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今儿的早朝,那人不在。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一本一本的折子递上来,一旁的张公公收折子收到手软,看着那堆成小山包的奏折直有些心悸。他一辈子在宫里,只懂
得伺候主子为主子着想,他不明白,已经被须桓之治理得如此太平的天下,哪里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办。每天一山包的
折子,眼看着当年少年心性的二皇子被这沉重的事务压得愈发沉闷下去——可皇上如今,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而已
啊!
须桓之随手翻了翻几本奏折,便扔到了一旁。天天看奏折,着实是看的人心烦。虽说做皇上的没必要每本都看,但也抵
不住每天都看。
更何况今天……
须桓之抬起眼皮向下看了看,问道,“今儿个……韩老太师没来早朝啊。”
立即便有人站出来,“启奏皇上,韩老太师家的小公子前日遭歹人袭击,被乱剑划伤,韩老太师此时恐怕正在……”
话停在此处便没再说下去。
“这事,朕倒是知道,”皇上点头,“不知韩公子现在如何了?”
“回皇上,臣昨晚去韩太师府上探望过,韩公子仍然昏迷未醒,据太医们说,是失血过多所致。”
须桓之敛眸想了想,“我记得宫里头有上次夏国来访带来的名贵草药,专是补血所用。待会儿给韩太师送去一些罢。”
“臣替韩太师谢皇上隆恩。”
“应该的,应该的……”须桓之说道,“韩太师是三朝元老,论辈分,他还是朕的长辈……”
也的确,韩老太师已年逾花甲,当朝的大臣,谁都没有他资格老。
他府上有八位千金小姐,老人家直到四十多岁才得一子,韩小公子的命怕是比他全家都重要。总算是续上了香火,韩太
师疼儿子简直疼到了心尖儿上。他家那小公子也争气,才识学术出类拔萃,前些日子中了殿试的头三甲。皇上特意召见
他,想听听年轻人的想法——当然,也是看在韩老太师的面子上,问问这韩公子想要封个什么官职之类。
须桓之也是年轻人。年轻人碰上年轻人,自然话要多一些。这韩小公子自幼生在豪门,不畏权势,居然与皇上聊得十分
投机。兴致盎然之时,须桓之甚至与之对弈几局,四方的棋盘上,两人杀得极其痛快!
也是那日陪自己下棋误了时辰,才在晚归的路上碰到了恶人……这样说起来,小公子受伤,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这事儿,
须桓之也是有些责任的。
虽然韩泠风长得眉目清秀,看着干干净净,但到底是一介书生,文弱了些。碰上个拿剑的就傻了眼。
少了几分潇洒凌厉,看起来总是少了些什么……
——还是不如付明戈的。
想到这些,须桓之状似无意的又问了句,“……今儿早上怎么付将军也不在?”
这话说完,底下的大臣们有了一瞬间的沉寂。似乎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所以从话音落地到再有人回话的这段时间
,显得格外漫长。
抑或者……只是他的心理作用罢了。
可须桓之却有些受不了这死沉沉的沉寂。他掩饰性捞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盖子,茶碗里,一片茶叶正悠悠的打着转。
“启奏皇上,听说付大人昨日染了风寒,今日恐怕卧床不起……”
“咳咳咳……”须桓之抿了一口茶水,呛着了,一个劲儿的咳个不停。
立刻有人诚惶诚恐,“臣请皇上保重圣体——”
接着便有人附和,“皇上保重圣体——”
果然是哪个朝堂上都少不了溜须拍马的大臣。事实上,做臣子的一大本事便是把拍马屁这门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用拳堵在嘴边,须桓之咳了一阵,微微蹙着眉。等气儿顺过来了,便浅笑起来,不慌不忙的将茶碗放下,“这茶,烫。
”
底下的人全都暗自舒了口气。
张公公暗自记在心里,下次要再早点泡,凉一凉再端上来。六月的盛夏天里,热茶确实是要烫嘴的。
下了早朝,须桓之一路走回了寝宫。
“朕去歇息一下,一个时辰之后……”须桓之脱下身上的朝服扔给张公公,“你来叫朕起来。”
“皇上……要不,先用了早膳罢!”张公公小碎步跟在后面,接着主子扔来的衣服,善意的提醒道。
须桓之摆摆手,表示不用,随即倒在龙榻上,沉睡过去……
梦里有一处桃花园。
春日的阳光绚烂夺目,斜斜的照下来,勾勒出站在树下背对着自己的人都裹着一圈金边儿。
风掠过,那人青色长衫间系着的描金腰带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他的黑色长发飘逸翻飞起来,在空中荡出优美的弧线……
听到身后的声音,那人回过头,微笑起来,眼里眸光流转,煞是好看。
“桓公子,你看这一树桃花,可真是开的热闹绚烂,真想搬回家里,天天和公子一起,就这样看着。”
这“桓公子”三个字,真是叫得千回百转,叫得他心里一阵动容,十分受用。
是了,那时的自己,还是“桓公子”。
江南春日美景固然清丽动人,却哪里赶得上面前这人?
春风吹得落英缤纷,一地绚烂。
那一日,那人似站在花海之中,艳压群芳,美不胜收。
……又一阵风吹过。
却是猛的惊醒了卧在榻上的人。
须桓之半睁开眼,面前哪还有桃花美景佳人?
只剩下宽敞的寝宫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头昏沉沉的,须桓之翻了个身,却再也睡不着。
或许……韩公子身上的伤,确实不是明戈干的。
那样美好的人,怎可能因为“韩公子学富五车深得圣心”这种无聊的的流言蜚语便要害人性命?
可听说韩公子身上的伤……的的确确是剑气所致。据韩家的下人说,那害韩公子受伤的人身手极好,一把剑耍得曼妙生
花,华丽无比……
能把剑耍的华丽无比的人,这京城里,除了他……
也说不准。
韩老太师位高权重,说不准什么时候得罪了谁,要断他韩家的香火。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须桓之翻身喊了人进来。
张公公一脸诧异,“皇上这是睡不着?奴才给皇上端些安神的茶可好?”
“过了多久了?”
“回皇上,才不到半个时辰。”
“……”
“……皇上?”张公公看到主子有些闪神,轻唤了一声。
“给朕换身便衣,”须桓之吩咐道,“今儿……天气不错,朕出宫看看。”
“皇上想去哪儿?奴才提前给皇上去通个气儿?”
“不必了……”须桓之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没有半点阳光,哪里有“天气很好”的样子?须桓之暗自摇头,那借口
真是太拙劣……
“——带点儿宫里补身子的名贵药材,就……去城南的明戈府看看罢。”
第三章:病中
张公公恭敬的伸出手,想扶须桓之下马车。
年轻的皇帝无视之,倒是自己腿脚利索的从车上面跳了下来。
月白色长衫曳地,带着水汽的风吹起衣角,摇曳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站在气势恢宏的明戈府门前,须桓之却怎么看怎么觉得……似乎是有些冷清。
绛红的大门紧闭。
张公公欲上前,被须桓之一个手势阻止了。
他亲自走过去,轻推开了门——竟然连守门的小厮都没有……人都到哪里去了?
抬脚跨进门槛,须桓之向四周望了望。
果然是清冷得很。偌大的庭院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张公公道,“皇……呃……”
须桓之没有看他,目光放空的向前看着,道,“桓公子。”
于是张公公又开了口,“……桓公子,奴才这就进去给公子……通报一声。”
须桓之摇摇头,“罢了,就进去瞧瞧……”说罢,便率先向内走去。他步子跨得很大,很是心急。
明戈府上的结构,须桓之还算是熟悉——毕竟也曾是他皇兄的王府。因此,虽说府邸占地面积很大,但不出一炷香的工
夫,须桓之便还是找到了付明戈的住处。
远远隔着,那栋规整的建筑前面,为数不多的下人们正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忙个不停——原来人都是集中到这里来了,
难怪刚刚一路都没碰到什么人,此刻,竟是连皇上驾到了都没人察觉。
随着迎面吹来的湿漉漉的风扑在脸上,须桓之闻到一股子浓重的甘苦的药味儿,他不禁皱了皱眉,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闪身便走进去了。
一路急急的走进内室,须桓之一眼就看到床榻上躺着的人闭着眼,脸色十分苍白。
他的鼻尖和额头上冒着冷汗,想是身上也有湿漉漉的汗水,神智已经不是很清醒,但是想必是十分不舒服,眉头皱得死
紧。
旁边的老管家长满皱纹的脸上焦急的神色显露无疑,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急得团团转,嘴里还轻声嘟囔着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如何是好……”,完全没注意到屋子里又进来了一个人。
等他发现的时候,须桓之已经撩起长衫,坐在了床榻边,抬手摸上了床上那人的额头。
“你你……”老管家虽是将军家的老管家,但这么多年来并未亲自目睹圣颜,看到屋里头不知何时多了个陌生人,指着
须桓之便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了?!你……”
“放肆!”旁边的张公公出言冷呵道,“咱家桓公子是你等下人可以用手指的吗?!”
须桓之倒是完全不在意老头子的态度,只是十分焦急的问道,“他这是怎么了?!早就入了夏了,虽说是下雨,可天又
不冷……怎么抖成这样?!怎不叫太医来?!太医都哪里去了?!”
张公公对老管家使眼色,示意他赶快回话。老头子这时候才注意到,坐在床榻上的公子虽说穿着的只是素雅的月色长衫
,却是用极好的锦缎制成;就连旁边这位太监身上的衣服都是……再加上刚刚似乎听到太监叫他“桓公子”……
——这“桓”字,可是当今圣上的名讳,哪家公子敢让人这样称呼!?
难不成……
老管家忽然明白了过来,看了一眼旁边的张公公,随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回话,“回……回皇上,付
将军昨日半夜才,才回来……今儿早上小厮来叫将军起床的时候,才发现昨儿夜里将军淋了雨,染了风寒,高烧不退…
…”
“早上发现,现在这都几时了?!怎么一个太医都不见?!你们做下人的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吗?!”
须桓之这几句话说的冷峻至极,微眯起的狭长双眼里透出危险的目光,直吓得跪在地上的老管家抖得比床上的人幅度还
大……“回……回皇上,老奴去请过几次太医了,可是所有的太医现在,现在……”
“什么?!”
“……据回来的下人们说,太医们都在……都在太师府上照顾受伤的小公子,太医们都被韩太师关在府上不让离开,所
以……”
张公公用眼神示意那老管家不要再说下去了,那老管家也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当即住了嘴。
果然,须桓之听了这话,面色一沉,一只手暗暗攥紧拳头,正是要龙颜大怒的前兆……
可是正在此时,床上的付明戈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神智也拉回了一些,清醒了三分,缓慢的半睁开了双眼。
须桓之感觉到床上人的动静,马上俯下了身子,声音也软下三分,语气里却是十二分的焦急,“明戈?明戈?……感觉
如何?可是好些了?”
付明戈眼神涣散,好半天才找到了一点儿焦距,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扯起嘴角摆出个虚弱的笑容,“……桓公子……”
——面前的人正是梦里的人,只是此时恍惚的付明戈不知道,为何面前的人眉头皱的这么紧?他想抬手抚平那些褶皱,
却不想手有千斤重,怎么都太不起来。
然而,这一声轻如一片羽毛的称呼……却叫的须桓之莫名的心里一痛。
三年来,自从他须桓之坐上龙椅成了当朝天子,付明戈便再没唤过他一声“桓公子”;即便是两人有机会独处,即便是
他亲自的要求过,但他是最谦恭有礼的臣子,死守着自己的原则的付明戈怎可能再开那个口?
许是因为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许是因为早上的那个梦……
总之,今天在这样的境况下听到这一声,须桓之觉得仿佛回溯了时光,回到了当年他和付明戈还在江南的日子……
“是我。明戈……你病了,哪里不舒服?都告诉我。”
做惯了主子,须桓之并不会照顾人。他有些笨手笨脚的擦着付明戈头上的冷汗,看着人苍白的脸,摸到的却是滚烫的温
度。
正好此时煎好的药被小丫鬟端了上来。
须桓之立即端过药碗,舀起一勺深褐的药液,就喂到人的嘴边,语气很是温柔,“明戈,过来,把药先喝了。”
付明戈正烧得神志不清,哪知道要过来自己喝药。旁边的老管家想提醒却是不敢,滚烫的药液被须桓之灌进付明戈嘴里
……不出意外的引起人一阵猛烈的咳嗽!
从胸腔发出的闷咳声撕心裂肺,付明戈不仅把刚刚那一勺药吐了出来,连带着气味微酸胃液和微苦的胆汁都要吐出来,
白色的内衬立即染上了一点污秽。他昨日一整天没吃东西,胃里都空着,此时即使是呕吐也吐不出什么内容,只能是干
呕而已。
须桓之看着他往日里英姿飒爽的付将军成了这副模样,不禁暗自懊悔起昨日自己的任性。
——是的,任性。
若不是他无视他在烈日下整晒了一天,若不是他无视他在暴雨下整淋了一夜……体质绝好的付明戈怎会病成这副模样?
!
思及此,须桓之更是恼怒起来——做了皇上,位高权重,便是有那样的特权,那就是把对自己的恼怒发泄在别人身上。
须桓之冷冷喝道,“去!把在太师府家的太医全都给朕叫来!!谁敢拦着不放人,就是违抗圣意!!”
张公公自打看到皇上脸色不对,便亲自去了太师府上请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