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春!!」
第五十六章
实际上才分开了半个月,江小楼却觉得好像都过了半年。
明明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可是当真的看到熟悉的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叫完名字以后就呆呆的楞在那,眼睛傻了似的直盯着前面的人瞧。
小春看到他的反应也是差不多。原先震惊的表情过后,大开了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顾忌的撇了四周一眼,才低垂下头悄声问候道:
「二哥。」
这有些陌生的名称瞬间让江小楼的神智回复了清醒,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简直急躁的几乎就要漏了馅……不管怎么说,小春现在都还是以女子的身分出现在众人眼前,就算自己名义上是他哥哥,这般举动也是太超过了。
就像是要强调他多么失礼一样,秋莺急慌慌的脚步声随着叫喊声大响。
「公子!都还没有包扎好呢,您怎么可以连衣服也不穿就……」看见低头状似羞怯的小春,秋莺忍不住语带谴责的说:「就算是再开心也不可以这样呀,我原本是想等您都打点好之后再请春夫人进来会见的。」
她边抱怨着,一边却还是俐落的将手上的衣袍披上江小楼赤裸的上半身。
虽然很隐晦,但江小楼可以感觉小春的眼神已试探性的将他从头到尾打探了一遍,特别是在背上跟腰腹间的伤口处多留心了两眼,最后,眼神却是停留在江小楼的颈项处。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小春死盯着的那处,这才发现姬天磷那日的咬痕还异常清晰明显,忍不住心底大咒自己怎么没想到要把药也在脖子上抹一抹,省得引起啥不必要的误会。但碍着身旁还有个秋莺在,一时之间也没法解释,只能任由她摆布着绑上绷带穿好衣服。
过程中小春却从头到尾却都低垂着头,看不到脸上的反应。
——气氛实在有些奇怪。
江小楼在脑子里可能预想过几十种他跟上官净还有小春再见时的场景,却没想到是这么奇怪的状况。一般来说小春要嘛不是会笑得脸红、就是哭得眼泪汪汪,怎么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有些刻意保持距离感的态度,让人心里焦躁得很。
一把最后的衣带系好,秋莺大概是觉得不想打扰许久不见的兄妹会面,难得不再罗嗦,欠了欠身子就带着其他下人退了下去。好不容易等到大家终于都离开视线内,江小楼才兴冲冲的牵起小春的手,急急的说:
「你们……!」
「二哥,今日天气真好,我们到御园子里去走走吧?」
哪知道会被突然打断,江小楼一时间楞了下,却发现小春抬起头来的眼睛里闪着警告的神色,这才会意过来的收了手。他不知道小春正打着什么主意,只得乖乖的跟着后头往望雪阁外走。
一路上竟然半点拦阻也没。
现在自己这两人一个是名义上皇帝最宠爱的男人、一个又是左丞相的媳妇,沿路上别说阻拦,遇见的每个奴仆侍卫都是恭敬万分。江小楼自从背伤后就没踏出过房间一步,这下受到这等礼遇,还真是觉得有点适应不过来。
等到两人走离了望雪阁好段距离就快到御园子入口时,小春突然停下脚步左顾右盼,似乎确认了身边没有其他人在探听,这才猛的握住了江小楼的手。
「公子,您快吓死小春了!!」
略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这时的小春脸上总算恢复了以往那种紧张又关切的表情,江小楼觉得自己心里几乎大大松了口气,拍了拍小春的手安慰他。
「你怕什么,我现在可不好好的吗?」
「哪里好?这边是伤那里也是伤,几个礼拜没见就把自己搞成这番模样……如果主子看到了……」
才提到上官净,小春却又闭上了嘴不说了。
可江小楼还正起劲呢,赶忙催着他一连串的问:
「结果你们后来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你真的成亲啦?刘玉琅没对你做什么吧?还有大哥他——」
问题连珠炮似的炮击下,小春却突然脸色大变,原本就带着红晕的脸颊更是变得像充血般的鲜红,开口时语气里竟然带着点羞愤。
「您别再提成亲这件事啦!那个刘玉琅他、他……」脸红半天也想不出完整的形容词,小春只好愤愤的低吼道:「他精神可是好得很!!」
突然被这样一吼,江小楼就算依旧满头雾水也暂时不敢问了,何况他现在整个心思都被别的事占据,哪里还管什么刘玉琅不刘玉琅的。
他只得紧张的压低了声音问道:
「那么,你们抓到那个穿心手没?」
「这……」小春谨慎的停了下才继续说,「那天夜里我们发现穿心手出现后就已经抓住他了,但那时公子您已经被皇帝带走,只透过左丞相下了命令静待消息到招我们进宫为止。」
「所以你们一直都知道我在宫里?」
江小楼觉得不可置信,连声音都不自觉得变大了起来。
好像有些畏惧,小春只能慌慌的点点头,又赶忙补充说道:
「可是主子是真的请求过皇上的,但是后来因为情势突然有变,在宫里不但可以治伤而且又比外面安全的多……」
虽然小春还想解释,但是江小楼是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简直像是头蠢猪,好像只有自己一心一意的想回到对方身边去,可那个人竟然就又这样把他丢着一句话也不留。
那些受的伤呀、忍得痛呀,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呀?!
越是这样想,江小楼越觉得心脏揪得很,冷声问道:
「你说皇上招你们进宫,所以他也来了吧?」
第一次看见江小楼这样冷冷发怒的样子,小春也是被吓到了,只敢小声的回答。
「现在,主子就在御园子里跟皇上说话呢……公子!等——」
但这叫唤也只是徒劳,因为语音未落时江小楼早就已经一溜烟冲进御园子里去了。
前脚刚进,他远远的就看到那两个人。
御园子很大,如果是在春夏,这里必是百花齐放,可是现在这里只有萧瑟的枯枝和冷漠的寒风。那两人一个绀青一个暗红的高挺身影,在这凄凉的园子里特别醒目。虽然江小楼跑进来时是脑子热呼呼的什么也没在想,可是一看见他们的背影,却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颇有种超现实的味道……
自己这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景况,恐怕只有在梦里才见得到。
江小楼有种错觉得自己八成正做着梦,还从未醒来过。
当下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若不是发现自己正待在那个阴湿的黑暗房间中、就是会发觉他还昏死在那片银白色雪地里。
第五十七章
御园子里一个闲杂人等也没有。
早在他们进来时,姬天磷就遣走了其他下人。如果是在奉华殿或宫中其他地方,就连他自己的房间里,隔墙里的眼睛跟耳朵大概是无处不在吧?皇宫中也许只有在这个大到什么也藏不了的园子里才可能有点隐私,毕竟虽然无法隐匿身形,至少可以藏住声音。
他抬头看着眼前静静伫立的人,漠然问道:
「所以,你们已确定那些穿心手跟晋北王背后是同一人指使了?」
「是……我想第三人已经跟您报告过了才是。」上官净没看着他,低头回了。
虽然段清云答应不将江小楼的事上报,但穿心手跟晋北王有关这事却是任务之中,以段清云忠心的程度是不可能不说的。这半个月来为了搜集线索,他们并不是只在左成相府里待着而已,而是追击了所有可能的对象,得到了足够的线索。
「没错,他的信里的确有提及此事,也说过你会上京负责处理。」果不其然,姬天磷听了只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必定是已经可以证明对方是谁了?」
这次上官净却是没有回答,只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折起的小纸片,默默的递了上去。姬天磷顺手打开,脸上竟是露出了既像猜中什么、又像开怀的表情,简直像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他无声的笑了好阵子才抬起头看向眼前人。
「此事可有证据?」
「那些穿心手们身上都有皇族印记,而且还有平辰王爷府上下令用的书信……」
「很好!那么现下只要能让姬宫焰俯首认罪的话——」
话才说到一半,姬天磷却硬是住了声。
因为他发觉对方的背突然绷紧了。
那双垂在身后的手似乎正悄悄的握成拳头,握住、紧绷、过了好段时间,才终于忍耐般的慢慢的放松下来……这些动作细微至极,就连那张正对着自己的冷然脸上也如常的没有丝毫变化。
若是平时,只怕谁也不会发现这些近乎不可闻的举动。
但这些却逃不过姬天磷的眼睛。
毕竟他从小到大学得最透彻的,就是如何察觉空气里传来那些最轻最微小的气息、那些人们最不明显的眼神含意。姬天磷也许不是武功高手、不是才子学人,可他既然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懂得如何掌握人心变化时最脆弱的一点。
眼角馀光透过上官净的背,姬天磷撇见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呆站在远处的一抹浅绿身影,不觉得嘴角浮现淡淡笑意。
……怎么会有人认为这个人无情呢?
一个人若是用情太深、太专,也许看起来就像是无情了吧。
他忍不住观察起了上官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在七个人里面,除了负责联络跟筹划的第三人段清云,他很少有跟其他人正面说话的机会,只有在继位那年,私下被上任寒池山庄庄主上官岭带来向他发誓忠诚的那次见过这人而已。
但这样的作法才是正常,毕竟为了保持表面上跟他们毫无关系这点,自然是越少联系越好。何况密使是什么?不就是连主子名号也挂不上的棋子嘛……就连王宫专门做肮脏事的刺客也有个来头,阵亡了也知道自己为谁而亡,但他们这七个御前密使,就算死了,天下也不会有任何一人知道是怎么死的。好一点的还可以挂个意外或病死的假象留个全尸,糟一点的……就丢给负责处理尸体的第五人给解决罢了。
思及此,他心里不自觉的佩服起自己的先祖们来了。
世间人都误以为天下皇帝的地位是最高,实际上不管是哪个王朝,除了开国时权力会异常集中以外,只要当朝廷官僚的组织完善以后,通常皇帝的权力就会被大大的分散。特别是像自己这样幼年继位的皇子,好点的只是被外戚跟权臣架空,糟一点的大概就是被软禁的下场。
能够在背地组成一列跟朝廷权臣分离的体系,确保不管何种状况下自己随时都有直属的人手可用,这个想法不能不说是个极度小心谨慎的筹划的。虽然为了避免引起朝中人士的注意,这些人涉及的领域都是跟朝廷内政无关的外部范围,但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已经是极其宝贵的势力了。
他不确定到底自己之前几代的皇帝们是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些人能够世代对他们宣示效忠,可是姬天磷凡事都想留点后路。既然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上官净,当然要狠狠的抓着对方的弱点不放才是。
江小楼当然就是那个弱点。
那时会救江小楼一些是一时兴起,一些是因为左丞相的关系得知他的背景。又因为后来几次旁敲侧击的验证下,确认了这两人私下八成是有些什么的,也让姬天磷打算藉这次机会好好的利用利用。
虽然对江小楼,自己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心思的。
他的确让自己想起了若雪,那睡着时因为些微疼痛会皱起眉头的脸、偶尔露出好像恍惚般的神情,都触动着姬天磷心里最深地方一条纤细的神经。那时说的道歉的话,也难得出自他的真心。
但是为了达成目的,姬天磷相信自己甚至可以连亲生的母亲都舍弃掉……就像他的母后也曾为了达成心愿牺牲掉骨肉至亲那样。也许这是血缘遗传也说不定?像他们这样的人,可以上一秒对所重视的人付出所有关心、下一秒就头也不回的把对方杀死,还能丝毫心里负担也无。
——什么是无情?
姬天磷嘲讽的笑着。
第五十八章
他总算将目光从眼前这人的脸上移开,也不再去想那个不远处的身影。
只要是人,都有七情六欲。
可每个人最重视的东西又是不同的。有些是权力、有些是金钱,也有些是其他什么人……但是一个人只要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其他事物都只是不痛不痒,就算失去了也可有可无。
姬天磷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那些一定会被舍弃的,又何必在意呢?
上官净依旧挺挺站着,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石像一般不动也不说话,姬天磷觉得自己若一直没有再开口,这人大概可以永远这样木然的站着。所以他只好示意的说:
「此事你做的很好,退下吧。」
但是上官净还是没有移动,只是微微抬起了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姬天磷只一下就察觉了,简单回道:
「你义弟的事不需担心,朕不过觉得这人有趣些,陪着解闷罢了。」他口中虽这样说,语气却又像是话中有话,「何况有他在当个名义,朕才可以像这样跟你会面。」
「……」
「这几日内你就以左丞相府上人的身分,先待在他住的望雪阁里吧。」
话都已说到这里,上官净似乎还没有动作的打算,姬天磷才轻叹一口气说:
「……只要此事办完,朕必定就让他跟你回去。」
弱点这种东西,你抓得紧了,反而会让人憎恨背离了。
姬天磷很懂得掌握力道,他一边握着对方的七寸要害、一方面却又不握的太紧,相信越是这样越是能让人跟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终于上官净听了这番保证,才轻低下头示意告退,转身就走。
却只见远方那个浅绿身影的人看见上官净转身,不禁惊跳了起来,似乎转瞬间想退后,却又硬是忍住。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在对方的脸上停了半晌、又忍不住往自己这边瞧过来,姬天磷的目光只在一瞬间跟那人四目相对了。
他觉得心里某根神经又抽动了一下,甚至有些痛觉。
不是,不管这个人多相似……都不是若雪。
所以姬天磷终究还是挥挥头不再去想,强迫自己垂下头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那个纸头。小纸片里除了平辰王爷的名号外,还在下面用极小的字体密密麻麻的写上了几十人的名单,这些名字都绝不是无名泛泛之辈,有些本身就是朝廷命官、有些是重臣之子,其馀则是世家望族之后,不管死的是哪个,都足够让他们跟赵氏反目成仇了。
他轻轻招了招手,那个从头到尾一直站在御园子后面入口处待命的总管事见状,赶忙弯身上前。
「朕要下道诰命。」姬天磷话声不重,却清晰的很,「密令有报,据传平辰王爷涉及多起朝臣命案,恐有扩权争夺、弑官之罪,即时起得暂时禁闭于王爷府内,待查明真相后听后发落。」
「——!!」
总管事的眼睛睁得老大,眨了好几下眼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等楞了好几秒后才回过神,大汗淋漓的说:
「但是陛下,明日就是皇太后娘娘的寿宴了,奴才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但是不是再等段时日……」
「笑话!结党营私、争权夺命为天下重罪,国法排行顺序理应第一,怎可为了寿宴误了时辰。」姬天磷冷笑斥道:「还不快去发落。」
被这样一喝斥,总管事只能暗自抖着身体发命令去了。
……这些人懂什么?就是这时机才好。
现下所有权臣氏家都离开了自己惯常的势力地盘入京祝贺,就算一有了风吹草动,也无法像平时那样瞬间做出反应,等到他们整装备妥要反击时自己却早就胜券在握——
虽然赵珅是个聪明绝顶的老贼,姬宫焰却只是个年轻冲动又心机不够深的年轻人罢了。像这样的人最容易被掌握、利用,也就因为这样平辰王爷的名号才会一直被赵珅和燕太妃拿来当筹码使用着,毕竟就算赵氏再怎么厉害,若没了皇家血脉的继承人当神主牌,说穿了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一群下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