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二）——白洛

杞月想起了能在铜镜之前勾勒出各种笑容的自己，想起能在旁人面前或喜或怒全然不关乎心的自己，抱紧龙夜寒，却不知该在这个男人面前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只有这个男人。

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的面具，怎么都戴不上去。

就像方才，明明想要微笑，但那双狭长的眸里盛满的温柔，却硬是让他笑不出来。

甚至，只有在这样的注视下，在这样的想要微笑却不由自主的僵硬了脸庞的时候，那些被自己压在心底遗忘了许久，以为早已消散的伤悲，才会慢慢的涌了上来。

如同此刻。

杞月看着那处在烟火绽放的间隙显得分外漆黑的天空，浅紫色的眸被月华渲染出一丝丝莹亮的水光。

第一七四章：妖云

“父皇……”

轻轻的，仿佛害怕碰碎了什么的声音在龙夜寒的耳旁丝丝缕缕的萦绕，杞月闭上眼，任由清风将自己的发丝吹乱。

龙夜寒抬手抚了抚杞月的发，没有出声，可那双紫色的眸里，却是明明白白的透露着暖色与怜惜。

“父皇……父皇想不想知道杞月离开你之后遇到了谁？”

龙夜寒敛眸，不说话，只是用他的手臂将怀里这个身体单薄的孩子紧紧搂住。

他知道，杞月此刻说的离开，指的是上一世，被他的父亲，东离明帝龙明轩逼走的那一回。

“父皇，你知道么？彻将我带离之后，我便遇见了小云姐……”

那一阵子，彻的思维并没有恢复得很好，时而清晰，时而混乱，虽说这样他的视力也可以有恢复的时候，可彻不听命令的时候，也着实让他难办。而那回在将他带离大军之后，彻便又一次消失了。

而他，却是遇见了那个有着一头长长的青丝，腰间系着一个黄色小铃的小云姐——那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微笑着对他说。

“我叫妖云。”

“妖怪的妖，云朵的云。”

“你呢？”

那一日，他的眼睛正因为彻的不听命令而看得清东西，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下子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许多年都不曾褪去。

那是他第二次觉得彻的不听命令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让他看到了她的脸，虽然在之后十几年的相处中，他也只见过这么一回。

而他第一次对彻的不听命令产生庆幸，是在遇到龙夜寒的时候。

那个男人待他很好，所以他稍微有些希冀，期盼这个样貌亲和的姐姐也能像那个男人一样给他温暖。

虽然，她是妖，而那个男人，是人。

而一开始，他的希望确实是实现了的。

过了那相遇的一夜之后，他的眼睛开始看不清楚，几天之后，当他不慎将本该拿住烤肉的手直接伸到了火堆之中之时，小云姐将那只手抱着怀里，心疼的摸着他的发的时候，他开始觉得，他的愿望，似乎可以实现。

他不能说话，可是一路上两人之间却并不会寂寞。

因为，小云姐那清脆的声音，总会在空闲的时候对他说。

“明，你要记着，我们妖啊，只是一群随心所欲的人……”

或者，在他忍不住在那些靠着城墙在雪地里打着哆嗦的小乞丐身前驻足的时候，用一种淡漠的语调说。

“明，不必可怜他们，你可怜他们，可有谁可怜你？”

又或者，在荒野中，那个独自燃烧的篝火旁边，满是兴奋的与他说。

“明，这只兔子快要熟了哦，恩~好香哦……明是想要前腿，还是后腿？”

……

很多很多，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觉得很温暖，甚至是受宠若惊。

虽然，小云姐教他的东西，他并不是都很喜欢……

第一七五章：支付不起

杀戮。

小云姐教他教得最多的，是杀戮。

他其实有些明白小云姐并不是真的要他去杀人，他明白在与小云姐一同的路上时常遇到杀戮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小云姐要做的事。

她说，宫主要他取了三个人的命，一个是南焰的皇帝，一个是西幻的皇帝，另一个，是北辰的皇帝。

（那时候东离还处于战乱之中，未建国。）

他那时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小云姐口中的“宫主”是谁，也不知道为何要杀这三个与小云姐从未谋面的人，可他却点点头，用匕首在地上慢慢的划出三个字。

我认识。

那时候，他记得小云姐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便是出乎意料的欢笑。

“原来明认识啊，那便不必我到处去找了。”

他皱了皱眉，空洞的眼直直的看着地面，触着地面的匕首没有再移动。

“谢谢你，明。”

女子的声音很是欢快。

他的眉头松开，抬起头，微微动了动唇角。

……

“那时候，我以为小云姐是真的喜欢我，是真的不在乎我既是个哑巴又是个瞎子，味觉也……”

杞月自嘲的说道，却被一只大手轻柔的捂住了嘴，他抬头，看见了龙夜寒微微有些责备的眼神。

“杞儿怎可这么说自己？”

龙夜寒轻轻的放开手，那双温柔的眼看着杞月，说道。

“杞儿若是再这么说，父皇可要罚杞儿了。”

杞月呆愣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说道。

“是，父皇，杞儿知道了……”

……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相信了小云姐的话。

“谢谢你，明。”

谢谢……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听得出小云姐的声音里是有些许波动的，不是平常的嬉笑，也不似手持匕首染血之时的淡漠，她的声音里，其实是有那么一丝丝感动在里面的。

而后来，在成功刺杀了南焰皇帝之后，在大军追杀之下的逃亡之中，匆忙的行进中，靠在光秃秃的树木上，在他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印过来的轻吻，又在他刚刚反应过来之后突然远离的温度，都让他相信，小云姐，是真的不在乎他的残缺。

直到小云姐带着他逃出南焰，混迹在难民之中进入了西幻，那种好像是自然而然的关怀少了许多的时候，他也还是相信。

相信半夜给自己压被角的人，是真正的在乎他。

更相信，以后的以后，在完成了那个他至今还不了解的“宫主”的任务之后，小云姐与他之间，会有更好的以后。

可是，那时的他还不明白，所有的一切，关心的话语，轻柔的安慰，甚至是无言的温暖，都是需要代价的。

而他，其实支付不起。

第一七六章：一起还

一点儿，都支付不起……

……

哪一天，哪一夜，他已不记得，只知，那天的月，半遮半掩。

不过他料想，该是看得到她的脸的——如果彻不在的话……

“划拉——”

是谁的血，溅了上了谁的衣？

是谁放肆的笑容，灼伤了谁毫无防备的心？

“视力，味觉，声音，恢复能力，这些你都没有，呵——明，你该好好想想，你到底还有什么可以交换的？”

“明，我有些后悔当初千里迢迢去东离找你了，你知道，明，作为魅妖，彻比你优秀得多……”

“明，你知道么？没有用的东西，是不会有人要的……”

他按着插进胸前的两把短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血液喷涌而出，未几，便将他的衣染成了浓腻的红。

他低着头，不去看她和他远去的背影，只是想……

感知着两道熟悉的气息渐渐远离，睁着越来越沉重的眼，很茫然的想……

那个气息，是彻……

为什么是彻……

……

“父皇……”

杞月紧紧的搂着龙夜寒的脖颈，几乎是贴着龙夜寒的胸口吸着气。

“父皇，父皇觉不觉得，杞月太傻了？”

傻到连那样明显的做戏都没有看出来，傻到，连那样赤裸裸的嫌恶都不愿相信。

龙夜寒轻抚着杞月的脑袋，那微微有些哽咽的声音让他的心脏处隐隐发疼。

绚丽的烟花在不远处炸响，“啪啪”的声音，从赤璃殿的方向隐隐传来的喧闹的声音，在这一刻大得将要掩去了杞月的声音，可龙夜寒还是听清了，从那张轻微颤抖着的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

“或者，就像小云姐说的那样，我欠下的债，我造的孽，总有一天要还的，是么……”

杞月支起身子，闭着眼，摸索着将自己的唇贴到龙夜寒的唇上，伸出舌，细细的描绘那双薄唇的形状。

只要你，我这一世，只要你，与我一同——

龙夜寒的唇亦是微微扬起，他抬起头，，狭长的紫眸满载着温柔。

那小小的嫣红的唇，慢慢的勾起，小脸上的那丝伤悲已不知于何时褪去，杞月微微喘着气，轻轻地说道。

“父皇……杞月这一世欠下的债比上一世更多……父皇可愿……”

“父皇自然愿意……”

龙夜寒勾着唇，用力将怀里的人儿按向自己，他自然愿意——杞儿若是真有什么债还不清，他自会一同，可若是有什么人欠了杞儿的债，那他也会帮杞儿追回来……

“如此……杞月便多谢父皇了……”

杞月轻笑着，微合上眼，贪婪的，似乎是永不知足的与龙夜寒纠缠着，似乎想要就此，将自己的气息与之永远相溶……

“啪——”

烟花炸响，光华璀璨，几乎让人不能直视。

夜风轻拂，庭前月下，不知几处雪羞花怯？

“父皇……父皇想不想知道杞月之后遇到了谁？”

杞月弯起眉眼，月下，那双浅紫的眸莹亮迷幻。

龙夜寒挑唇轻笑。

“那是自然……”

杞月扬起唇，倾身将自己的额与龙夜寒的相贴，靠近的一瞬间，血光一闪而逝。

那是，血契。

第一七七章：殿里殿外

‘暗，澈，你们暂且退下。’

假山之后的暗，枯木之后的无澈同时一震，对视一眼，纵身远离。

礼花绚丽之下，两人脸上的漠然被拉出深深的影，刻在没有表情的脸上，像是下落的泪。

不远处，龙夜寒与龙杞月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在月下缠绵，而暗与澈，却是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你要回去么？”

沉默中，暗问道。

无澈微微顿了顿脚步，轻笑了声，说。

“除了回龙央殿，还有何去处？”

暗默然。

四周雪花翻飞，天边的月华若隐若现，隐隐约约的喧闹声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已是无处可去。

无澈看了一眼低着头脚步越来越慢的暗，提起灵力将他远远甩在后面。

“我先回去了……”

暗的脚步一顿，抬头，却只看到一个快速远离的背影。

瘦削的肩，狂乱的发。

忽然，暗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迅速的转过身，手里隐约划过一道犀利的亮光。

“喂，暗，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却是蓝香笑着的脸。

暗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的物件收起，语气漠然的问。

“你怎么在这里？”

蓝香的眼里划过一丝奇怪的光，却是耸耸肩，撅起了嘴，很是无奈的说。

“和你一样，被陛下赶出来了。”

听了她的话，暗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迈开步伐。

“喂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蓝香不满的拉住暗的手臂，娇嗔道。

蓝香的眉很细，弯弯的黛色分明，一双黑色的眸莹亮中带着丝丝狡黠。闪过的烟花的光，将那姣好的面容衬得无比妩媚。

而暗却是微微皱起了眉。

因为她的手。

他并不习惯与人接触，无论那人是刚刚认识，还是共事了数十年。

“放手。有话快讲。”

蓝香这回倒是没显出什么不满的神情来，反而，那张娇美的脸上还满是笑容。

她放开手，眼眸里隐约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

看来就算是这么一个冷到了骨头里的人，也会念及情意啊……要知，当初第一回见到暗之时，她那只搭到他肩上的手，可是差点儿被他的匕首砍断呢。

“陛下吩咐，今晚我等可随意活动，这机会可是难得的很——你要不要出宫？”

暗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是那种淡漠的神情本身，就已说明这个男人的不感兴趣。

可蓝香却是欢呼了一声，抓起暗的手臂往宫外飞奔而去。

“走啦走啦——我可是好多年没有自己出过宫了，机会难得，恩，就去集市转转吧，今夜是除夕，好东西可是不少呢……让我想想……恩，桂花糕，汤圆，还有丽人坊的胭脂，唔，好久没看到过了呢……”

暗被蓝香拖拉着，渐渐远离了赤璃殿。

烟花的爆响声弱了下去，清浅的月光下，也只有偶尔的光芒闪烁可以证明那火树银花的存在。

暗看着自己被蓝香拉着的手臂，听着蓝香一直不断的自言自语，皱起的眉渐渐的放了下去。

或许，这些也没有他先前想的那么难以接受……

第一七八章：夜不归宫

宫里总是不比宫外热闹的，连除夕也是一样。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大街上喧闹着，谈话声，祝福声，孩童的玩闹嬉笑声，爆竹的乍鸣声，虽嘈杂不堪，但在这冷风中不绝铺面而来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人心的感觉。

暗皱着眉走在人群中，一只胳膊还被前方的蓝香拉着，摩肩接踵中，妇人小姐们身上的胭脂味儿直往鼻里钻，暗阴沉着脸，两只深沉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表情。

突然，一个孩子直直的往他的怀里撞了过来，暗虽有心，可四周的人流拥挤，他也只能看着那仗着身小到处钻的孩子扑的一下撞到了他的怀里。

“哎呀——”

想必是被暗横在身前的手臂给撞疼了，孩童抬起手捂着额头，两只晶亮的眼眸里泛起了丝丝水光。

这孩子也是机灵，见撞着了人，顾不得自己还在疼痛的额，连忙道歉。

“对不起，这位哥哥……”

暗还是沉着脸，看着那双颊通红的孩子，没有说话。

孩童的脸上明显愣了一下，他看看暗身上的黑衣，还有那莫名冷厉看不出年龄的脸，有些迟疑的改口。

“这位……叔叔，我……”

叔叔？

暗忍不住挑了挑眉，脸上却依旧是没有表情。

那孩童也是有些搞不清状况，他将手里的东西往暗的手里一塞，转身挤入人群。

“这个给你，大叔……”

大叔？

暗看了看手里孩童塞过来的这个有些粗糙的小面人，嘴角动了动，眼里却依然是冷厉一片。

“呐，平时就叫你多笑笑，你瞧，被叫大叔了吧？”

不知何时，蓝香回过身，一只手轻捂着小嘴，揶揄的笑。

暗没有说话。

微微的风拂起两人的发和衣角，蓝香侧着头，从街边的灯笼里透出来的温和的暖光落在她的身上，那微弯的眉眼，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