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不必再说了。’
无澈怔了片刻,唇边挤出个苦涩的笑,“那个名字无澈早已忘了,主子又何必再提。”
杞月用他那双透亮的紫眸看着强自微笑的无澈,‘林与生这个名字,你真的忘得掉么?’
无澈的眼对上杞月似乎不带分毫感情的眸,沉默了一阵,终究还是别过眼去。
是啊,忘得掉么?且不论他能否忘记,便是那日倒在血泊中的弟弟那绝望恐惧的眼神,就已注定,他,没有忘记的权利。
可是,皇子终究是皇子,就算是为了一时兴起拿了个小侍卫做了练剑的桩子,为了封口差点将另一个侍卫乱棍打死,他照旧可以活得自在逍遥。
杞月看着无澈放在被上的手渐渐收紧,自然明了无澈此时所想。
无论怎么早熟,无澈终究只有十三岁而已。
杞月抿了抿唇,‘你会好起来的,不必担心。’
无澈苦涩的笑了笑,只当是安慰之语,无尘昨日便偷偷将他带出宫,看了大夫,那大夫所说的话,想必主子还不知吧。
“那三根肋骨只是小伤,最为严重的是内腑所受的暗伤……伤了这小子的必是高人,气劲竟能透过皮肉伤及内腑。”
“保命可以,但从此以后,不可习武。”
不可习武,那他该如何报当年的仇?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无澈咬紧了唇,闭上眼平缓愈发急促的呼吸。
杞月忽然撇下无澈,转身走出房门。
‘澈,暂且忍忍,三日之后,我必让你恢复如初。尘不必跟着,留在此照看澈。’
无澈盯着那道瘦小的身影,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主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主,他若说了恢复如初,那便真是恢复如初。
只是,他不明白,或者说,他有些不愿相信,一向无利不为,无趣不往的主子,此次会为他做出如此举动。主子该比谁都清楚,要让一个废人恢复常态,需要多大的代价。
“无澈,主子对你还真上心。”
无尘倚在门上,看着窗外碧蓝透亮的天,淡淡说道。
无澈用手拭去了泪水,转头看了面无表情的无尘一眼,突然揶揄的笑了起来。
“我怎么觉得,你说这话,是在嫉妒?”
无尘扯了扯唇,转开了话题。“你,为何改了名字?还是是主子给你改的?”
在他看来,名字不仅是一个称呼,还代表了过往,是一种念想,甚至是信念。如若不是主子是他要找的人,他也不会接受“无尘”这个让他万分纠结的名字。
无澈叹了口气,盯着床幔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无尘撇了撇嘴,不过是十三岁的小鬼头,说出这样老成的话,听着真是让人不爽。
于是,他转身出了屋,“话长便别说了,你还是留口气等主子归来吧。”
无澈气结,望着他悠然的背影愤愤无语。
第十四章:澈,与彻
无尘出去后,屋里便只剩下无澈一人。
无澈侧头看着窗外那抹悠远的蓝,思绪开始弥散起来。
记得那一日,天色也是如此的蓝。
自己瘫坐在小树林里,灰头土脸,浑身是伤,面前是草草埋葬的弟弟的土坟,那时的自己,真是狼狈的可以啊。
无澈微微勾起唇。
可是,六神无主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自己跟了一年的,安安静静的,在殿内乖巧可爱,在殿外却淡漠得像是不存在的小殿下,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啊,突然出现,就像是幻觉似的,至今回想起来,也都会觉得诧异。
可是,就是这样表情淡漠,光着小脚,身着红衣,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当时才四岁的小殿下,给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从那天开始,林与生便死了,自己更名为无,继续以暗侍的身份跟在了主子身旁,随侍左右。
也是从这以后,他见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许多,在原先的角度,从原先的距离,见不到的事情。
譬如说,主子五岁时,用幻术将一封信送到周瑾的案上,第二日,声名赫赫的苏相便倒台的事。
再比如,主子不知用什么方法带着他无声无息的闯入天牢,又不知对苏柔说了些什么话,便让她,一个爱美如命的女人,自己用指甲抓破了脸。
除了这些,还有的,就是同以往所见的天真活泼,可爱顽皮的小殿下浑然不同的,时常将感伤掩在笑容之后的小殿下,时常,独自站在窗前,凝望着远方默默发呆的小殿下。
有时看着他站在晚秋亭,默默出神的样子,自己就会想,主子,也不过是个渴望关爱,期盼着幸福的孩子啊。
特别是在一年前那一夜,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夏日之夜,这种感触尤为深刻。
因为与主子签下了血契,本该守候在外间的他,在觉察到从血契传来的,来自主子的某种不安以后,擅自进了里间。
然后,他便见到了在床榻上一直辗转着的小主子。
他小心翼翼的靠近,轻轻地唤了声,“主子。”
可主子仍旧闭着眼,一语不发。黑暗中,他隐约可以看见,那躲在被窝里的小小身体似乎在瑟瑟的发着抖。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借着光,他似乎看见了主子脸上的两道明晃晃的泪痕。
他的心颤了一下,几乎不能置信。
过了一会儿,主子还是没有动静,他开始有些忐忑,毕竟,主子早就说过,不准他随意进入里间。于是,他缓缓后退,想要离开。
就在他转身之际,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住了,满心惶恐的回过头,却见到主子仍旧闭着眼,从锦被里伸出的一只小手紧紧地拉住了自己的衣角。
他壮着胆子扯了扯,却没能从主子手里抽回衣服。
他想了一会儿,抽出匕首打算割断衣料,可主子的声音却在在这一刻传来。
虽然窗外的潺潺雨声让那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虽然听不明白,可他依旧听出了那是主子的声音。他依然听得出,那声音,在喊着,‘彻,彻……’
一声连着一声,而且愈来愈急切,愈来愈显得不安。
‘彻,彻……彻,陪我……’
‘彻,彻,不要走……好不好……’
他僵立当场,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心情,应了一声,“好……”
窗外的雨依旧没停,主子的手依旧没有放开,而他,也只能就那样站着,默默地看着小主子在睡梦中仍然皱起的眉。
最后,他和衣上了榻,搂住小主子,听着他若有若无的呜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直到小主子在他怀里昏昏睡去。
第二日,两人都心照不宣。
后来的某一天,阳光灿烂的午后,坐在窗台上发着呆的小主子忽然回过头,笑着对他说,‘无,以后,你叫无澈好么?’
“无……澈?”澈?替代品么?他笑了,点了点头。
然后,他便看见,小主子笑得弯了起来的眼眸里,盛满了璀璨的光,那双浅淡得在橘色的阳光下恍若琥珀的眼眸,像极了月色下空灵剔透的池水。
在那之后,无,就此变成了无澈。
躺在床上的无澈闭上眼,笑了。
正在追寻前方飞舞而过的炎蝶,急速从街边掠过的杞月忽然低下头,用手抚上心脏的位置,舞动的发丝遮住了双眼,杞月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起来。
渴望关爱,期盼幸福的孩子?
澈,还真是单纯的可以呢。
明明知道自己被当成了替代品,单纯的澈,居然还可以笑得如此开心?
他选择帮他的那几次,都不过是随手而已,而这一次,也不过是为了,还他受伤的债而已。
见识过自己神色漠然的用指尖收取别人的性命,也经历过被他抛下,独自在森林里求得生存的惨痛,这样之后的澈,怎么还能如此轻易地,便信了他的话?
澈看到他在默默发呆,在黯然神伤的时候,澈怎么能够相信,那些不是他刻意做出的假象?
杞月唇边的弧度渐渐加深,澈啊,难怪三年前在武殿选侍的时候,一眼便相中了你,原来,你和我,都是一样的,学不乖呢。
第十五章:墨衣并蒂莲(上)
正是一日之中最是炎热的晌午,虽已将近中秋,但正午的烈日依然炎炎灼人。几丝云彩漫不经心的点缀在碧蓝而高远的苍穹之上,被阳光映照得十分炫目的莹白感觉起来却是单薄至极,看上去仿佛天边飞鸟不经意间留下的印痕,虽耀眼,却虚幻的遥不可及。
路旁的柳树早已失了生气,许多树叶已经落下,仅剩的叶片也是恹恹的垂着,那姿态,如同屋檐下那只无力的趴在石阶上,聋拉着脑袋,粗声喘气的大黄狗。除了偶尔的叶片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那只气息疲惫的大黄狗粗粗的喘气声之外,无人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丝声响,所有的一切,都恍若被这沉重的闷热感所凝结。在这仿佛在慢慢膨胀的热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的味道。
早市已散去多时,商贩们都已各自找了地儿歇息,或是花三两个钱,在市井茶馆里一边谈天,一边纳凉。
卖糕点的大娘也是早早的收了摊,倚在依旧茂密的古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蒲扇,半眯着眼,似乎已被午间的暑气熏得晕晕欲睡。
古榕之后的店面简陋异常,泥砖垒成的墙在酷日下已裂出好些缝隙,看起来几乎有些不堪重负之感。门店前没有牌匾,更不见看店的仆人,几块木板歪歪斜斜的靠在残破的门扉上,便成了暂停买卖的告示。
这显然便是那位大娘的摊子了。
一只婴儿手掌大的炎蝶舞着翅,从木板的缝隙中,轻飘飘的滑进了屋里,过了一会儿,又急急的飞了出来,在老大娘惊奇而诧异的眼神中逐渐远离。
‘蝶,你确定是在这里?’
一面摇摇欲坠的土墙下,杞月靠墙坐着,不时用衣袖擦着汗,看着不远处依旧活力不减,翩跹而舞的那只绯翼炎蝶,不满的问道。
“叮——”
‘蝶是说昨天在桂花糕里闻到了它的味道,今日却没有了?’杞月将粘在面上,被汗水浸湿的发拨到一旁,听着蝶的述说,在阳光下愈加浅淡的眼眸稍稍一眯。
“叮——”炎蝶在杞月眼前悠然的舞着,丝毫没有为暑气而感到压抑。
‘空气里该还有些痕迹,蝶能闻得出来么?’
“叮——叮————”
炎蝶振了振翅,在空中留下一道延伸到远方的飘忽轨迹。
杞月站起身,追寻而去。
炎蝶带着杞月在皇城里转转悠悠的兜了好几圈,直到杞月倒竖起眉,几乎将要转身而去之时,炎蝶才终于慢了下来。
一座两层小楼出现在杞月眼前,不同于其他民居或是土黄或是灰黑的颜色,这座用青石砌成的二层小楼,在烈日下呈现的,却是分外怡人的浅碧。但它虽与众不同,却丝毫不显张扬,就连那四角朝天而起的飞檐,也只透出几分沉稳的庄严与肃穆。
暗棕色的牌匾高高悬在大门之上,铁钩银画般的“善药堂”四字端正古朴,勾画得颇有韵味。
善药堂?杞月在心里默念了几声,一边用手拂去身上红杉在墙下所粘的泥土,一边暗自恼怒。在他所猜测的所有下落中,善药堂是最麻烦的一个。
凭借炎蝶入梦之能,皇城内几乎所有商铺商盟,乃至贵族世家他都能摸个通透,可就是这善药堂,还有另外一两个连存在与否都不能肯定的组织始终让他是一头雾水。
虽无太多线索,但杞月自然也能猜到,这些势力,有极大的可能是属于皇家的。
皇家啊,那可是个水深噬人的地方呢。
杞月抬脚跨过了善药堂的门槛,才刚进门,一丝似有似无的异香钻入鼻中,清雅,淡然,细细分辨之后,杞月再次确认了那东西的存在。
大堂内只有一位未及弱冠的药童懒懒的伏在柜台之后,种种草药兽骨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将外边那股腐朽的味道冲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在那闷热之中,添了几分清凉的淡香。
杞月走到药童所在的柜台前,细细审视柜台之后,靠墙摆放的药柜。
他能嗅得出,药柜中每一个小抽屉都散发着不同的味道,沉心默想,甚至还能分辨得出里面放了哪些药材。
只是,缺了他要的东西。
也是,那样东西乃是可与而不可求的天地灵物,又怎会如此随意的搁在前堂?
杞月转过身,朝着内堂迈出一步,脚还未落地,一阵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清风从偏门吹入,熟悉的异香再次盈满鼻间。
差点被骗过去了。杞月笑着行至药童身旁,蹲下身,轻轻将手搭在最底层的抽屉的把手上。
这善药堂的主事之人,能将它放在此处,想来也是个工于心计之人啊。
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状若酣睡的药童猛的抬起头,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人,此时,从他眼中泄出的那一丝迫人的寒光才悄然消逝,只剩一抹淡淡的疑惑深埋眼底。
果然不一般。杞月笑得眯起来眼。可惜,和自己比起来,这童子还是技逊一筹。
见得无事,那药童复又伏在台上,闭上了眼。
杞月见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这才拉出抽屉,取出其中的一个白玉小盒。
将抽屉放回,杞月拿着那异香阵阵的小盒,迈步离开柜台。
一个青色的身影却在此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偏门。
“小公子可知,不告而取他人之物,是为窃?”
杞月将要迈过门槛的脚僵在半空,沉默片刻,他放下脚,却并未回头。
‘情非得已,望足下见谅。’
来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些许惊色,那给药童施了蒙蔽咒的或许还能是被别人,但仅观他以五六之稚龄,能毫不慌张,且口出此言,他便能肯定,这孩子,定不是出于寻常人家。再仔细一看,他身上所穿的红杉之上,那若有若无的道道金线正泛着华美的光。
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合上,来人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情非得已?怎么个‘情非得已’法?”
杞月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袖,露出了一只白嫩小巧的手。杞月将五指瞬间张成虚握之势,一丝残酷的弧度攀上唇角。为了保持这具身躯,他在此处取了他的命,这便是,情非得已。
第十六章:墨衣并蒂莲(下)
几道透明无色的气旋在身遭环绕而起,气旋带起的阵阵强风吹散了杞月的发髻,杞月颔首侧身,一只晶莹的紫眸在发丝后时隐时现,被拂起的衣襟掩住了他嘴角的那抹残酷与诡谲。瞬息之间,一股纯粹而庞大的杀念朝来人罩去。
来人不禁骇然后退了数步,本是悠然自得俊俏非凡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认得那盘绕于杞月身旁的气旋,他自然也清楚,能在瞬间将难以捉摸的灵气凝成实质的人,会有多么难以应付。
或者说,他这次,有多么难以,死里逃生。
杞月的唇角慢慢的向上弯,这样的表情,也算不错。
那人毕竟是善药堂主事,虽是震惊无比,却还是在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可将视线从气旋移至杞月的一瞬间,他的眼神又一次凝滞,那双紫眸……
他猛地睁大了眼,一滴冷汗缓缓滑过眼角,那双紫眸,是……
杞月看着他愈发震惊的表情,自然也是了然,东离国百姓多是黑发黑眸,各大家族中仅有的拥有紫色眸色的,就是皇族。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这人左右都是要死的,知道多少并无太大干系。
杞月的双脚朝地面猛地一蹬,身形顿时在眨眼间挟着呼啸的气旋朝那人射了过去。
不对。杞月眯起眼,他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这人……呵,不能称之为人,改称作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