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太看她不说话,心知她心里犹豫。
“纪嫂,我也不瞒你。我公公先时是做过土匪的,我们这家子,也没富多少年。小琴着孩子,我们看着长大的,人是没得挑。他们虽说年纪小些,但老太太等不了了,若是老太太就这么走了,也了却了一桩心事。倘若冲一冲,老太太或许好了。那你就是我们的恩人,我和瑞文他爸都得感谢你。”
见何太太说得如此,纪嫂也就答应了。这些年没少受何家帮忙,女儿也确实有个好去处。
纪嫂回家和女儿说了,女儿红着脸也不说话,她就明白女儿自是情愿的。
在两位母亲的谈话后,这婚事就算定了。何瑞文此时还不知情,不知他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第四章:听戏
何瑞文这天放学回来得早,把车子推进院子,就看见纪晓琴跑进后院。心下奇怪,这丫头明明看见我了,跑什么?
吃完晚饭,他正复习英语。母亲端着一碗莲子羹推门进来。“瑞文,我看你晚饭没有喝汤,外面冷风那么大,喝点东西暖暖。”
他从母亲手中接过来慢慢的喝着,何太太坐在旁边看着他。这个儿子,是他的骄傲,看他的眼睛多有神,总像闪着两把火似的;好看的剑眉,高高的鼻梁。她也是45岁的人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有不少当上奶奶了。越想越觉得这是一桩绝好的婚事。
“瑞文,妈和你说个事儿。”
他放下碗又拿起了书,何太太把他手里的书抢下来。“你这孩子,妈和你说事儿呢?”
“哎呀,有什么事儿,您就说吧,我还得复习呢。”
“是关于你的终身大事,复习什么时候不行。成日里不着调,临时抱佛脚,管什么用。”
何瑞文听着纳闷“什么终身大事?没听您说过。”
“唉”何太太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你奶奶病得很重,怕是过不了这个年了,她想看着你结婚,你也知道,你奶奶最疼你。”
他听完就急了“妈!我才17岁,高中还没毕业呢,结婚!简直太早了!”
何太太忙按住他“你急什么?不早了,小户人家的孩子17、8岁就该结婚了。都是读样书读的,什么独身主义呀,荒唐。”
“那问题是我和谁结婚呀?自己和自己结婚?”
“我和你奶奶看中了小琴,你觉得怎么样?”何太太石滩的问他。
“小琴?得了吧!我拿他当妹妹,再说了,她比我还小两岁呢。”
“看看,又想说什么自由恋爱,民主婚姻吧。都是那些电影、小说闹的!人人都自有了,还要父母之命做什么?过日子,有自由就够了?”
“那大哥还没结婚呢,怎么说也得大哥先?”
“你快别提你大哥了,他那一身的病,结婚也是糟蹋人家姑娘,随便他怎么混,我也不管他。全当没生这个儿子,你要知道,我和你爸爸,最器重的是你。”
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何太太又说“你奶奶最疼你,眼看着老人家就要走了,你这个做孙儿的,想让她带着遗憾吗?”
何瑞文也想过,要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那一定是个和他一样的女学生,很现代、独立,两个人从同学发展为伴侣,就像许多小说写的那样。但他明白,他的家庭还是个不开化的家庭,他从小受的教育,也让他不能不顾奶奶的心愿。
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好吧,妈,我答应了。”
“妈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算你奶奶没白疼你。”何太太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
何太太找了媒人上门提亲,两家把日子一定,就等着办婚事了。
虽说答应了母亲,但到底是心理不快。又没有地方宣泄,只能自己去看戏解闷。
这天中国大戏院上演《四郎探母》,何瑞文早早的买了票,一路走着散心就去了。
在戏院门口,正看见纪晓竹,不成想着孩子一见他,扭过头就跑了。何瑞文上前抓住他的衣领“你小子,看见我跑什么?我能吃了你?”
那孩子大大的眼睛带着笑的看他“二哥,我妈说你和我姐定了亲,成亲之前不能见你。”
“你个傻子,你姐姐和我成亲,你躲我个什么劲儿?”
纪晓竹摸摸自己的头,呵呵的笑着。让他这一闹,何瑞文心里倒是轻松不少。见他手里提这个大食盒,“你在这门口干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哦,我现在在鸿云楼跑堂,今儿唱的老板们叫了菜。我想来看看,就央给掌柜的来送。”
“怎么不上学了?教堂里不是学得好好的吗?”
“教堂里建了医院,不上课了。”
“菜都送完了?要是没事,二哥请你看戏。”
小孩子欢呼雀跃起来“真的?我没什么事,掌柜的让我送完菜就回家,谢谢二哥。”
他摸摸纪晓竹的头“谢什么!进去吧。”
这孩子很喜欢看戏,邻居家的老爷子很有些文化,会唱很多戏。纪晓竹时常听着,也学了几出,心里是想学的,但到底也没和妈妈提。
他们俩坐在楼上的包厢里,纪晓竹看这一切都新鲜。提着长嘴铜壶沏茶的伙计,从楼下高高抛上来的手巾把子,热闹的场景目不暇接。
戏台上的公主和驸马互相试探,互表赤诚。这孩子看得入迷,随着戏台上公主精明的唱段,不时变化着表情。何瑞文看着他,觉得这孩子的表情比这出戏还要好看。
戏散场了,戏院外也是一派热闹,卖茶汤的、占糖葫芦的,大大小小的商贩,把这条街拥得满满当当的。
冬天的晚上,总是冷的,呼出的气,都冒着冷烟。他们坐下来喝着热热的茶汤,看着小孩子满足的样子,何瑞文觉得,也许,结婚是件不错的事情。
他带着纪晓竹坐黄包车回家,这孩子许是累了,微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
“小竹子,我和你姐姐结了婚以后,送你去上中学好不好。你只上了四年学,以后怎么行。”
车子跑起来,冷风吹得也猛了。何瑞文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纪晓竹眯着眼睛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当伙计挺好的,也能学到很多东西。还能赚钱,我妈也不用这么累。我妈说这些年多亏太太帮忙,已经都还不清了,我不想再麻烦你们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才发现这孩子已经歪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笑着捏了捏那孩子倔强的小下巴“这小东西,人不大,心倒是挺重,个小倔驴。”
这桩婚姻,有奶奶的希望。新娘也是他从小认识的人,似乎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对婚姻的幻想,已经彻底破灭了。心下反倒是平心静气地接受了,即将迎来的婚礼。
第五章:花烛
纪晓琴成亲那天的情景,一直在她记忆里鲜活的存在着。
那天虽是冬日,太阳却很充足。午饭过后,一队人吹吹打打的从何家出发,去迎亲。何太太请了本家的二嫂作娶亲太太,二嫂坐了一顶蓝呢小轿喜气洋洋的跟在队伍后面。
纪晓琴穿着描龙绣凤的红缎旗袍,头上盖着上好的苏绣红盖头。原先的刘少奶奶,早在三年前就升格做了了刘太太,她正是纪家的送亲太太。刘太太掺着新娘子送进了花轿,簇新的红呢四人抬大花轿。
纪嫂见了这样的排场,心下也是高兴,想着这何家时间仓促,阵仗却一点不减。又想到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心中不免悲戚,眼里就要流出泪来。刘太太看见了,忙跑来劝解“你呦,好好的哭什么?这是天大的喜事,何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会不清楚?小琴这孩子,我保她享一辈子的福。”
纪嫂忙止了泪“你看我,高兴得都糊涂了,这样的好事,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哭?我就是舍不得我这闺女,横竖以后也是常见的,她这婆家,可是再好不过的了。”
两个人又闲聊几句,娶亲的队伍又吹吹打打得走了。邻居们纷纷恭喜纪嫂的好福气,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这份伤感也冲淡了。
何家的老太太,仿佛也沾染了这份喜气,从病榻上起来接受新媳妇的跪拜。何瑞文牵着新娘的手,拜了天地,拜了父母,拜了宾客。
何瑞文喝醉了,他关于青春的瑰丽想法,再也不会实现了。但这个妻子,是他的责任,他明白,他会是个好妻子。所以他觉得,他应该喝醉,明天醒了,他就是个男人了,该承担许多责任。大家都会把它当作大人一样来看待,不可以在任性了。
新媳妇得到了大家的喜爱,她勤劳能干,孝顺公婆,性格温顺,大家都挑不出她的错。何瑞文也觉得,作为丈夫,他应该是幸福的了,不能够再贪心了,这样真的很好了。
回门的时候,纪嫂牵着女儿的手,像是许久不见一样。女儿穿着粉色的织锦棉袍,全然不像在家里的样子,整个人也显得圆润了。
“公公婆婆对你好吗?我想是好的,看你都胖了。”
“妈,看您说的,她才嫁过来几天,哪就会胖了?我妈倒是真喜欢她,奶奶的身子也见好。她现在在家里,比我可受欢迎。”何瑞文坐在旁边喝茶“怎么没看见小竹子?”
“他这个时间不在家里,正是饭馆忙的时候。他如今也有个去处,学些眉目高低,我也省些心。”
三个人聊了会儿天儿,小夫妻着急回去,也没等纪晓竹。两个人坐黄包车回去,肩挨着肩,彼此的温度传来,都有些不好意思。
“多亏了你们,我妈现在在女子中学管宿舍,爸爸又给买了个院子,她和小竹子两个,倒也清静。”
“都是一家子,应该的。你们在大杂院里,到底不方便,可巧那附近有卖房子的,妈又能住的清静,还没离开原来的老邻居。”何瑞文又想了想,“就是小竹子这孩子,我本来想,送他去中学上学,爸爸也是这个意思。可这孩子不去,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纪晓琴也是烦心“他一向听你的话,你都没办法,别提我了。这孩子虽说年纪不大,倔脾气倒是不小。我妈也数落他不知好歹,他铁了心了,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何瑞文笑笑,“他的心思,我倒是知道些,怕是觉得欠了我们太多,还不了了,也就不想再欠了,这孩子有志气,也别勉强他了。”
“就是这么说,他现在在鸿云楼,倒也好,人也机灵,掌柜的倒也疼他,常教他记帐,也不受什么累。他见天往李老爷子家跑,他们爷俩倒是投缘,老爷子教他不少东西,他现在也会画画了,听说字写得也大有长进,还会唱几出戏,我知道他喜欢,知道我妈为难,也从来不提。我们看在眼里,心里反而更疼他,这孩子懂事的太早,看在眼里,更不是滋味。”
见她难过,何瑞文把她揽在怀里,“现在你嫁给我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她羞红了脸,小声地应者。
这对小夫妻也算是青梅竹马,婚后的生活也说得上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何老太太到底没挨过那年过年,在儿孙们的陪伴下,安详的去了。
开学后,何瑞文继续上学,每天中午都到鸿云楼吃饭,看着那孩子忙前忙后的,就叫他陪自己一起吃饭。何家的面子,掌柜还是知道的,也就由着他。
这天两个人正吃这饭,纪晓竹愣愣的看着他,“吃饭哪,看我干什么?”
“姐夫,我能不能不叫你姐夫?我叫着别扭?”
何瑞文放下饭碗“有什么别扭的?我看你这孩子最别扭,说吧,你想怎么教?”
“我还想叫你二哥,总觉得管你叫姐夫,你就不是我二哥了。”
何瑞文给他盛了碗汤“说的什么啊,姐夫、二哥,乱七八糟的,二哥就是姐夫,就夫就是二哥,你怎么叫都随意。还是叫二哥吧,听着顺耳。”
“二哥?”
“傻笑什么?喝汤,一会儿都凉了。”
“是,二哥你也喝吧。”
那孩子笑得美滋滋的看着他,他抚弄着纪晓竹的头发,心里柔情一片。
第六章:变故
他们的婚后生活,只能说是平淡如水了。没有波折,也没有激情。
1943年,何瑞文18岁的时候,当上了父亲。他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何太太虽然有些失望,但到底是这个家庭迎来的第一个小生命,何家上下,也是喜气洋洋的。新出生的孙女,何先生取名何家敏,希望他长大后聪敏、伶俐。
女儿软软的小身体,抱着的时候,仿佛都会弄折似的。当了父亲,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从这天开始,他就是两个女人的依靠了。
孩子出满月时,纪嫂带着纪晓竹来看女儿和外孙女。纪晓竹趴在摇篮前看着小小的婴儿,婴儿好像感觉有人在看自己,睁开了眼睛。“妈,快看,她睁眼睛了,她的眼睛长的和二哥一样,真好看。”
“当然了,你二哥我的女儿,自然漂亮。”何瑞文抱起女儿给妻子看,“不过呀,她这小下巴倒是不像我。”
纪晓竹凑上去逗弄着孩子,轻轻的捏着胖胖的小脸,许是开心了,小婴儿咯咯的笑了,“下巴?我看不出来,不是小圆脸吗?”
“她这下巴,长得像舅舅,尖尖的,翘翘的,长大了一定是个小美人。”纪嫂在旁边搭话。
“像我?为什么会像我?”
“傻子,外甥像舅舅,没听说过?”他姐姐笑他。
“那姐姐你再给我生个外甥吧,我看看长得像不像。”
他姐姐红着脸啐他,“倒霉孩子,人小鬼大的。”
这个女孩的出生,是在一片喜庆中的。两年后,他的弟弟出生了,何太太坚信这个孙子是大孙女带来的,也就更喜欢她了。
何瑞文大学毕业后,父亲安排他到自己手下上班。他的性子太直,不打算向他父亲一样做官,而想当一名银行家。他虽然在学校里年纪算小的,但成绩却是一流的。
纪晓竹16岁的时候,掌柜有意培养他当账房,就让他跟着账房先生学些本事,好以后独挑大梁。
苦命的纪嫂,好不容易把一双儿女拉扯成人,女儿有个好归宿,眼看着儿子也出息了,她却积劳成疾病倒了。
先时穷,不敢得病,能忍忍也就过去了。但年轻时没有保养好,到底是落下病根了。这一冰就缠绵病榻两年,总是好了又犯,反反复复的人都收成一把骨头了。
何家请了好的西医,纪晓琴也常来看望母亲,但纪嫂的病,总是不见好。
1947年秋天,何瑞文进了一家银行工作。不承想变故就从此开始了,他曲折的一生也从这里拉开帷幕了。
他办工桌对面,是位年轻的小姐李燕南,这位小姐是一位军长的千金,从小上的教会女子学校,也是相当摩登的人物。
李燕南喜欢何瑞文,经常请他看电影、听戏,都被他有妻子为由婉拒了。这李小姐也是个有意思的,表示自己不介意,愿意作他的情人。把何瑞文吓得再也不敢和她说话了,还申请调了别的科室。
本来这没什么,但是看在另一个人眼里,就很难受了。何瑞文的同学王振,也是他现在的同事,钟情李燕南以久。
时间长了,李燕南明白自己与何瑞文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悲伤之于,决定出国留学。走之前,想和何瑞文见一面,一起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
何瑞文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正要回娘家照顾母亲。“你去吧,人家一个小姐,为了你,也算吃了苦吧。别让人家带着遗憾出国,去吧,就是朋友、同事之间,去送送也是应该的。”
“这么通情达理?不害怕我干出什么失德的事情?”他和妻子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