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二）——白洛

思绪一下子乱了起来，周瑾的脑袋里已快要陷入一片混沌，难以思考。

“周瑾……”

杞月微微眯起眼，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原本只是想对周瑾作弄一番，可是在他心里看到这些之后，杞月却不能在保持平静的姿态在一旁看戏了。

父皇与他之间的事，绝不可让他人知晓，父皇乃一国之君，这等受人唾弃的事，不可以出现在父皇身上，即使是如今这般真的出现了，也不可让他人知晓，绝对不能。

周瑾抬起头，看到那双从龙夜寒的怀里露出来的浅紫色眼眸，看到那双清澈的眼中那抹分明的杀意，一股寒意从尾椎乍起，一直延伸到头皮。

“小、小殿下……”

分外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周瑾动着唇，却是再难说出一个字。

沉沉的杀气牢牢的锁定了周瑾，周瑾只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分外沉重冰寒起来，一时间，竟是被镇在了那里。

而周瑾却不知，将他镇的难动分毫的十一皇子龙杞月此时的心里也是乱成了一团麻。先前只是为了不让周瑾说出什么让父皇为难的话，可是后来……

后来，周瑾的最后一句却让他的心忽然乱起来了。月公子么……月公子是谁……

月公子，也是从前会被父皇这么揽在怀里的人么……

浅紫色的眼眸中一片漠然，却又带着几丝犹疑与感伤。

“周瑾，你可知有些话是不该说的？”

分明知道此时不是计较那个什么月公子的事，而是要周瑾对外封口不提他与父皇之间的禁断之恋，可是一想到那个月公子，他的心里便抑制不住杀意。

长长的睫毛微微扬起，露出那双浅淡的眼眸，周瑾看着那双眼眸，有些愣怔。

那样的漠然，那样的仿佛毫不在意、却又在不经意间露出强势与脆弱混杂的神情，真的是，太像了……

龙夜寒自杞月散发出杀意之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这个小人儿脸上掩饰不住的黯然，收紧揽着杞儿的手，心里有些欢喜，也有些心疼。

他自然猜的出杞儿如此是为了什么，正是这样，他才觉得心疼。

他的杞儿……

“父皇，你说杞月若是取了这周瑾的命，父皇会如何？”

第一五四章：被支付的记忆

“父皇会如何？”

杞月对着龙夜寒说这话，眼睛却是片刻不离周瑾，他看着周瑾眼中出现的茫然，看着他脸上的愣怔与诧异在一瞬间变成隐晦的恐惧，扬起唇，知道自己的眸此刻必然是泛起了银紫色的异芒，那象征着妖族的异芒。

可，那又如何？

杞月眯起眼，甜甜的笑。

好久，没有闻到血腥的味道了呢……都快要忘记那是怎样的感觉了呢……

龙夜寒感知到杞月心里忽然出现的浓重的杀意，不由得皱了皱眉，搂紧杞月单薄的身子，唤了一声。

“杞儿……”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会儿，而后杞儿回过头，冲他微笑。

可是那笑容里，却是带着某些嗜血的狂乱，以及被那杀意所掩盖的不安。

“杞儿冷静些，父皇在这儿。”

龙夜寒叹了口气，伸出双臂将杞月小小的身体圈在怀里，低下头用自己的下巴摩挲着杞月的发顶。

“父皇……”

杞月忽然回过身将自己埋在龙夜寒的怀里，紧紧的抱着龙夜寒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龙夜寒的胸膛上，似乎只有这样清晰的听着那一声一声的心跳，自己的心里才能逐渐安定下来。

“周瑾先出去。”

龙夜寒一边拍着杞月的背，一边朝已然在一时间失了方寸的周瑾吩咐道。

周瑾毕竟在龙夜寒身边呆了几十年，方才的震惊也是稍稍压下，虽然陛下与殿下都未说的太明白，可他已知那些事是殿下杀意的来源。

慎言，慎行。

周瑾自然清楚，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闭嘴而已。

周瑾退出之后，杞月便从龙夜寒的怀里稍稍探出来，声音却依然是闷闷的，说不出的可怜。

可那双依然泛着些许银紫色光芒的眼瞳看起来却仍是带着些诡异之感。

“父皇，为何放那周瑾离开？”

龙夜寒看着杞月依然未完全褪去杀意的眼，伸手将杞月单薄的身子搂入怀中，杞月似乎听到他轻声叹了口气，而后那只温暖得让他舍不得离开的手便搁在了他的脑袋上，轻柔的抚弄着。

“父皇？”

杞月舒服的微眯起眼，转头朝龙夜寒的怀里蹭了蹭。

龙夜寒看着杞月着恍若小动物般的神情，扬唇一笑。

这便是这一世的杞儿了，放开了上一世的伤悲与束缚，喜欢将自己的感觉在他面前明明白白的表达出来的杞儿。

这一世，他必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杞儿的身份，就算为天下人所共弃，他也会一直守在杞儿的身边，只为了独占这一份澈然的美好。

不过在这之前，他必会与上一世伤害杞儿的人做个了断，而杞儿的伤，他亦会慢慢的将它抚平，就像今日这样。

“杞儿今日可觉不适？”

“恩？”

杞月听着龙夜寒温柔的嗓音，却是奇怪的皱起了眉，父皇不说周瑾的事，反而说起这个做什么。

况且他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父皇如此问……

“杞儿仔细想想……”

龙夜寒俯身在杞月的额上印下一个轻吻，而后将杞月搂紧。

“杞儿想想，今日杞儿的心神可有些不宁？”

心神不宁？杞月偏着小脑袋，眼珠转着仔细回想了一会儿。

而后却是倏然而惊。

不错，今日的情况确实有些失控，往常他虽也会对那些窥视到了不该看的秘密的人产生杀意，可也会将其小心掩饰，不让其透露分毫。

可今日，却是不受控制的表露了出来，而且，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若不是父皇提醒，他怕是到此时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异样。

杞月敛下眸，将小脸埋在龙夜寒的怀里，闷闷的说道。

“父皇，杞月今日……”

他今日的心绪过于烦躁了……

“杞儿不必自责。父皇知道的，杞儿若是难过，便和父皇说说，或许能好些。”

“父皇？”

杞月抬起头看了一眼龙夜寒，很是奇怪的问道。

“杞月为什么要难过？”

龙夜寒的神情一滞，而后笑道。

“杞儿对父皇不必隐瞒什么，杞儿若是不愿说，不说也可。”

“父皇~！”

杞月坐直身体，拉下龙夜寒的脖颈将视线与之平齐，那双浅紫色的眸子里已去了方才的嗜血之色，唯余几许疑惑、几分浅浅的不安与烦躁。

他不知道今日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烦躁，也不知父皇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让他听着，觉得有些被瞒着的感觉，又好像有些东西不知何时已被他遗忘，那种仿佛存在又让人看不清摸不着的感觉让杞月甚是不耐。

可是杞月更不愿让父皇误会什么。

“父皇，杞月真的不知道，杞月没有瞒着父皇……”

听着杞月急急的解释着，看着那双眼眸里的清澈，知道杞儿是真的不知，也知道杞儿是不愿让他误会，龙夜寒微微一笑，心里却是划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满足。

龙夜寒倾身吻住那张不停开合的小嘴，霸道的在那嫣红的小口中扫了一圈，而后放开，稍稍后退，笑着将杞月脸上的红晕之色纳入眼底。

“父皇！？”

杞月也不知自己是在不满什么，可被龙夜寒这么一吻，心里的几分忐忑却是去了不少，连同那些莫名的烦躁感也降了许多。

心下也是明白，龙夜寒正是想要以这种方式让他心安。

杞月撅起唇，虽想清楚了，可还是有些不满。

龙夜寒看着杞月欲怒而非怒的模样，挑了挑唇，眼里满是宠溺的神情。

“杞儿，父皇自然相信杞儿——只是，杞儿真的忘了么？”

三十年前，刚遇见杞儿之时，他曾派人查过杞儿的身世，得知杞儿本有父母，还有一兄长，可在那年的除夕之日，杞儿的家里却是出了些变故，母亲死亡，父兄两人皆下落不明，杞儿的眼睛也不知何故失了明。

父母本是孩童的天，而那时的天塌地陷，自然让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经受不住，所以那时难以入眠的杞儿，那时杞儿脸上漠然的表情，看着他眼里皆是心疼。

可是如今，杞儿真是忘了么？就这么轻易的忘得一干二净？

真的忘了那些伤悲，那些让杞儿难以入眠的场景，也真的忘了，三十年前他们两人的纠葛缠绵？

龙夜寒看着杞月眼中浓浓的疑惑之色，唇角的笑却不知该是欣慰，还是失落。

原本以为杞儿只是因为前世眼盲无法辨认他的相貌而未曾将他认出，可今日看来，却是真的不记得了。

杞儿忘了那些事他该高兴，可是，杞儿却是连他也一并忘了，那他该……

“父皇……”

杞月看着龙夜寒眼里的些许黯淡之色，不由得伸出小手抚上了龙夜寒的眸。

这样一双狭长犀利的眼里，只能有睥睨天下，不该有此刻的黯然神伤……

更不该，为了自己而露出这样的神色……

“父皇，杞月不喜欢看到父皇这样的表情……”

他已记起，早些时候他曾将一些记忆当成代价支付出去，父皇说的，当也是其中的事吧……

他虽不觉可惜，可父皇若是介意，他亦会想办法将其寻回……

他不要父皇为了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似乎是看出了杞月的想法，龙夜寒微微一笑，抬手将杞月揽入怀中，一只手托着杞月的后脑勺，挑唇，魅惑地笑。

“那么杞儿该安慰安慰父皇才是……”

杞月愣了一下，而后亦是扬起唇角，眼中的浅紫荡漾着微波，瞬间，便在那澈然之中添了几分惑人的狡黠。

父皇不愿说，他也会有办法知晓当年，那些被他当做代价支付出去的，到底是怎样的记忆，而今，却是不急……

“父皇说得极是……”

杞月稍稍撑起身子，然后对着龙夜寒的唇吻了下去，就像方才龙夜寒所作的那样，探出小舌在龙夜寒的口中轻触着，舔舐着，直至沉迷。

第一五五章：端倪

用过午膳，杞月依旧窝在龙夜寒怀里，有一会儿没一会儿的听着龙夜寒与众位大臣讨论朝中之事，眼皮子都快要睁不开了。

一边揉着眼睛，杞月一边在心里甚是不耐的嘟囔着。

朝中的事真有这么多么，从早到晚再从晚到早，怎的都没个停歇的时候？

察觉到怀中人儿的不耐，龙夜寒以手轻拍着杞月的背，似是安慰。

“杞儿若是不喜，便先回龙央殿吧。”

“唔……”

杞月虽是不想如此快的离开龙夜寒身边，可这样的场景落入眼中实是无趣至极，杞月忍耐了大半天，此刻耐心也快到极限了。

于是杞月与龙夜寒说了一声，便起身往外走去。

丝丝寒风带来的凉意让杞月昏昏欲睡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些，眼眸一转，杞月的唇边便扬起了一抹狡黠的笑。

于是，回身，仰起小脸，完全不顾一旁大臣们的诧异的目光，轻声说道。

“周大人可以陪杞月一起回殿么？杞月一人有些怕。”

大臣们都微微低了低头，掩下眼中的笑意。

怕？能在朝堂之上嘲讽钱大人、慕容将军与陈大人的人，与怕这个字眼恐是无关的吧。

周瑾也低下了头，可他那双小眼中却不是笑意，而是几分苦涩，几分惊惧。

“既然杞儿要求，那便让周瑾走上一程吧——周瑾？”

龙夜寒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柔缓的，可与龙夜寒常年相处的周瑾却是听得出来，陛下言语中的丝丝警告之意。

周瑾浑身一震，随即应道。

“是，臣……臣这便送十一殿下回殿。”

杞月朝龙夜寒狡黠一笑，而后转身与周瑾一同走出御书房。

龙夜寒看着杞月那道小小的身影，眼中的宠溺化为笑意攀上了唇角。

他的杞儿……

杞儿唤走周瑾，想必是要问他关于那些消失了的记忆的事情……

杞儿若是真想知晓，他也不拦，相信过了这么几十年，即使是伤痛也会淡下，而那些回忆，却会如醇酒一般越放越香醇。

“众位爱卿继续……”

赤璃殿外，杞月走在前面，踏着厚厚的落雪，笑容甚是清澈。

一路走来，周瑾都是小心的与杞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既不远离，也不走近，低着头，只顾着跟随杞月的脚步。

杞月见周瑾如此，知是上午之事让周瑾心里起了警戒，也不点明，只是睁着眼打量着四周的景，那兴致勃勃的模样，好似是第一次到来此处似的。

而当杞月的视线扫到一处小亭之时，那嫣红的唇便不自觉的向上微微一弯。

“杞月有些累了，周大人可否陪杞月到那边坐坐？”

虽是口称“周大人”，可言语中的口气却是没有给周瑾丝毫的周旋之地，周瑾虽是不愿，也只能应是，然后随着那个好似欢快的蹦跳着的孩童朝那小亭走去。

雪白的栏杆雪白的瓦，那精致的小亭落在周瑾眼中，却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张大血盆大口狞笑着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的鬼怪。

“周大人。”

杞月回过身看向那在雪地里驻足的周瑾，唇角的笑意愈发天真可怜，纯然若雪。

“是……。”

虽是千百个不愿意，周瑾终究是走到了小亭里，在杞月的吩咐下局促的在杞月的对面坐下。

就算是没有陛下的吩咐，他恐怕也是逃不过这小殿下的手段的，暗的身手他是知道的，连暗都栽在了小殿下手上，他周瑾就更难逃脱了。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周瑾这样想着，微微躬着的身体倒是挺直了一些。

杞月看见周瑾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决然，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满意的笑了起来。

不愧是父皇手下的人，畏畏缩缩的反倒看着讨厌，如此，也好了不少……

不过既然看得顺眼，那么，放他一马倒也不是不行……

杞月这么想着，唇边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

“周大人，今早是杞月失礼了，望周大人见谅。”

周瑾好悬没被自己一口口水给呛死，失礼？失礼有失礼到说出“取了命”这般的话么？

虽然有些愤懑，可周瑾心里还是松了口气的，小殿下如此说来，便是看在陛下的面上饶了自己一命，自己颈上的这颗脑袋算是暂时保住了。

“周瑾不敢。小殿下抬举了。”

杞月见周瑾说话间自然得体，对他的好感又添了一分，再想起这一段时间以来对他的作弄，对他的杀意便自此消了。

“杞月有些话要问周大人，周大人以为可否？”

“周瑾不敢，殿下尽管问便是，周瑾必然如数回答。”

周瑾神色一动，才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小殿下不会是要问他对他与陛下之事有何看法吧？若是这么一问，自己说赞同也不成，说反对更是不成，这，这岂不是要自己的老命么？

杞月感觉到周瑾心里所想，不由得一阵无语。

但看着周瑾越来越差的脸色，虽觉得看人变脸挺有趣，但为着不让父皇失去一个助手，杞月还是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