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你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
“可是忘言,”归无喧终于认定了自己对他的称呼,急切道,“你要知道,大须的第一将军,四年前就已经死去了。眼
前不管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
付明戈摇摇头,“……无喧,我始终忘不了给过他的誓言,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即使度过了这么多年……”
隔着湿润的空气,归无喧看向付明戈的双眼。
透亮的黑眸里闪着的目光,是他以往不曾见过的心甘情愿。
归无喧苦笑,叹息道,“欲忘言,忘言……这名字,跟你当真是不配……你欲忘了他的言,可实际上,这么多年,你从
未忘记过罢。”
疑问的句子,肯定的语气。
——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天下是他替他夺下的。
因此,无论如何,付明戈都不会允许有人在自己面前动它一寸,不会允许有人在自己面前伤他一毫。
付明戈并不回答,目光向下,看着旁边被雨水打湿的草地。
青翠的颜色新鲜明丽,一如当时年少的岁月——这么多年的坎坷跌宕,确实是让它落了厚厚的一层尘间灰烬。
可如今却被命运的雨水洗刷干净,才发现,往昔的一切都是新绿,时光流转,岁月流逝,它却从未枯萎苍老。
“如果,我是说如果……”归无喧轻声说道,“我放弃即将做的事情……今后,你还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付明戈缓缓抬起手臂,手指间夹着的,正是那个细小的纸卷。
不出意外的话,那上面写着能够杀死当今皇上须桓之的最重要的一条消息。
甚至可以说……是成是败,全在于此。
“你真的愿意放弃么?”付明戈将指间的小纸片狠狠攥进手心,指节绷得发白。
再松开手时,纸片已然变成细小的纸屑,飘散进潮湿的风中,瞬间不见。
归无喧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发出声响。
雨水忽然毫无征兆的变大,断断续续的淅沥陡然倾盆而下。
付明戈低头转过身,顿了顿身形,最终还是一步跨到亭子外,任雨水肆无忌惮的淋湿了身体。
天地间的雨幕如一帐纱帘,遮住了人的视线。眼前那一抹白色身影慢慢走进雨中,亦变得模糊起来,消瘦的身影让人看
了胸口处闷闷的发疼。
归无喧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走了出来。
“别过来!”付明戈猛地停下脚步厉声道,后又缓缓呼出一口气,道,“别过来,无喧。”
“可是我……”
“以后要自己记着,背后有伤,见水是要感染的;雨水寒凉,淋了要生病,”付明戈平静下来,用“今天天气很好我们
一同出去走走”的语气说道,“以后……都要自己记得。”
与此同时。
一封皇上御笔亲书的加急信连夜被从江南送往京城……信使快马加鞭,路上一夜之间就跑死了三匹身强力壮的千里马,
终于在正午时分,将那封信秘密的递到了皇后娘娘手上。
韩翩纤从信使手上接过信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信封上特有的标志。她纤指一抖,并不厚的纸片便“吧嗒”一声掉在了地
上。
旁边宫女急忙蹲下,想帮着捡起来。
韩翩纤伸手挡住宫女,亲自捡起后,将书信放在怀中,转身进了寝宫。
看着淡黄色的信封,暗自深吸了一口气,韩翩纤屏退了旁边所有人,拆开信封来,仔仔细细的读了三遍。
——信上所写的内容,果然如她所料。当日与皇上那一别,果然即是永别……
一刻钟后,只听皇后娘娘婉转的声音从寝宫里传出来,“速叫礼部孙大人进宫来见我。”
正带着家人在京城郊外风景极好沨河边游玩的孙大人被迅速召回。
坐在疾行的马车里,被颠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的孙大人感到十分摸不着头脑……皇上并不在京城,此事若不是大事,
向来不问政事的皇后娘娘肯定不会如此十万火急的把他叫回去。
可是……掀开了窗帘,看看外面的灿烂阳光和京城百姓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孙大人忍不住暗自嘀咕着:眼下……能有
什么大事儿呢?
韩翩纤端庄的坐在大厅正中,面前一幕纱帘遮住了她绝美的容颜。
孙大人在门口擦了把头上的热汗,拽着厚重的官服,小步走了进去,行了大礼,后恭敬的站在正中,等着皇后娘娘的吩
咐。
韩翩纤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是,任谁都想不到,她一字一句毫无波澜的说出的那句话却惊起了须国天下一番无声
的惊涛骇浪!
“孙大人,妾身刚刚得知,昨日皇上在江南突染急病驾崩。由你操办,从今日起,举行国丧。”
付明戈孤身一人从后门出了归府之后,就如鬼魅一般不见踪影。归无喧颇感后悔,觉得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就
让人这么走了,现在人不见了,任他叫多少人用什么方式找,都找不到这人的半片影子。
眼看着天色渐黑,淅沥的雨水浇湿了脚下的青色石板路,灯火之下,闪闪发亮。
忽然见前面转弯处有人跑了回来,归无喧急切的问道,“有什么消息?”
来人脸色不太好,语气略有惊慌,带来的却不是归无喧想听的东西,“公子,来了一队人,似乎是朝着咱们这里……”
归无喧眉尖一蹙,“是什么人来?看得出来么?”府里头的守卫都被差出去找人了,偏偏这时候……
来人摇了摇头,趴在归无喧耳边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归无喧脸色一变,想了想,道,“出去看看。”
那一队一看就训练良好身强力壮的士兵此时恰好到了归府的大门口。
先头的几个率先从马上落地,以迅雷之势制住门口几个守卫。
左右勘察了一番之后,几个人之中的一个才折回一段,向坐于马上的领头人禀告道,“属下已将守卫解决,全等少爷下
令。”
只见那被称呼为少爷的人半晌没有说话。
借着灯笼的火光,才看清楚,众人簇拥之中,竟是一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眉眼间虽然稚嫩,但目光却也带着五分犀利与不怒而威。
不是别人,正是太子须语凡。
雨水在归府气势恢宏的大门上流下,把一道道湿滑的痕迹留在上面。
须语凡不动声色的想了想,道,“不要硬闯,我……很想好好会一会这个昨日被我误刺了一剑的远房叔叔。”
归无喧带人来到大门口。
须语凡正好从马上翻身下来,少年还未完全生长开来的修长四肢在空中动作一番,利落的落在地上。
归无喧看着他的动作,眼底快速掠过一道目光,快的连归无喧自己都无所察觉。
因为付明戈的离开而显得有些心情烦躁,向来带着一抹微笑的脸上也没了往日的不羁,灰头土脸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狼狈
——连须语凡见了都有些惊讶,动作夸张的从旁边人手里拿过一盏灯笼,举起来在归无喧面前晃了三晃,道,“哎~只
是一日不见,公子怎么就成了这副摸样?”嘴里啧啧两声,“你这样,就算是真的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怕是也没什么精
力玩儿呢!”说罢,还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
半大的孩子学着成人的样子说话办事的语气,让归无喧看了感到十分违和。他冷哼一声道,“哪家的孩子被管教成这样
,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见了长辈非但不知道叫人行礼,还这般没大没小的。”
须语凡哈哈笑了一声,打断道,“用不着骂得这么隐晦,直说就是了。至于我有没有教养……这恐怕是遗传的罢?做长
辈的,都没个长辈的样子,做不出表率就算了,还要跟小的抢东西……”
“这话有差……”归无喧目光流转,道,“我要抢的,恐怕还不是你的。”
“那我们……”须语凡伸手从身边侍卫腰上“嗖”得一声抽出利剑,剑锋在流转过程中劈裂了从天而降的雨珠,绽放的
水花华丽晶莹,竟是半点都比不上须语凡脸上的笑意纯净灿烂,“——一起来争夺争夺,看看这天下到底该归谁,如何
?”
史书上记载下来、以及百年之后被人传颂的,是一段关于十二岁刚满的少年太子须语凡智取叛党之首归无喧的传奇故事
。
传说须语凡只用十招,便让已经成年的归无喧落了下乘,最终输的心服口服;
传说六王爷的后人最终没能完成他的遗愿另他含笑九泉,可归无喧十年之后的功绩却足以让他祖上已经埋进黄土的所有
人都感到欣慰;
传说因为有了归无喧及韩泠风的扶持,须语凡才能成为比须桓之更称职的皇帝,在收买人心这一点上,他比他的父亲做
的好了太多……
然而,只有归无喧自己知道——
若不是须语凡用了付明戈时常耍的剑法与他相斗,若不是付明戈因为他要抢须桓之的江山才离他而去,若不是……突然
有人来报说“忘言公子今日出现的那栋小屋子起了大火,小的们赶进去救人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得只剩灰烬……
”,以至于让归无喧突然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筋骨一般全身心的无力……
——他又怎么会不对须语凡出手?
多年以后,当归无喧抱紧了怀中的人,在午夜听着那具年轻的身体的呼吸开始浅浅入眠的时候,才明白,对于他来说,
当下,才是他最正确的选择。
千尘让他学会了真爱,忘言让他明白了珍惜。
他在这一条情路上的坎坎坷坷,带着比他人更深刻更难得的情深,紧紧拥吻面前至爱的人。
一个月后。
梅雨季节已过,江南的暑气开始升腾起来,炽烈的阳光从来不吝惜自己的温度。
一个位于郊外的小屋被阳光笼罩,屋门大开,里头却没人;屋里置备的事务全都朴实无华,却是整理得十分整齐。
皇上驾崩,国丧期间,任何人不得穿色彩鲜艳的衣裳。
于是,放眼看去,除了屋后那片小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再没什么惹得人眼的色彩。
那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在窗口向后望了望。忽然他目光一亮,迅速转身出了屋子,向后院走去。
闯进视线的,是一个站在一棵树下身穿白衣的男子。
微风吹动衣衫,他颀长消瘦的身形显露无疑,与印象里别无二致。
华服男子快步上前,脚踩上草地的沙沙声,到底还是惊动了正在微微发愣的人。
那人转身,露出一张漂亮清秀又英气逼人的脸。
他看到背后来人,目光猛的一顿。
阳光从背后直射下来,一圈金边儿勾勒出他记忆中最熟悉的人的轮廓。
他道了一声,“明戈。”
面前的须桓之十分耀眼。即使脱了龙袍,他冷俊邪魅的容颜和身上做工不凡的华服锦衫也足以让所有人为之侧目。
付明戈目光闪动。
须桓之眯起狭长的双眼,笑意盎然,看了看四周的青山绿水,又将目光落回到付明戈身上,“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真是让人一番好找。”
付明戈轻轻叫了一声,“……皇上。”
“你叫谁皇上?”须桓之身形一顿,眉尖微蹙,直盯着付明戈看,像是有什么不满。
“皇上驾崩,储君尚未登基,如今天下无主。”须桓之步步走近,“——你在叫谁皇上?”
曾经无数次梦见的人如今清晰的出现在眼前,付明戈也觉得自己仿佛做梦,下意识的,一句话便说出口,“……桓公子
,当真是不做皇上了?”
须桓之轻叹一口气,道,“明戈,你曾陪了我那么多年,替我夺下万里江山。”
“是的,”付明戈道,“只是——为什么你又不要了?”
“明戈,恕我是个迟钝慢热的人;这一生,已然走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须桓之站在付明
戈面前,一字一句道,“多年以前,你许我万里江山;从今以后,我对你情深不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