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二）——白洛

赤璃殿周围一片空旷，除了几位巡逻的侍卫之外，便再无人迹。

杞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轻笑了一声，而后直接走进了殿里。

一位侍卫动了动手，想要拦下擅闯赤璃殿的杞月，可看清了杞月的脸之后，却是又放下手来。

那回陛下带着一位小皇子上朝之时，他正当班，有幸见着了那小皇子的天容之姿。周大人也曾特意吩咐过，若是十一皇子，不论他是要去哪里，他们这些做侍卫的，只管放行就是。

那侍卫看见杞月脚步一顿，转过脸冲他笑了笑，不由一愣，脸上虽是还维持着军人式的不苟言笑，可那眼中，却是不由得露出几丝感激。当侍卫当了这么多年，别说皇子，便是大臣们，也没有哪位如十一皇子这般将他们这些下人放在心上的。

一时间，他不由得感慨万千。

都说五皇子温厚和蔼，可依今日之见，这被众人传为性情乖张行事张扬的十一皇子，却是更为平易近人。

哎……

那侍卫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都说传言不可信，果真如此……

而渐渐走远的杞月却是差点笑岔了气。他性子温和？就这么笑了笑便性子温和了？那父皇的性子若是如这般看来不得温和的无可附加？

真是荒谬。杞月轻笑出声，却是摇了摇头继续往里面走去。

殿里焚着些许香料，气味不浓，优雅淡然，似是加了些许提神用的白涟草。

那说不出的甘甜清爽的味道，嗅起来很是舒服。

杞月的视线在空空的大殿上转了一圈，那台阶之上用黄金装饰着的龙椅里，空无人影。

层层叠叠的幕帘的影在龙椅上交错盘绕，将那一片耀眼的金色印出一片深浅不一的清影摩挲。

小小的唇抿起，轻轻的笑了笑。

父皇……

他转过身，往御书房走去。

“嘎吱……”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众位大臣皆是惊诧的回头望去，未经通报便入了这御书房的，会是谁？

十一殿下？

杞月微笑着从大臣们中间走过，纯然的小脸是全是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可爱。

可是从外边看去，在众多面目严肃的大人中，那独自一人浅笑着，眼眸里满怀着希冀，带着自己小小的身躯缓步前行的孩子的身影里，竟有些莫名的萧瑟之意。

“父皇……”

还未到帝王所在的上首处，杞月便停了下来。

无他，只是杞月小小的身子已被一处温暖的怀抱全然裹住了，再不能前行。

孩童轻轻的话语声落入龙夜寒耳中，那微微带着暖意的气息透过几缕青丝柔柔的喷打在他的脖颈处，龙夜寒侧过头，勾唇轻笑。

“杞儿，今日怎的这么早？是想父皇了么？”

龙夜寒的声音里依然是带着几许调笑之意，他的脸缓缓靠近杞月的脸侧，在说后一句话，那温热的气息已然贴近了杞月白皙的耳，有些痒痒的。

杞月撇过头，不满的撅起唇，忍住脸红，唤道。

“父皇。”

龙夜寒听出了杞月声音里的几分窘迫，似乎只要自己一近身，杞儿的小脸便会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很是可爱。

“父皇别闹了……杞月想父皇了。”

后一句话杞月是贴着龙夜寒的耳说的，小声得只堪堪传入龙夜寒的耳中。

话语一落，四下一片寂然。

大臣们是直接愣住了，什么叫“别闹”？就算十一殿下再受宠，也不至于如此长幼尊卑不分的对陛下说这两个字吧……

那边大臣们的思维已被杞月的一句话拖入黑暗的万丈深渊，而这一边……

龙夜寒却是忽然搂紧杞月的身子，紧紧的搂抱着，以至于隔着厚厚的冬衣，杞月仍是听见了从龙夜寒的胸腔里传来的有力的心跳。

父皇？

杞月转过眼看向龙夜寒，却诧异的看到了他眼里那一抹被温柔淹没的心疼。

心疼？心疼杞月么？

虽不知龙夜寒为何会心疼他，可心底还是涌出了一股暖流，霎时间在那张绝美的小脸上荡出一个大大的笑。

“父皇……”

杞月抬起手勾住龙夜寒的肩，将小脑袋贴在龙夜寒的肩上，笑着闭上眼。

杞儿……

看见那个满是欢喜的笑，龙夜寒的心里却是又是一阵微疼。

那双常年被墨色掩盖住紫芒的眼，罕见的透出几分真切的宠溺与心疼。

这是杞儿第一次亲口对他说想念。

可是，说着想念的杞儿的语气里，也是第一次向他透露出那颗小小的心里深深埋起的那些想要寻找依靠的脆弱。

他的杞儿，一直是强势的，倔强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就算是被伤害被背叛的时候，那张本该布满愤怒与伤悲的小脸上，也会用浅淡的微笑，或者是漠然的仿佛毫不在意的表情迷惑了旁人的感知。

这便是他的杞儿，就算是身处逆境，就算是那样满身淋漓，也会倔强的冲旁人张牙舞爪的杞儿……

可是今日……

不，不止是今日……

龙夜寒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那日，在天牢里碰见杞儿的场景，此时他才发觉，那时垂着头不言一语的杞儿，便已是放弃了抵御的姿态。

他的杞儿……

龙夜寒的眼中的紫忽然变得柔软，他的杞儿，可是从一开始，便已经认同了他……

“杞儿……”

“恩？”

杞月不明所以的哼了声，随即抓紧龙夜寒的肩，任由龙夜寒将自己抱向上首的座位。

将杞月的身子放在自己怀里，龙夜寒垂眸向杞月看去，毫不意外的看见了一双带着欢喜与满足的浅紫色的眼。

“杞儿可曾用过膳？”

龙夜寒轻笑着将桌上的糕点盘子拉近，又拿起一旁的紫砂茶壶，为杞月倒了一杯茶水。

“这里只有茶水，杞儿可得委屈一会儿。”

“父皇，杞月已用过了。”

杞月这么说着，眼眸却是往下面依然没有回过神的大臣们看了一眼，又瞟了一眼旁边座位上一脸掩饰不住愣怔的大皇子龙天祈，回眸冲龙夜寒揶揄一笑。

“父皇，这些臣子似乎定力不佳啊……”

龙夜寒轻笑着刮了刮杞月的鼻子，眼眸含笑。

“杞儿又淘气了——他们的定力确是该好好练练……”

说着，便用手敲了敲桌子，咚咚的响声将众人从失神中惊醒。

“诸位爱卿，对于方才慕容将军的话，爱卿们有何见解？”

第一四五章：慕容

一言既出，四方皆清醒过来。

方才……

众位大臣刚要抬头看看龙夜寒的脸色，便被一阵沉沉的寒气压得低下了身。

陛下！

面对很明显已表露不悦的陛下，大臣们也很识相的没有提杞月失礼的事。众人皆是低着头垂下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丞相陈式明的眼中却是划过了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那因年事已高而有些深陷且浑浊的眼里，突兀的闪过一丝犹疑。

方才陛下与殿下相拥的时候，陛下的表情，似乎有些逾越了……

陈式明未曾抬头，眼眸却是稍稍向上瞥了瞥，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有出声。

他深知，以陛下的性子，本身便不喜旁人指手画脚，他若是此时说了些什么，保不准便是个“荣归故里”的下场。

只是，希望陛下能把握这其中的尺度才好……

“杞儿，有何有趣之事么？”

龙夜寒轻笑着俯身在杞月耳旁呼了口气，然后满意的看着那雪白的耳郭染上一层微红。

“唔……父皇！”

杞月瞪了龙夜寒一眼，却不知他那水光莹然的眸清清澈澈的模样落在龙夜寒眼中并无任何杀伤力。

他只是有些惊异。

杞月的视线再次往陈式明的身上扫了扫。以他魂魄的不同，更加上前些日子以来妖族血脉的逐渐觉醒，他对人心思的掌握也日渐清晰。

而方才，他却是发觉了那个微微躬着身子站着的老人，那个据说是陈洛蝶的父亲的老狐狸的一丝丝异样。

他，竟能发觉他与父皇之间的关系……虽然只是一丝丝，但也足够引起他的注意了。

不论如何，他定不能让他人知晓他与父皇之间的情，而这陈式明，若是真那么不识好歹，就算是父皇的人，他也定会……

“杞儿在想什么呢……”

龙夜寒的声音带着些冷意，显然是发觉了杞月心底的那一丝杀意。

难道是有人触犯了杞儿么……

杞月抬起小脸，冲龙夜寒盈然一笑，那只弯起的眼眸里，却是清澈的不见一丝杂质。

“无事，父皇。”

龙夜寒仔细的看了看杞月笑着的小脸，确认那眼中并无不悦，才转过头，对下方的臣子们说道。

“无人有话要说么？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如平常一般的淡然，只是这一句话忽然落下的时候，却不知道将多少人的心砸得猛的一抽。

慕容赫依旧是一身戎装——似乎只有他才能在宫里不着正衣，而是被默许了保持那一身兵场里的行头。

他的脸上少有的带着些凝重，那双坚毅的唇紧紧抿着，连带着那双异常敏锐的眼，犀利的让人不敢直视。

他微微侧眼看着场中的大臣们相互打着眼色，却是你推我搡的无人上前，不由得脸上一沉，多了几分怒气。

这帮人，平日里说些好话搅些场子倒是一把好手，可当真要他们出主意了，却又顾前顾后推推搡搡的，真真气人。

还有那只老狐狸……

慕容赫的眼光在陈式明的身上狠狠一剐，那陈式明却还是老神在在的半闭着眼，似是对陛下说了些什么都充耳不闻似的。

慕容赫一想到平日里陈式明那张眯着眼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却是忍不住咬紧了牙齿。这老狐狸……

对慕容赫的目光陈式明自然不是真的看不到，他不但看到了，而且还很清楚的感觉到了慕容大将军的那几分隐藏的火气。

年轻人啊，可别太过浮躁了，还是得沉稳些的好……

他不出声自然有他不出声的道理，就此事——妖族复兴而言，慕容赫这小子却是有些莽撞了。

虽说此时事态发展并不见好，可也算不得差，亰国传来的消息只说妖族出现次数有加，可却并未言明伤亡人数以及财物损失情况，也未曾告知出现在亰国边境的妖族到底是什么妖（妖族由于本体不一样，性情也大有不同，如狼妖族孤傲，狐妖族擅诈等等，基本与动物的性情相符，所以不同种族的妖对人类的影响也不一样）。

如此一来，根据亰国国主那颇有些急躁的性子便可以断定，此事还并未脱离轨道。

再说了，出兵抗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东离建国不过三十余年，开国之初更是先与妖族打过一仗，可以说，此时的东离国库并不丰盈，若要出兵，先不说战果如何，这消耗便是划不来的。

这小子怕是在三十多年前那场与妖族的战争中对那妖族的印象太过了吧……还是太过年轻啊，这么沉不住气……

陈式明微微笑着，满脸慈祥之色。若不看他眼中的几许惋惜讥讽，他那斑白着发轻摇着头的样子，倒也有几分像先人圣贤。

杞月趴在龙夜寒怀里，睁着眼睛看着陈式明与慕容赫之间的互动，不由得轻轻的笑了起来。望向陈式明的眼神里，亦是带着些赞赏。

还真是只老狐狸。

陈式明说的不错，此时妖族复兴还未有大动作，有关妖族复兴之事也大多只是传言，于此时大动干戈，自然没有必要。

想到妖族复兴，杞月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道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的纤细身影。

浅紫色的眸微微敛下。凝滞的睫遮住了那大眼中的几许用嗤笑不自觉掩饰着的复杂的心绪。

也不知，在此事中宫主究竟推了多少波，助了多少澜……

“如此，此事便先行搁置。众位爱卿还有无他事要报？若众卿都无话可言，那便散了吧——”

龙夜寒挥了挥手，依然温和的声音里已隐隐带着些不耐。

“陛下——”

龙夜寒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慕容赫的目光触到那隐隐的寒芒，心里一震，接下来的话却是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去。

待到慕容赫定下心神，却听见一旁自十一殿下进来开始一直未曾言语的大皇子龙天祈的话。

“父皇，儿臣以为出兵虽不到时候，但妖族复兴已然蓄势待发，流言遍野也定然不是空穴来风，儿臣以为慕容将军可带部分人马加紧驻守北边，一可防卫妖族，二可趁机操练人马，三……”

龙天祈抬头快速看了一眼龙夜寒的表情，可目光落在那个正俯下身逗着怀中的孩童的黄袍之人身上时，声音里却是不为人知的带上了些许颤抖。

他稍稍顿了一下，定了定心神，而后才说道。

“三……亦可防卫北边的北辰……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龙夜寒的眼神连看都不曾看过大皇子的方向，仍旧摩挲着杞月柔嫩的小脸，看着那小脸上逐渐泛起的丝丝红晕，温柔攀上眼底。

直到龙天祈的话语落地落了几时，龙夜寒才抬起头，却是轻轻瞥了龙天祈一眼，看着他脸上勉力维持着的风雅温润，似是夸赞般柔声说道。

“朕却是今日才知天祈有如此才华……”龙夜寒沉吟了一会儿，眼角扫过垂首而立的钱真青，不出意外的在他的低着的脸上看见了几丝掩饰不住的喜色，轻嗤一声，而后继续说道。

“天祈说的不错，朕允了，领军之人便定为慕容将军吧……不知慕容将军可曾听清？”

“是、是，臣领旨。”

这句话对慕容赫可谓是意外之喜，虽无望大规模出兵，但如此小打小闹，也算是解了馋。

慕容赫的国字脸上隐隐透着一抹兴奋的红光，那双鹰眸更是猛的放出两道精光，甚是刺眼。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几乎忍不住激动的颤抖。

一时间，看向大皇子龙天祈的眼神也比往日好了许多。

想不到这小子，还真对胃口。

慕容赫如此想着，而后在与龙天祈视线相撞之时对其微微一笑。龙天祈亦是回以一个谦逊的笑容，他可是心知肚明，若非今日有所相帮，这表面憨厚实则心高气傲的慕容大将军定不会对他如此和蔼。

须知，在今日之前，这慕容将军可是反对自己的人中比较坚决的一个……

想到此，龙天祈的唇角不由得微微泛起一丝得意与赞叹，外公说的果然不错，再怎么心高气傲，只要受了人的情，便由不得他不还……

下方的大臣脸上皆是带着些或多或少的艳羡之色，也不知是羡慕这龙天祈父子两，还是羡慕那慕容赫。

而那垂首一旁的钱真青脸上的喜意，更是有些掩饰不住了。

慕容赫跟随龙夜寒已有数十年，从建立东离开始便一直是寒帝的左膀右臂，深受器重，说是元老级人物一点儿都不为过。再加上手握兵权，叱咤沙场鲜有败绩，若能得到此人的支持，龙天祈夺取太子之位的可能性便能再多上三四分。

虽说现今慕容赫并不见得能忠实支持大皇子，但这起码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不是么？

龙夜寒与杞月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相对一笑，眼中皆是有些嘲讽之色。

站在前方离龙夜寒不远的陈式明眼中亦是有些讽刺的笑意，他憋着笑，老脸上都憋得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