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桥不见了……”
好不容易跋涉至河堤的我们,此时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那场大雨不但使河水暴涨,最后就连河床上的桥都给冲走了。不,原因不在雨。并非雨势太强,而是河堤崩塌的缘故。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暴涨的河水便淘空了河堤。
造成两旁土壤流失还有另一个原因。
“因为现在是干季,所以才会连河堤旁都种了农作物。而且,河堤旁的野草也都被割光,成了牛和猪的饲料。光秃秃的河堤自然发挥不了水土保持的作用。”
茂一脸难色地看着河川。
我紧盯着河的对岸。从这里望去,甚至可以看见村里的灯火。原本的我们应该走过桥,将药平安地送到阳子手上。
“可恶……”
我跪在地上,握紧双手的拳头。就算我再怎么逞能,也不可能渡过眼前的浊流。都已经来到这里了,难道就这样放弃吗?我拼死拼活拿到药,到底为了什么?
“小尚,往前一点找找看。应该有一些浅滩吧!”
茂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站起来。可是,河水那么湍急,就算有几处浅滩,也改变不了什么吧!然而,我还是照着茂的话去做。说不定真的会有奇迹出现。我总觉得茂似乎会想到什么好办法。
“这里。”
茂站在河堤边缘,看着脚底下的河川。没什么改变啊,不,水势好像没刚才那么急了。
“我下去试试看。”
茂往前踏了一步。
“呜哇!!”
“茂!!”
茂脚底下的土块崩落了。茂就这样掉入轰隆隆的河水中。
我霎时失去了所有的主张,也无法冷静判断。茂就在我的眼前被河水吞没了。既然如此,我也一起去。那时我满脑子所想的,不是阳子,不是丘加拉,而是茂。
“笨蛋!”
“茂!”
茂的怒斥,我的哀呜。我们的身体在水中载浮载沉,眼看就要灭顶了。
幸好,我在无意识中用脚勾住了一条裸露的树根。我使尽浑身力气将茂拉近身边,在茂的协助之下我们成功地勾住了河水中的树根。
“你先上岸,然后用绳子拉我上去。这树根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知道了。”
没有时间犹豫。树根实在无法支撑两个大男人的体重太久。
我急忙抓上了岸边,然后取来袋子里的登山绳。当茂接住绳子的同时,树根也应声断裂,整棵树被河水卷走。真是千钧一发。
我立刻将茂拉了上来。
茂好不容易才攀上河堤,之后却又按着肩膀蹲了下来。
“茂,你怎么了?”
“刚刚的树木打到我的肩膀了。”
茂的声音嘶哑,看起来相当痛苦。我赶紧检查了一下,所幸没有骨折。不过,从茂的表情看来,一定有某个部位裂伤了。缺乏专业的医学知识,我也不敢随便乱动茂的肩膀。
(已经够了!)
我承受不住了。受伤的茂、湍急的河水、冲毁的桥梁。够了够了。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让我们继续前行?天意果真不可违吗?
我无力地瘫坐在茂的身边。
此时,耳边仿佛听到了河岸对面传来了人的叫声。
“在这里!”
我用日语朝着岸边大喊,对岸的人也注意到我了。他们七嘴八舌地指着下游的方向。
我知道,河川下游的合流处有另一座桥,从那里可以通到邻村。不过,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绕这么大一段远路了。这里没有车,我和茂只能慢慢用走的。邻村有一家小诊所,茂的伤也可以因此得到治疗。
可是,阳子怎么办?从我们出发开始,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了?阳子还是个小孩子,身子经不住太大的折腾。再说,印地安的小孩从小就营养不良,我真担心阳子没有足够的体力撑过今天晚上。她又经常空腹工作,在山里追着一群家畜乱跑。
(啊、等等、印地安……山……家畜……)
“我想到了!”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
“我记得一起带来了。”
我将放有抗生素的袋子翻过来,把里头的东西全倒出来。药品等小东西散了一地。
“有了。”
“你在做什么,小尚?”
茂一脸惊讶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我。他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痛了。
“茂,我要用这个将药送过去。”
“什么?”
看到我手上的东西之后,茂一开始露出了讶异的神情,不过他随即赞成了我的决定。
“欧单吗?没错,小尚的确认真地练习过。”
“只有一下下啦!”
我将注意力移到河川上。因为土石崩落和大雨的缘故,河面比平常还要汹涌许多。不知道东西能不能顺利掷到对岸。如果方向出现了偏差,一切就真的付诸流水了。
不过,我还是要试一试。就算只有一点点可能性,我也要赌一赌。茂都能想出雪橇的方法,让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山。这回应该轮到我了。
这也是我的回应,为了认同我的茂。同时也为了将我当成同伴的阳子。
我再度朝对岸看去。
岸旁聚集了一些人,不过距离实在太远了,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八、普那·路那(中)
“那件上衣,是基姆。”
我最先认出来的是在村公所工作的基姆。就在其他人都穿着容易动作的便服时,只有他穿着正式的上衣。
我灵巧地将药绑在石头上。
“还好不是瓶装的,这样就不用担心摔破了。”
纸袋里包着抗生素。我将雪橇上作为煞车用的毛皮拆下来,将药和小石子妥善地捆起来。
“要丢了。”
我甩起来欧单,不意看到后头的时候,才发现茂正在对我点头。
(小尚一定没问题的。)
茂的视线这么对我说。那是对我抱着绝对信赖的视线。我的心底涌起了一股信心。
“去了!”
我用力掷了出去。
欧单漂亮地转了一个圆圈,最后落在基姆的脚边。确认基姆将它捡了起来以后,我只剩最后一项工作了。
“客阳子多玛怒咦斯达妹狄那希!(让阳子吃下这药!)”
基姆对我挥挥手,然后说:
“希艾斯狄恩地客(我知道了)。”
没有我和茂可以做的事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现在的我只能相信,帕迦玛玛一定会保佑信奉它的子民。不管是阳子或是那个即将出生的小生命。
“我们也该走了。”
“嗯。”
对了,还有那个,还有一件事要做。我要扶着茂步行到邻村,看过医生之后,再继续走回阿雷基帕村。这可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我撕破衬衫,帮茂做了一个简便的三角巾。然后,将茂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扛上肩头。
结束了。我们四目相对,茂正用眼神对我说,我是最棒的伴侣。
于是,我和茂沿着河岸,安静地一步步往下走。
之后,情势出乎意料地开始好转。
首先,阳子脱离了险境。我的抗生素发挥很大的效用。搞不好,对只有喝过自制怪药的印地安人而言,从未见过的抗生素反而更有效。肺炎细菌遇到了这次的新对手,也只有乖乖地举手投降。不到三天,阳子就可以自己下床了。
多米提拉在产婆的帮助下,顺利产下一子。之前的难关都像是假的一样,她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健康。
丘加拉则因为喜获麟儿,高兴得不知该如何形容。
丘加拉希望我能够出席小儿子的受洗典礼,顺便帮他取名字,也就是担任新生儿的教父。
我想,茂应该比我还合适吧!他不但财力雄厚,而且人面又广。就像阳子一样,有茂担任教父的话,未来一定会比别人顺利许多。
就算没有教父制度,茂也会本着朋友的身份,尽力帮助丘加拉一家人。以前我还有一点介意,害怕茂会被这种制度给束缚住,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如果是茂的话,应该会是个比我还称职的教父吧!
我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丘加拉闻言不禁傻眼了。
“ami-go就是ami-go,没有什么适不适合的问题。为什么会牵扯到得失上头呢?”
我反省了一下。看来,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丘加拉。
“你救了我女儿的命。就算印地安人也不敢在下雪的时候攀登普那,然而你却做到了。你是最棒的ami-go。”
丘加拉露骨的称赞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都是因为茂,我才做得到。当我这么对丘加拉说的时候,他却摇摇头。
“我都听茂说了。为了救我女儿,你提议到山里去。茂多少有点犹豫,可是你却义无反顾,一点也不迟疑。”
“我只是一时被冲昏头罢了。而且,我也不全是为了阳子。”
没错,我只是想消除心中的自卑感。我唯一能和茂相抗衡的,就是那份恋眷人类的心情。我不想失去好不容易才赢得的友谊,因此才会做出如此有勇无谋的举动。再说,要不是我一心想讨好阳子,她也不会因淋雨而感染了肺炎。
面临紧要关头,我的脑海中根本没有阳子存在。当茂掉入激流时,什么抗生素,还是阳子的性命,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害怕一件事,那就是失去茂。为了一点芝麻小事而意气用事,英雄主义十足却又有勇无谋,我就是这样任性的一个人。很可耻吧?听完我的话以后,丘加拉笑了。宛若安地斯山般严峻的脸孔,如今却变得好温柔。
“危急之时选择自己最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对?换做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也会舍弃你或茂,选择救我的妻子。家人是无可取代的。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有错?”
嗯,这么说也对啦!
“如果为了帮助妻儿而背叛了ami-go,我相信对方应该也能理解。同样的,就算ami-go背叛了我,他还是我的ami-go。”
了不起的看法。丘加拉并不认为背叛是一件坏事。以前,他曾经偷过茂的财物,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不过,他并不以为意,见面的时候,仍旧爽朗地以ami-go相称。因为一次的错误就拒绝了彼此的友谊,这才是器量狭小的作为。在丘加拉的眼中,一旦承认对方是ami-go,他就一辈子都是ami-go。
“再说,你和茂不单只是ami-go,而是可以互相扶持的ami-go(共同体)。”
咦?ami-go不是指拥有印地安血缘的共同体吗?印地安人的团体意识十分强烈,我和茂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才赢得他们的友谊。就算被他们接受,我们也始终是客人,而不是族人。不管到了哪一个地方,我和茂都只是外来客,成不了当地人。然而,丘加拉却将我和茂看成ami-go?
“你和茂都是普那的伙伴。大家也都承认你们是ami-go。而且,看到你那手甩欧单的技巧,还有谁会不认为你是真正的普那·路那?”
普那·路那,高地之子吗……?当地人的一员。丘加拉的一番话让我感动得无法言喻。这比任何褒奖都要来的珍贵。
“因此,我希望你担任我儿子的教父。我希望我的儿子将来也像你一样,是个出色的普那·路那。我儿子一定也会以你为荣的。”
就这样,我答应了丘加拉的要求。我参加了洗礼大会,也承诺帮小男婴取名字。再加上为了就近照顾住院的茂(这里的小诊所根本不可能有X光设备),我必须离开村子一阵子。所以,在洗礼式之后的一个礼拜,命名大会也跟着举行。这原本应该是两负时的典礼。也罢,反正我向来不拘泥于形式规则,而且因时制宜才是都市人的作风,神明应该不会跟我计较才对。
就在我出发到库斯科的前一天,我剪下了小婴儿的头发。虽然他才刚出生不久,可是头发已经长得相当浓密了。之后,我帮那孩子取了一个名字。
“大地。”
他是在帕迦玛玛的祭典那天出生的,真正的大地之子。
茂也一起参加了命名仪式。他用单手剪下了一绺头了。
“好名字。”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仪式结束后,我和茂来到了村外。我们还待在阿雷基帕村中,现在正要返回普那,取回放在那里的行李。在普那过一晚,明天再回到村子。下山的时候,我们会用从丘加拉那儿借来的羊驼运送货物。
上山的途中,我们遇到了好几位正在耕种的印地安人。大家都很亲切地和我们打招呼。比起朋友,那种感觉更像是同伴。
话又说回来。这一个礼拜之内,我和茂天天被邀请到不同的印地安人家中作客。只有在节庆时才得到的肉干,每次都会在我们的餐桌上出现。他们明明损失了可以换钱的玉蜀黍,也知道在下一次的收获期来临之前,日子会过得相当辛苦,不过大家还是十分热情地款待我和茂。尽管我们再三推辞。
“又不是所有的粮食都被冲走了,至少马铃薯还在啊。不要客气啦!”
邀请从未间断过。那日被大雨击倒的人们,很快地再度恢复了笑颜。
八、普那·路那(下)
真坚强,我想。这才是人类的真正样貌。
然而,好消息还不只这一桩。
就在我们上山之前,一个男人出现在我和茂眼前。他就是米勒。
乍听之下,原来我们将乘坐米勒的卡车回库斯科。
当然,米勒此行不只是为了充当我和茂的司机。其实,米勒是为了自己的工作而来的。
还记得吗?印加大祭的时候,茂曾经在库斯科和米勒鬼鬼祟祟地不知在进行什么。原来,茂是委托米勒当经销商,帮忙销售印地安人手工制的毛衣、围巾啦,这一类毛制品。一切都是受丘加拉所托。
羊驼呢的毛衣在日本十分有名,可说是秘鲁的畅销商品。然而,交通不便的村落却很少有机会对外销售毛衣。就算由商人经手,也会被从中剥削一大笔手续费。转手几次之后,印地安人的利润根本所剩无几。
或许是曾在库斯科住过一段时日吧?丘加拉的头脑要比其他的印地安人灵活许多。因此,他才想出了贩卖羊驼呢毛衣的开源方法。
为了提高毛衣的品质,丘加拉亲自参与了制作。因为羊驼毛太过柔软,因此他建议大家开始饲养羊。羊毛可以中和毛衣的质地,让它穿起来更加舒适。
丘加拉虽然选定了米勒当经销商,可是又怕自己的口才不佳,因此才委托茂帮忙。
茂当然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对米勒而言,茂是他的ami-go。而且,他也认识丘加拉,应该不会做出从中牟取暴利的行为。再者,茂也利用了自己的关系,在日本找到几名店家。对方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能够和信得过的人做生意,米勒当然乐观其成。对日本的店家而言,与其进口一些良莠不齐的商品,倒不如掌握有一定品质保证的货源。而印地安人也找了比现金作物更值钱的商品。可说是一举数得,呈三赢的局面。
因此,米勒一看到茂,马上就喊着:
“ami-go。”
顺便还送给茂一个大拥抱。接着,他又叽哩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他说西班牙话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我一句也听不懂。就在我发愣的时候,米勒突然走了过来,笑咪咪地握住我的手。
“啊、那个……普艾诺斯达鲁狄斯(你好)。”
我也回握了一下。接下来,米勒用南美人特有的夸张手法,向我表示他的热情。他将我紧紧地抱入怀中,同时还用脸颊磨蹭我的脸。
看来,米勒也终于承认我是茂的朋友,因而热情的欢迎我。但,茂却唐突地掰开我和米勒,用西语说:
“我们还有急事要到普那,明天见。”
啪一下将我带开,头也不回地走人。
很怪耶。我歪着头,不解茂的行动。
嗯……,米勒不是茂的ami-go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