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蓬明明知道这小子是混闹着耍赖,却还是心软了,只胡乱盖了几板子就拉了凌中恒起身,板着脸问道:“还敢不敢了?”
凌中恒红着脸摇头。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晚上的一顿狠揍,也知道李蓬心疼了,这几板子打了和没打差不离。
李蓬叹息一声,也不再计较,却趁凌中恒不备拉起了他的衣衫,然后看着背上斑驳的伤痕,面色铁青。
凌中恒回头焦急的要解释,李蓬一脸的铁青却化作一声怜惜的苦笑,道:“奔波一天,你也累了,去睡睡吧。”
凌中恒偷眼看了李蓬几眼,见他确实没再生气了,才舒了口气,熟门熟路的直奔自己的小屋,一头栽在床上就再不愿意起来了。
内心也在庆幸,还好李蓬没有发现身后的重伤,要不然还不知担心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儿,反倒轻笑出声,那一桌明显没有动过的菜肴,让凌中恒想起来心中都是暖和的。
正想着,李蓬拿着药要进来了,笑着道:“一背的伤,你也睡得着?来,擦一点药。”大手覆上凌中恒的背,凌中恒下意识的畏缩,惊慌的抬头道::“大叔!……”
李蓬笑骂“怎么?”
凌中恒躲闪着道:“恒儿自己来吧。”
李蓬一怔,放下手中的药,道:“那你自己要记得。”
凌中恒点点头,听到李蓬随手关门的声音,不知怎的舒了口气,沉默了。
他还是不适应这样近的距离,拍拍肩膀微笑,就足够了。再近一点,他就会下意识的后退。
呵,凌中恒苦笑。不,不要,不要离我太近。
不要。
所有的温暖只是一场,绚丽而无望的破灭。他宁愿从没有经历过,也不愿意到手的幸福却只能是遥不可及的曾经。分明温暖的春风只是为了,下一个寒冬。
一如这半年来与母亲在山上的守望时光;一如,这二十年来的父子情谊。
不,这样,太残忍。
凌中恒嗅着枕头上淡淡的霉味,其实这样,也好。
没有承望,便也不惧心伤。
第45章
灰扑扑的瓦片上两只小鸟惊飞,李蓬微锁双眉,坐在窗前。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声音带了几分激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蓬苦笑一声,起身长揖道:“燕兄”
燕秋笛开玩笑般的嘲弄道:“可是塞北的风沙你大少爷受不住了?”
李蓬摇头道:“我碰着郑阔了,我可没有那小子洒脱,这年纪越大,是越想家乡啊。我为子不孝,如今总算可以回去看看了。只怕是身后没有子嗣,无颜见已故的爹娘啊。”
燕秋笛哑然笑道:“怕什么无颜?你成家立业也就是了。”言毕,也是喟然一叹道:“当年所幸你出去的早,不然满门牵连,李家就真的……唉。”
李蓬嘴角流露一抹萧瑟,道:“只剩了我一个,还不如都不剩呢。”抬头望着窗外,道:“这次我回来,正是要去爹娘坟前,撒一培黄土。”
当年那一场夺嫡,李家无辜牵连,满门抄斩。若不是李蓬游历在外,躲过一劫。怕又是灭宗灭族之祸了。
燕秋笛沉默半晌,忽的问道:“你这次在这呆着,又是为的什么?”
李蓬道:“想探一下风声,毕竟,已离故国二十余载了啊。顺便,也想能不能见你一面。”
燕秋笛撇嘴道:“你可在这呆了不止三两天了。”
李蓬苦笑:“在异国他乡久了,总要适应一会儿。”
燕秋笛似笑非笑的问道:“可是为了那小子?”朝凌中恒睡着的房门瞟了眼。
李蓬沉默。
燕秋笛的神色郑重起来,道:“你若要去京城,可以去找雁雨然将军。”
李蓬微微讶异,旋即恍然笑道:“这么多年,咱们都老了啊。”旋即拱了拱手,道:“故人情分,患难兄弟。有燕兄此言,李蓬便不悔回来了。去国廿载,故人之子,都长这么大了。”
燕秋笛略一挑眉,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笑道:“我倒忘了,你和宋见方当年是再好不过的兄弟了。”
李蓬一怔,迟疑的道:“当年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见方他也是……”
话说的含糊,燕秋笛却已经摆手道:“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要说恨,也是恨煞了的。不过如今人死都死了,还要拿尸体来挫骨扬灰不成?你们当初京华结交,哪里料想得到会有今日!”
李蓬唏嘘的叹息不语。宋见方少年时性情略显内向,话语不多,却最细心。
燕秋笛也不再言语,拱手道:“你自己保重。”
李家当年追随的是皇太子,皇上怕还不会想起来要翻案。如今风声虽然松了,你毕竟还是在缉的所谓余孽。
李蓬点点头,眼见燕秋笛要走远了,高声问道:“那个孩子,真的是……”
燕秋笛脚下一顿,轻微的点点头,走远了。
李蓬目光复杂的看向凌中恒的房屋,当年的事情,他是知道一些的。可是究竟为了什么,会弃置亲生骨肉于不顾。一个堂堂的皇家血脉,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夜渐渐深了,凌中恒半夜醒来,只觉得口渴难名。他下意识的呻吟道“水……水。”
几滴甘露落入唇中,他惊诧地想,水?
多久了,半夜醒来的轻声呢喃永远没有回应。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凌中恒轻声喃喃“爹……”
李蓬一怔,微微心酸的道:“爹在这呢,来,再多喝一点。”
凌中恒发了低烧,李蓬检查时发现了凌中恒身后斑驳的伤痕,心痛莫名。
他知道一个皇子每日里打杂送信,很屈辱。那天晚上路过时看到这孩子被一个小小的杂役欺辱,自己都觉得难堪。
这孩子长的像宋见方年轻的时候,明明受了屈辱,那一脸的沉默却让人心疼。许是经历的太多,再没有力气哭泣。
他没有告诉凌中恒那个杂役已经被他打发走了,他不忍心。
可是这些屈辱,总会有人让他一次又一次领受。
李蓬叹了口气,这个孩子都这样了。迷糊间念得,也只有,爹。
如果可以,他多么想就这样带这个孩子走了,再不用忍受这些。
凌中恒又迷糊的睡沉了,李蓬趁着晨曦的微光,去替凌中恒买药,回头看一眼房门,眼底流露一抹挣扎。
第46章
临近正午的时候,凌中恒醒转,睁眼只觉得阳光刺目,他微微眯起了眼,看到床边上的李蓬,苦笑,“李大叔,麻烦你了。”
李蓬佯怒道:“和大叔还这么客气?”
凌中恒下意识的看一眼床头的药瓶,闪念间发现身后的伤好了大半,微微一怔,嘴角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李蓬转身道:“你等着,我去拿粥,还热乎着呢。”
凌中恒看着身上换过的清爽的衣袍,靠坐在床上,愣愣的发着呆。
李蓬都知道了,都看到了。不,他不想看到他眼底怜悯的目光。
纵便是伤的再重,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这一切的思量,都被递到身前的一碗热乎乎的粥打断了。
浓浓的米香让凌中恒的肚子不自觉响了起来,他不好意思的抬头,李蓬呵呵笑道:“温度刚好,你尝尝。”
凌中恒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抵不过米香,接过粥碗一口一口慢慢的喝着。
李蓬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和宠溺,道:“你才退烧,只能吃这个,明儿大叔给你弄些好东西来补补。”
凌中恒也不说话,默默地吃完了粥,道:“大叔,我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明儿就该上山送信,大叔不必麻烦的。”
李蓬嗔怒道:“你小子!送信的事情倒比身子骨要紧了?”
凌中恒平静地道:“这是我分内之事,做不好只怕又要罚的。”
李蓬听的心中一酸,道:“你听大叔的,不必管他,你只管舒心的休息调养便是。”
凌中恒笑笑,起身穿衣服,道:“总不好连累大叔。”
李蓬恼怒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犹豫了片刻,又道:“恒儿,大叔给你讲一个故事,想不想听?”
凌中恒穿衣的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不,我不想听。
无论你是谁,有什么目的,是真情还是假意,我都不想知道。
凌中恒早就察觉出李蓬的不对劲,试问,一个小小的驿站杂役,怎么会有这般的学识见识和气质?
有些细节,相处久了自然都明白。可是凌中恒贪恋这样的平静与温暖,他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害怕,再一次受伤。
凌中恒的迟疑看在李蓬眼里,李蓬动了动嘴唇,终究是叹息一声,笑骂道:“受了伤也不肯说,真恨不得再打你一顿板子!”
凌中恒面上一红,嗫嚅着不语。
李蓬道:“男娃子挨个打有什么大不了的?怎的连药也不肯好好上?还害羞了呢?”想起凌中恒那斑驳的伤痕,还是忍不住的心疼。
凌中恒内心有一点惶恐,不不,终究还是,太近了。距离太近,他害怕。
可是,这样嗔怪的心疼,却让凌中恒有了想哭的冲动。
这么久了,身染沉疴,父皇猜忌,家法严酷,人情冷寒,都难得流泪。自己这都是怎么了?
凌中恒撇过脸去,道:“让大叔操心了。”
李蓬伸手抚抚凌中恒的脑袋,道:“知道就好,下回再这样,可要仔细了。”
凌中恒点了点头,一时沉默。
良久,李蓬道:“恒儿,大叔其实不叫李蓬。”
“大叔姓李,名青凌,乃是前朝李家余孽。”
凌中恒一震,果然。他低头不语,原来这一段安静的岁月也不过只是……只是……
凌中恒站起身来,道:“中恒乏困了,明儿还得上山呢。”
李蓬的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道:“你听大叔把话说完,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凌中恒反笑了,“中恒想的哪样?”
李蓬叹息一声,道:“前朝初立的太子乃是嫡长子,那时候你父皇才不过十余岁,大叔也不过二十岁不到。”
“先皇子嗣众多,皆是人中之龙,太子身处东宫,实为众矢之的。而我父亲当年便是支持太子的。”
凌中恒一怔,他只知道父皇曾经和七皇子五皇子争过,倒不知废太子的往事。
“不知是先太子太过无能,还是诸皇子过于厉害。太子在那一场最初的夺嫡之战中,战败身死,而李家,则是那一场争斗最初的祭品。”
平淡的话语又说不出的苦涩。
“恒儿,你想想看,你李大叔前一刻还只是个花天酒地的大少爷呢,下一刻就听闻家族遭难,父母俱丧,只余了一人浪迹天涯,又是何等的凄惶!”
“若不是你舅舅当时不顾危难的让人传讯与我,这世上怕就再没有我李青凌了!”
“李蓬李蓬,命如飘蓬啊。”
“可是恒儿,这样,也是生活,你明白么?大叔不要你笑对所有的苦难,那样,太累。可是至少,你要快乐一点,心思放开一点。大叔来这儿半个多月了,就没见过你什么时候的笑意是真真切切的开怀。”
凌中恒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舅舅么?
他还以为,当初舅舅的那一个转身,便就此恩断义绝呢。
原来并不能够。
李蓬的话语不多,可是句句真心。
他连自己从来都不开心,都知道呢。
原来,他真的只是因为舅舅的朋友才关心着自己,不因为其他。
这个答案,让凌中恒想哭想笑。
李蓬看着凌中恒微微释然的神情,试探着问道:“恒儿,愿不愿意随大叔出去走走散散心?免得呆在这儿遭罪。”这句话是李蓬思量了很久,早就想说想做的。
凌中恒一怔,垂下了眼。没有看李蓬期待的眼神。
良久,方轻声道:“先生容恒儿再想想。”
李蓬一怔,旋即笑道:“好。”
离开了那一个无情无义的帝王,也许能真正的自由快乐。
李蓬端起粥碗推门出房,心中总算舒了口气。总算说出来了。心中微微一笑,他知道,这孩子需要一点时间。
晚风带来一丝清凉,一日的燥热尽去。
李蓬的目光扫过院门,忽的一怔。
秋漠归淡淡的站立在门口,神情冷漠。
第47章
江风凛冽,江流曲折,浩浩汤汤的锦江一如一条盘旋在大地上的巨龙。
秋漠归负手立在江边亭中,李蓬局促的站在亭外,不知怎的神色间有一点小心。
良久,秋漠归方淡淡的问道:“二十馀年别帝京,可有去父母坟前告一声平安?”
李蓬低头道:“正准备去。”
京郊枯冢荒凉,怕早已经物是人非。
秋漠归扬眉:“你准备带着他回京?”
李蓬一愣,道:“不过一日功夫就走了,李蓬这一生再也不愿意踏入京城半步了。”
秋漠归冷笑道:“子不报父仇?你果然还是一如当年的懦弱无用。”
这话说得极重了,奇的是李蓬也没有反抗,只是神情有一些悲凉意味。
他只比秋漠归小两岁,少年时在外惹事差点丧命,被秋漠归顺手救活,一夜长谈教导。虽然没有师徒兄弟情分,李蓬却是极敬重秋漠归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敢回嘴,只是沉默。
“当年把你李家拉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乃是陈家,如今的陈家虽然败落,却依旧安享繁华。你身为李家子孙,却在这里耽搁?”
李蓬惊诧的抬头,问道:“陈家?”
当年的局面太乱,他身在千里之外,忙于逃命,竟一直不知道此事。
见李蓬又沉默了,秋漠归冷笑着问道:“怎么,不信?”
李蓬连忙摇头。秋漠归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是了。
可是,李蓬回头望向小镇子,恒儿呢?
“秋大哥,李蓬请求您一件事情。”
“若是与凌中恒有关的事情,则不必了。”秋漠归回过身来,看着依旧恭立在亭外的李蓬,淡淡的说道:“上次你处理了我门下杂役,当我不知?”
“凌中恒是皇子!不管怎么说,身上都有着皇家血脉,那个杂役该死!皇上现在生气,不理他,没准哪日就想起来了呢!”
秋漠归慢慢地道:“皇上怎么想,我不管。他一日在我门下,一日就是我门下弟子,想着等弑君杀父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子,若不磋磨管教,那还了得?”
“那个杂役教了凌中恒内功心法,打他一顿又怎么了?”
李蓬张了张嘴,半晌,苦笑道:“我以为你不知情。”
秋漠归道:“何况,他的身体还没有全部恢复,虽则每日调息爬山,时日毕竟还短。我虽不在意他的死活,但是门下弟子,却不得不管。”
李蓬怔了怔,问道:“这个孩子,他?……”
半晌,方低低问道:“大哥一口一个门下弟子,这孩子的亲爹呢?父子一场,怎么就这样残忍?”
秋漠归只是冷笑,也不解释。
或者,无论是他的一时心软,还是一国之君的哀求,都是无法说出口的。
李蓬深深地一揖,道:“多谢大哥能告诉李蓬仇家是谁。李蓬不是什么人中龙凤,却也是热血男儿,如今落魄天涯,一身血气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