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他乡（第一、二部）——生野棱

我紧咬下唇，跪在阳子的床过。为了些微的满足感，我居然将阳子推向火炕。霎时，我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罪恶感。
茂问玛露西亚，这里有没有医生。玛露西亚摇摇头。
说的也是，如果有医生的话，丘加拉也不用大老远跑到邻镇请产婆去了。
茂说他想去找基姆，问问他有没有现成的药品。说完就出门了。
邻室的多米提拉看起来一副痛苦的样子，可她还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诺西普雷欧克配（别担心）。”
尽管阳子的情况很糟，不过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这个时候，茂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条毛毯和小瓶子。
“基姆正为了救灾而忙个不停，所以我只借了一条可以暂时保暖的毯子。不过，这瓶药不知道有没有效？”
茂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忧。那瓶药似乎是当地人用附近的药草熬制成的。
“其他的人呢？”
“那更别提了，基姆是最有可能的选择。而且，刚刚的土石流事件已经击溃了村人。还有人说是帕迦玛玛生气了，上天要降下诅咒什么的。”
我用毛毯包住阳子，然后喂她喝下也不知道有没有效的怪药。人在着急的时候，就连麦杆的力量也想依赖。
“如果有抗生素就好了。虽然比不上专业医生的治疗，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茂一个人喃喃自语道。不过，抗生素就等于是医生的同义词嘛。喝过药之后，阳子还是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我守着她，顿时觉得自己好没用。
“啊、对了。”
我灵机一动。
“有，我有。抗生素吧？”
“什么？”
“我在库斯科的时候，不是狠狠地拉过一次肚子吗？而且还感冒了。那个时候的药。听医生说，那就是强力抗生素。”
“那个吗？你放在哪里？”
总算出现了一线生机。
“上面，我的行李里面。”
“咦？”
“在普那家中的行李里面。”
“普那……”
茂再度陷入阴霾。
“小尚，太勉强了。”
“为什么！？还有时间啊！而且，我已经习惯在高地移动了。六小时，只要六小时，我就可以来回走一趟。越早出发就可以越早回来。”
“不可能，小尚。天色已经变暗了。”
“你是说迷路？茂的身体有磁石般的能力吧！”
茂有一种奇妙的能力。不管在多么险恶的环境中，他都能掌握正确的方向。拜此之赐，不管在非洲的大草原，抑或喜玛拉亚的山中，我们才能幸免于难。不过，茂只有在超级原始的环境中，才能将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普那的屋舍太多，这会天生的方向感。
“不是，我不是担心迷路。你知道吗？山上已经开始下雪了。”
对了，这是个大难题。安地斯山的日夜温差很大，标高越高的地方，温差会越显著。到了夜里，普那将会降到零度以下。而且，七月的干季又是一年中气温最低的月份。也就是说，阿雷基帕村的雨，到了普那就变成风雪。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不过，阳子的咳嗽情形越来越严重了。我马上做出了决定。
“就算如此，也比坐以待毙好多了！”
不理会还在犹豫的茂，我起身准备往外冲。
“等一下。”
“你阻止我也没用。不管茂说什么，我都要去。”
我知道自己很冲动。不过，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误会了。既然小尚说要去，我当然会奉陪到底。不过，多少做些事前准备吧！”
茂向玛露西亚说明了我们的计划。将阳子和多米提拉交给她以后，我们就到基姆家去了。
外面一片天翻地覆。河水高涨，到处都是狂风暴雨的声音。
茂从手忙脚乱的基姆那儿借来了羊驼毛皮制成的雨衣，还有登山用的绳索。
简单的准备过后，基姆似乎发现了我们的意图。我们拒绝了他的劝说，在大雨中朝着普那出发。
山上远比我想像中荒凉。
越过横断村子和山区的河川之后，我们以比想像中要快的速度向上前进。虽然村子附近的低洼地区雨势相当大，不过却没有造成多大的阻碍。我和茂有许多冒雨前行的经验，再大的雨势也挺得过去。我们就是喜欢在这种地方旅行。
然而，越过某个标高点以后，豪雨突然变成了大风雪。
当然，我们也不是没有遇过暴风雪。不过，那时候的重点是避难，而不是拼死前进这种有勇无谋的行为。
有勇无谋，说的一点也不错。此时四周一片黑暗，我连自己的脚步都看不见。被雪打到的疼痛感也一直持续着。在风声鹤唳的世界中，人类只有发抖打颤的份。你不会去怀疑大自然到底有多伟大，人类又有多渺小。
“帕迦玛玛是大笨蛋！你为什么伤害自己的子民呢！”
我忍不住朝天怒吼。风和雪，还有即将消失在里头的自己，一切都让我觉得害怕。
“另急，应该是这个方向。”
茂用力地握住我的手。透过手套，我可以感受到茂大手的温暖。在狂风暴雪的安地斯山中，有着我今生唯一的依靠。
托茂的福，我们才能在一片浑沌中正确无误地前进。茂体内不可思议的磁石，比候鸟还要精准地将我们引导至正确的道路上。
茂的能力还不只如此。相对于莽撞的我，茂知道要事先准备羊驼制的毛帽，为了不让狂风吹走，他还预备了几条登山绳，绑住我们的身体。如果是我的话，大概就只能冻死在冰天雪地的山中吧！
茂所以如此冷静，是因为他早就熟知安地斯山的可怕。即使如此，他还是接受了我任性的要求，让自己陷入险境。
温暖、宽容、冷静的思虑。在这片安地斯山的世界中，茂是如此无与伦比的存在。
突然间，我觉得羞愧的不得了。对茂而言，我不过是他的绊脚石罢了。如果，为了我这种人的微小虚荣，而让茂丧生在深山当中，我、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我几乎要陷溺在自我嫌恶的波涛中了。
“原谅我……”
暴风雪吹散了我的声音。
我希望离开这只手。不，我希望可以永远握住这只手。
阳子的身体、多米提拉的难产，还有愚昧的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体内淹没了。
我和茂默默地朝着目的地普那前进。
不知道走了多久，茂突然拉起了我的手。
“到了。”
熟悉的屋舍出现在我们眼前。
才一走进家中，我马上就累得瘫坐在地上。原本紧张不已的气氛，此时终于缓和了下来。不过，我的体力似乎比想像中耗损得多。
茂点亮了灯。放有抗生素的袋子还好好地放在那里。然而，为了拿到这只袋子，我只能靠着墙壁一步步走近。我的双手因为疲累和寒冷而不停发抖着，光是打开袋口确认里面的物品，就着实费了好一阵力气。

七、帕迦玛玛的怒吼（下）

茂比我好一点；不过，此刻的他也必须靠在墙壁上才能勉强站着。
“抗生素还在吧？”
确认过后，茂用双手拍打脸颊提神。
“那好。小尚，回程我一人去就行了。小尚待在这边等，别忘了生火取暖喔！”
“我不要，我也要一起去。我不能让茂一个人冒险，当初是我硬要茂来的耶。”
“可是，小尚已经到达极限了。你应该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吧？没关系，我还挺的住。只是，我也没有余力照顾小尚了。听话，把袋子给我，我一定会平安回到山下的。”
茂的手向我伸了过来。
又来了，我又造成茂的麻烦了。一想到这儿，脑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弹了出来。我拿着装有抗生素的袋子，一步步往后退。
“反正我就是茂的绊脚石，只会给茂惹麻烦。闯了祸以后，每次都要茂来帮我收拾烂摊子。我已经、已经……”
“小尚。”
“我根本就配不上茂，我根本没有资格待在茂的身边。”
“你怎么了，小尚？”
“茂会觉得我碍手碍脚也是应该的。反正，你原本就是可怜我，所以才会将我留在身边。”
“喂……”
“茂的母亲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像我这种光会扯后腿的人，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赖在茂的身边。”
“什么扯后腿，我要生气罗。小尚，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茂慢慢朝我逼近。我却贴紧墙壁，像个傻瓜似地猛摇头。
我知道，现在，我陷入了歇斯底里。与其浪费时间发癫，倒不如赶紧将药交给茂。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为的就是赶在第一时间内将抗生素送到阳子手中。我这么胡来的举动，说到底也就是为了阳子的病情。可是，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重要的事完全不让我知道，因为茂根本就不信任我。米勒的事也一样，反正你就是觉得我碍事，所以才不想把我介绍给他。”
“米、米勒？”
茂开始结结巴巴，摇摆的态度让我变得更加自暴自弃。
“茂不用因为责任感而勉强和我在一起。像我这种笨蛋，你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这样也比较轻松吧？反正你父母会帮你找到门当户对的女孩吧！”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明明知道的。茂有多诚实，有多为我着想。这些我都知道。我根本不曾怀疑过茂的真心。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无法不让自己说出那些话。我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口的自卑感，此时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我真的控制不了。越说我的心里越难过，越难过就越止不住口。
“反正我、反正我、反正我根本没有资格待在……呜嗯……”
突然，茂堵住了我还在胡言乱语的嘴巴。不容分说的深吻。他吸吮我的舌头，抚慰它、蹂躏它。我的脑袋一片模糊，什么也想不起来。等到我终于清醒一点的时候，已经躺在茂的怀中喘气了。
“冷静一点了吗，小尚？”
我点点头，接着低下头去。歇斯底里过后，我陷入更深层的低潮。
“小尚，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了。其实，我的自卑感压根儿没有少于你。”
“你在胡说什么？”
我无力地说。不管怎样，茂都不可能对我产生这样的感觉。他一定又是在安慰我吧？
“喂，心情又不好啦?我是真的很羡慕小尚的能力。”
“哪种能力？”
“我们才来了短短几天，你不就已经成功掳获了印地安人的心？”
茂好像误会了。那是因为我是茂的朋友，而茂又是丘加拉的朋友。再说，就是因为茂太优秀了，所以丘加拉才会如此看重他。而且，让我从失败中站起来的人，不也是茂吗？
“以前是我运气好，才会认识了丘加拉。因为，我是丘加拉的朋友，所以印地安人才会这么容易就接受我。不过，小尚却用自己的力量赢得了他们的友谊。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机会，否则我们又怎么能获准住在普那呢？”
“茂。”
“我真的很想拥有小尚那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不管对方是谁，小尚都能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如果你觉得我经验丰富，那是因为我已经旅行了十几年。就算如此，小尚的学习能力也很强。我累积了十几年的知识，你通常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学会。不过，却不是谁都有抓住人心的力量。为了不让小尚抛弃我，我必须不断地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
“没错。小尚，你以为我在那么久的流浪生活中，到底学到了些什么？那就是‘人类不过是人类’。你看，安地斯山的一场小风雪就能要了我们的命。在大自然的威胁下，人类这种生物何其渺小。不管人类提倡的是自然破坏或自然保护，对大自然而言，两者其实根本没有差别。就算人类因为太过信任自己而导致毁灭，这个世界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
当我体认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同时也对人类失去了信心。其实人类根本一点也不重要。因此，我可以亲切地对待每一个人，也可以冷淡的对待每一个人。不管对方是权力的高层者，还是贫穷无礼的乞丐，反正都是一样的。我没有必要叹息，更没有必要生气。我会和偷我东西的丘加拉相处愉快，不是因为温柔和宽容，而是因为包括我在内，那种对人类的绝望感。
不过，我变了。认识小尚之后，我体悟到‘人类毕竟是人类’。小尚知道人类是多么的渺小而卑下，不过你还是宽容地接受了一切。
所以，不管我们到了哪个国家，停留在哪个村落，小尚都能轻易地融入当地人的生活。那是因为你和他们站在同一个角度思考，将对方和自己融成一体。这才是真正的温柔。
当小尚为了阳子而外出拿药的时候，其实你就已经是印地安人的一员了。因此，即便你们的语言完全不通，印地安人还是愿意接纳小尚。”
我从来不知道茂是这么想的。
“所以，求求你，千万别丢下我。”
“咦？”
“不管我再怎么虚张声势，总有一天小尚还是会超越我。到了那个时候，你千万不可以丢下我。要是被小尚抛弃，那我也活不成了。”
真是的，够了。假设我真有茂说的那么好，也敌不过茂的那份温柔。
我的自卑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不管我有没有资格待在茂身边，我对他的心都不会改变。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不过，这可不是难过的眼泪唷！
“雪好像已经停了。”
我擦擦眼睛，企图隐藏自己的羞涩。
“真的耶！”
不知何时，夜空出现了星光。月亮也出来了，四周一片明亮。地上的积雪大约有四五公分厚，如果明天有太阳的话，大概马上就会融解了吧！
“我们最好趁现在下山。”
我的歇斯底里让我们浪费了好多时间。如果我当真为了阳子着想，就应该早一点下山的。终究，我也是“人类不过是人类”的其中一员。
“等一下，小尚。我想到一个好法子了，它可以让我们用走的还快。”
茂将穿在身上的皮草还有家中的毛毯叠在一起，然后将它绑成一块厚厚的毛毯。
“这要干什么？”
“雪橇。”
“对了，雪橇。”
只要有薄薄的一层积雪，雪橇就能在上面行走。再说，回程是下坡路，速度一定会更快。
没三两下，茂就制作出一台简便的雪橇。
“坐起来大概不会太舒服。你记得在靴子旁边多塞一点布，等一下我们还要用脚来控制方向。”
就这样，我们朝着山下快速前进。
我和茂一起搭坐着称不上安全的雪橇，不知怎地，总觉得心情越来越高昂。
（没问题，我们一定会安全抵达。而且阳子也会没事。只要有茂在，我什么都不怕。因为这就是我的茂啊！）
抵着茂的背，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信心。我对着山，不，是大自然，还有帕迦玛玛大喊：
“我和茂都是平凡的人类，不过，我们也是最勇敢的人类。”

八、普那·路那（上）

不用多久，我和茂就抵达了山麓。尽管积雪都已经融化，雪橇还是飞快地在泥水中滑行。好几次心脏都快被吓停了不说，我们还被溅了一身烂泥巴。
到了山麓之后，我和茂便拖着疲惫的身子步行。希望还来得及。我一面担心阳子的状况，一面焦急地迈开脚步。
但是，眼前的阻隔，却是大地之神给我们的最后一项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