐浮起一层浅碧明黄。杏璃花开在冬季,在东离,为百花之中独有,纵是无枝与之争艳,但这般孤孤单单的开了,落了,又有什么意思?
“想就说呗。”杞月带着点揶揄的轻声说道,他随着艳娘的目光转向窗口,浅紫色的眼眸被窗外的繁花茂叶映成一片七彩流光,微眯浅眨之间,长长的睫毛在眸中投下浅淡的阴影,层层光彩相互交织,一时间,竟让人看不清那双清澈的眼中此刻究竟是何种神色。
艳娘回头望了杞月一眼,墨色的眼瞳里,那小小的窝在藤椅中的身影竟在某一刻遮住了那双眸里种种异常复杂的心思。形状姣好的唇微启,轻声的话语携着不容忽视的坚定从那苍白的唇瓣中吐出。
“想……我想……”
杞月眯起眼,满意的笑,眼角眉梢,全是明呈可见的无邪天真。
“那么,七日后,王家旧址见。”
……
“主子——”
“恩?”龙央殿内,杞月半卧在窗台上,临着风,将一枚沙白果放入嘴中,斜着眸懒懒的看了一眼从虚空中缓缓显出身形的无澈,然后一口将那枚沙白果咬碎,浓浓的汁液流了出来,灌了杞月满口的甜腻。
“主子……”无澈小心的抬眼看了看杞月的神色,确认此时的主子并未有不耐之色,这才有些犹豫地开口说道,“主子为何要那艳娘去杀了那苏柔?”两年前主子特地大费工夫将苏柔藏在那处无人可知之地。虽说今日有信言其身体有恙,恐活不过年关,可毕竟她那条命是费了主子许多气力才保住的,又为何,如此轻易地,便送给那个所谓的艳娘?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那自称艳娘的女人与主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是,若是如此平白的问出了口,无澈不敢保证,一向不喜旁人过问他的事的主子,是否会看在他跟了主子三年的份上饶他一命。
杞月小口小口的将那味道浓烈的沙白果咽下,而后才将眼神落到忐忑的无澈身上。出乎无澈意料的是,杞月并未有不喜,反而笑出了声,粉色的小唇弯成了一道欣喜的弧度。
“因为——”杞月的眉眼弯的狡黠,“——不告诉你!嘻嘻……”
“……”
就在无澈在由忐忑转为呆愣的巨大落差找不回神思之时,杞月跳下窗,嬉笑着走远。
“……”
“菊红,我要吃甜糕……”
“殿下!甜点不能吃得太多了,会坏了牙的——”
“唔——”
“殿下——要吃也得先洗了手再吃啊——”
“我刚才洗了的……”
“真的么……”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