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裔轻蹭过他停在半空的食指,看向他指点那面楠木墙,见一书卷挂于墙上,以“四尺丹”为卷皮,墨玉为卷轴。
卷上墨字,一笔而蹴,飞白深浅浓淡,墨韵分五色,字虽不是苍劲峻逸,但也算是神韵兼备,想来他是练了许久的。
封裔起身,念得不遗余力:“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繁弱笑得有邪。
封裔附和他:“有软菊有淫诗,但缺烈酒。”说完手已把住木几上的瓷瓶,下一刻就将竹酒倾于两人相迎的秘处。
竹酒性烈,醇香混着体味,撞击声靡靡,后庭疼痛徒增,繁弱哼声变调,极致“快痛”。
封裔再送自己也攀上泰斗。
那刻脑中竟浮现一片黄灿灿的野菊,金阳下,黄菊无垠,黄中有一白,拉近焦距,只见那人白衣,青莲缎领,两眸对上自己微
含笑,犹如那日窗下。
第九章:玉埙
蔓笙在床上辗转,眼前浮现的竟是那张冷峻的脸,他灼热的气息吐在脸上几乎要将自己汽化,要是再被他“请”回去肯定又要
被那么另类的方式惩罚,那阴郁的眼神如一虺滑进领口,湿冷地贴上肌肤,脖子不由得回缩,脊梁骨好似灌进了猎猎西风,从
脖子颤到尾椎。
大白天自己就钻进了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哈了一口暖气。
曾老板推门进来,左右巡视了一番,眼睛最后留在床上那垒得山丘般高的棉被上,山丘好似还在微微抖动,须眉一跳:“蔓笙
你病的不轻啊。”疾步靠上去,扯开被头。
蔓笙瞳孔一聚,定了定神:“曾老板?”
伸手抚了一把蔓笙额头:“你这是做什么?抖得跟只中毒的偷腥猫似的。”
蔓笙吞了满满一嘴口水,才姗姗:“就是……就是脊梁骨冷得紧。”被那样的眼神刮上几次,再莫名其妙被个男人吻上一遍,
看你冷不冷,蔓笙暗翻白眼。
曾老板也不再细究,甩襟起身向前跨了一步,郑重其事:“我有事要北上几日,花坊就交给你照看。”
下一刻,曾老板又来个一百八侧转,耳旁生风,依稀能看到当年潇洒,眯起皱叽嘎啦的眼皮:“你给我不许乱跑。”
蔓笙被吓得差点翻下床,连满收起白眼:“你要出去?”看到这么波澜壮阔的褶皱,叫谁都会被吓到吧。
眼角的波浪渐渐平息:“有批订单要亲自处理……”
门口马车已经备好,腿酸得不成样,蔓笙一拖一拖地送曾老板到门口,连目送都能省则省直接折了回来。
迎面撞上了脚下生风的老伙计,平时都是踏拍走路,今天这是稀奇,如此慌张,难不成曾老板前脚才走就出事了不成,扶住跌
晃中的伙计:“什么事?”
“他……他醒了……”
“他醒了!”一直昏睡了好几日,终于醒了,蔓笙脸上露出孩子般的躁动与兴奋,腿酸也忘了大半,大步流星,轻衫如雾。
推开门,蔓笙却又有些迟疑。看向床上半倚的人,脸色已不是前几日那么苍白,几捋留海温柔地搭在额前,归到耳旁垂下,勾
勒出精致的侧脸,呆望着窗外慈竹林,眼神涣散,不小心溢出郁郁的忧伤。
“你醒了。”一日之雅都称不上,蔓笙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勉强挤出几个字。
思绪被打断,偏过脸,稍一打量问道:“是你救了我?”
蔓笙点着头,坐到桌边:“……算是吧……”手把玩着茶杯。
“多谢。”绽开一个笑容,阳光顷刻间散满了他俊逸的脸,刚才的忧伤一扫而光,像似从来不曾出现过在他脸上。
那炫目的光让蔓笙眯起了眼:“啊,没……没什么的。”脸有些燥热,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古怪,蔓笙低下了头。还是不要
问他为何受这么重的伤比较好吧,那浓浓化不开的忧伤看着让人不安。
看蔓笙拘谨地坐在桌前,红着脸把玩茶杯的样子,竟然觉得有一种别具一格的俊美,问道:“你叫什么?”
蔓笙抬头淡笑:“蔓笙。请问公子雅名?”
他勾起优美的唇线:“南门半夏,叫半夏就好。”
南门半夏
半夏
蔓笙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他的人就如他的名,如夏天的一缕风,让人惬意。
新来的小伙计端着木枱进门来:“这位公子先喝点粥吧,你可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将一碟一罐至于桌上:“公子伤得不轻
,小的又手龊,有劳蔓笙就好。”
小伙计朝蔓笙嘟嘟嘴。
“这……”蔓笙迟疑,脸又红了一圈。自己可从没给人喂过小粥,蔓笙盯着灌里的清粥发愣。
半夏看他为难,清爽一笑:“我自己来就好,不必麻烦蔓公子。”撑着床沿挪下床,腰吃痛轻眉拢,腰间雪白纱布上隐透出猩
红。
蔓笙见状,不忍,忙去扶他:“还是我来喂你吧,你……你的伤容易裂,大夫说了要好好照顾。”后面半句像似说给自己听的
。
蔓笙指了指他的腰间,把粥端过来,轻轻打几个圈,又在嘴边吹半饷才在送到他嘴边,身子别扭地半倾,手臂僵硬地送着,感
觉重得像提了桶水,腿上酸痛又开始袭来。
“好香”半夏吃了一口,细细品了许久:“好似花香。”
单是糯米熬太过清淡,所以用浸过花瓣的清泉来炖,加了少许细盐,味道淡而醇香。
“我家主子对膳食挑剔得很,清粥是绝对下不了肚的,又不喜油腻,所以以花煨粥,清而醇香。”伙计挨到床边仔细打量着半
夏:“味道不错吧?”
半夏悠悠吞一口:“糯香花香,淡而不清,这恐怕是我吃过的最香的粥了。”说着眼眸一暗,看向窗外的竹林。
蔓笙见他眼低暗动,却又看不清是什么,也呆呆望向窗外。
天如水,流风行,秋不羁,小容黯黯。
才吃了小半碗就再也咽不进喉咙去,蔓笙见他吃得很是勉强,却也不开口拒绝,打破沉默借口道:“这粥已凉,我去暖暖再来
。”
半夏不曾想只是初见,眼前这人便能料透自己心思,只能低声说好。
蔓笙刚踏出门槛,就见禹雷神色凝重。
“你随我来。”拽着蔓笙就往天井赶。
蔓笙直觉着不是好事,急问:“什么事?”
禹雷往枯井上一坐:“我今儿去了趟桃奴苑,见了禹惜一面。”
“你见到禹惜了,这下可好,我还怕她为我们担心。”
禹雷眉头不展:“墨玉谷的人已经去桃奴苑寻过我们,现在篱城可都布满封裔耳目。”
蔓笙啪地一下也坐在枯井上,垂头丧气:“这可怎么是好?”脊背又开始冰凉。
“我们先在这花坊躲两日再说,情况也许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坏,要在偌大的篱城找两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也只能如此了,一个酿酒的小厮和区区一个劳力,也不至于让墨玉谷谷主挂心来大费周章的寻找,说不定过几日有人顶了自己
来酿酒,他也就没了这个兴致,蔓笙安慰的想着。
但这仅仅是枯井旁人儿的一厢情愿罢了。
第十章:千年风雅
曾老板一走,小伙计花开花落的事都要来过问蔓笙,像是这花坊易了主似的。
一大早就把蔓笙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拖了出来,这会儿子,蔓笙还张不挺眼睛。
这边小伙计指着一株败草,一本正经:“这花精贵,主子说不能多浇水,每日都是主子亲自浇的水,现在主子不在这可怎么是
好,该浇多少才不湿不燥刚刚好?”小伙计抬头看向蔓笙,做询问状。
这么敬业的小伙计曾老板是哪儿新寻来的,可比老伙计难搞得多的多,真是精明的主,蔓笙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我来就
是。”拿起就是满满一勺,泥水四溅。
“啊呀!小伙计大喊一记:“这么多,这花这回可是死定了。”
怎么不想想自己也死定了呢,蔓笙坏笑:“越是美的东西,死的时候就越凄惨。”一边又把屋子里的红红绿绿都浇了个透。
伙计一路跟着大喊,浇完最后一株,嗓子也理所当然地再也吱不出一声。
这下可好,可以安安静静回去补眠了,惬意地翻个身,扯过被子蒙住头。薄薄眼皮下,眼眸一圈一圈地转着,哗得一下扯开被
头,屏气静听,只听见传来空灵埙声。自己从小在桃奴苑打混,也算闻上数百种丝竹,一听便知是埙。
只是从没听过如此悲沧萧瑟的埙声。
循声而去,埙声愈见清晰可辨,低沉悲豪,如脱缰的烈马逆西风而奔,蓦地又急转而下,如咽如泣,似觞妇哭灵怀君,愁情难
弃。
蔓笙应声来到了后屋天井,只见他淡蓝素衫,青丝顺身形而垂,风抚侧发,云鬟雾鬓,双手捏着一只玉埙站在枯井旁。
埙声随风而断,余音霏霏,半夏侧身望向这边牵起嘴角,蔓笙看得出这一笑极为勉强,掺着飒飒的悲。
蔓笙退了一步,又进了一步,踟蹰良久默默移到枯井旁与他并肩看天。天地相接处空空荡荡,只剩一抹与他一样的淡蓝。
蔓笙微微出声:“好悲的一曲‘千古风雅’。”
“埙,立秋之音,本就古朴寂寥。”
寂寥也不能悲成这样,蔓笙心里反驳了一句,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过:“好漂亮的玉埙。”
接过来,仔细探究一番。玉透如冰,没有一丝杂质,埙嘴微翘,小小的埙腹上有六个音孔。
半夏看他瞧得认真,解释:“冰玉雕琢而成,冰玉易碎,而此埙,体小壁薄而匀,也算埙中上品。”
“好是小巧。”蔓笙笑靥如花,凑到嘴边提气缓缓吹一口。
呜……
寂寂寥寥的一声。
半夏眼神忽闪:“你如此喜欢就送与你,仅报救命之恩。”
蔓笙心中一喜,眸子却暗将下去:“不可,比起喜欢我不及你,再说我不懂吹埙,送与我可是浪费了。”
“但凡美物均有灵性,会寻爱惜自己的主,你第一次吹它竟能运气巧恰也算缘分,送你也未尝不可。”
唇角两边延展,虎牙微露,一眼坏水:“那我就收了它,但是先搁你那儿,日后我再取。”
半夏一顿,猜不透他心思,无奈只道好。
细细地抚了音孔良久,蔓笙犹豫道:“我想学。”抬头凝望半夏炯炯瞳仁:“能教我吗?”
半夏回一莞尔,移到他身后,两臂一伸半环住蔓笙。手很瘦,能清晰看出青脉,手背上剑伤已好,只剩条淡淡痕迹,分明骨的
节,手指微凉,握住蔓笙手道:“两指捏埙,余指捂孔。”
气息刚巧吐在耳际,像被猫挠了一把,柔痒难当,蔓笙右肩不由一缩,赧然一片。
半夏见他把对了手型,一派先生摸样教导:“小指先轻放,气要缓而匀,急不得。”
蔓笙憋气缓缓送了一口气。
呜呜……
半夏一手抽出,向后扳过他的肩:“头不要向前探,保持身体的正直。”
蔓笙后背和他胸膛贴个结实,暖意隔着衣物丝丝传来,寒气去了大半,全身经脉放松不少,气也顺畅,又吹了一口。
还是
呜呜呜……
不过已能辨出些许韵律。
已接近晌午,仍不见日头,天边已蓝透。
霜降快到了,之前一定要把兰花取了来。
蔓笙转身:“你的腰伤还没好全,还是去躺会儿,这儿风大。”
两厢一道回去,分道前遇上禹雷。
“南门公子,我找蔓笙有些私事。”没等蔓笙回话就拽着他急急而去。
“你做什么?”蔓笙扭动手臂。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是好心提醒你。”禹雷正色。
蔓笙缄默不语,眼皮小颤。
禹雷见他不语又道:“孔水在你屋里候着呢,快去。”
“他?”蔓笙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低头推门进去坐下,蔓笙一眼没看屋子里的人。
“哥哥。”孔水轻唤一声,不温不火地腔。
继续低头。
“哥哥,这些日满城都是寻你的人。”声音仍旧是温吞,但是已然有些发紧了。
蔓笙简洁的回了一句:我知道。
“我……我……”
孔水顿了半天,活生生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坐在桌前定定发愣。
良久
蔓笙轻叹,站起来也移步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清茶推到他面前。望了一眼对面的人,面容稍稍消瘦了些。
“我都知道。”蔓笙声音柔了些许。
孔水抬头眼睛泛出些光泽:“我是怕你被那些人抓了去。”
“你先回去吧,要有事定会来寻你帮忙。”
“只要哥哥不再怨我,要我怎么都好。”孔水别过脸,往门外去了。
蔓笙只觉得五腑被混搅一把,也不去送他。
好歹他也肯让自己帮忙,这也不算白跑一趟。孔水寻思着过了大厅,撞见半夏,这会儿心乱,也不看是谁只是双手一拱,匆匆
就出了花坊。
半夏也回了一礼,眼神却片刻变得阴翳一片,这当然是他孔水不曾看到的。
蔓笙在房里踱来踱去,噌地一下也出了门。
急冲入禹雷的房间,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我要去桃奴苑。”
“啊?”禹雷被口水噎到,半天才发出一声。
“我要去桃奴苑取兰花。”
禹雷这才听个明白:“你是疯了么?”
“我没有。”
“那要这么招摇做甚?”
蔓笙一脸坚决:“这是我答应过人家的事。”
禹雷头痛欲裂:“那我帮你去取。”
“不行,必须我亲自去。”
看蔓笙一脸轻淡,禹雷大气接不上,整个身体往床上一倒。片刻又忽地暴跳而起,颤抖不止,看得蔓笙一身的毛。
第十一章:女装
蔓笙被他安置在抚倚,只见禹雷跑进跑出,一头的汗,瓶瓶罐罐丢了一桌子。
对着蔓笙又是一阵淫笑:“别动,闭上眼睛。”
看不出他的损招,蔓笙乖乖闭眼。
只感觉他在自己整张脸上又是涂,又是抹,又是捏。半饷之余又对自己的头发下手,头皮被他扯得发木。
“你要当面拔光我的头发么?”
只听禹雷偷笑一声,又忙憋住:“你再忍忍就是。”
又是一盏茶。
小伙计手捧一件紫云裳进门来,脸上堆满了得意:“禹雷你要的衣服在……”。
‘此’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下巴就掉地上了。
“蔓……蔓……蔓……笙。”小伙计卡了半天,才喊全人家名字。
禹雷与小伙计四目一撞,两人心领神会贼贼阴笑。
蔓笙翠眉深皱,已明白了三分。
禹雷一把接过衣服,又一把刮下蔓笙外衫。
“你到底做什么?”蔓笙怒意升腾。
“想去取花,又不想被人扛了去,就由着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