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想到赵珅听到诰命时那张苍老的脸上会有啥么震惊的表情,姬天磷不自觉得感到有趣。又想到对方不知会如何反击,他甚至还有些期待了。
——所有人都正在下一盘棋。
这棋局已下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即将进入尾声。
虽然自己手上的筹码并不多,但姬天磷很确信最后赢的一定会是他……唯一的差别只在终局的时候到底会失去哪颗棋子,如此而已。
他起身离开后头也不回,不再去看身后的两个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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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天磷背对着自己离开了,上官净却正朝着自己走过来。
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脚步,江小楼竟然有种拔腿想跑的冲动。
真奇怪呀——
没见到这人的时候思念的紧,一见到了,却又觉得有些恐惧。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是不是跟以前一样,还是有些不同了呢……
江小楼是怕的。
怕被发现他已经想起来那些陈年旧事、怕被这人发现自己多少也已经变了。
那些久远的记忆就像是一根刺,一直卡在他们之间,不管是身分也好、是长久以来的欺瞒也好,都会刺得人心里隐隐作痛。毕竟再怎样美好的谎言,都还是假的。
他们长久以来其实就建构在这一大片一大片的谎言里面,关系看起来像牢不可摧却又脆弱易破。只有其中有一个人说出了真相,八成就会哗啦啦的碎了满地。
他就这样脑子乱糟糟的,终于对方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
江小楼明明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好继续呆呆站着。没想到反而是上官净微微张开了嘴唇想说话,但又像是困难的发不出声音。
两人呆呆的互看了好久,江小楼毕竟没上官净那种定力,他觉得时间久到自己脸部的肌肉都快要抽搐起来了,才听到那人轻轻淡淡的缓缓开口。
「……我回来晚了。」
那声音虽然没什么激情,却好像又包含了很多东西。
江小楼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只这样一句话,他就觉得刚刚那些担心害怕,什么也不重要了——因为不管自己去了哪里、变得如何,上官净最后还是会回到他身边来的。
既然这样、谎言或是欺骗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他笑着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手,开怀的说:
「欢迎回来。」
第五十九章
姬天磷既然已经保证等平辰王爷的事情过后就会让他们回去,上官净跟小春又都回到自己身边,江小楼觉得现在这状况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终于可以放下心里一块石头,悠悠哉哉的享受起皇宫里的生活来了。
反正往后留在宫里的日子也不会太久,就纯当观光旅游也不错。
这几天江小楼要嘛是牵着小春到处闲晃,要嘛是缠着上官净催促他说这段时间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不问还不知道,一问之下才发现上官净做的事可真不是普通的多。
原来被抓到的穿心手并不只有左丞相府上那个,这半月来他们至少已生擒到近十人,那些被捕的穿心手大部分神智都已有些错乱,只剩少数几个还有知觉的,都交给随后上京的段清云拷问去了。但就算如此也已足够,单凭馀下这些人的自白跟身上发现的那些书信,足以定平辰王爷十次以上的罪过了。依照上官净转述段清云的说法,如果平辰王爷不是因为过急的想赶在皇太后寿宴诞辰这时一举得道,反而不小心遗漏了太多尾巴,否则事情是不会这么顺利发展的。
但明明顺利的很,江小楼心底却总觉多少还是有些违合感,不过也懒得去烦恼,就只把这些事当成说书听完有趣也就算了。因为现在比起姬天磷跟姬宫焰两个人,他还宁愿多花些心思天天去烦上官净,就像巴不得要把这些日子没找得麻烦都找回来才好。
……但江小楼可以这么怡然自得,其他人可就没办法了。
平辰王爷被暂时禁闭的消息一公开,整个朝廷跟民间都是闹翻上天,皇太后的寿宴表面上一切虽还是如常进行,私底下的京城却简直就变成个焖锅,所有的蒸汽跟压力都在里面隐隐作动。
那些亲王爷派的各方朝臣势力,一时间慌忙无法做出反应,却又不能这样匆忙回去各自领域待命,只能暂时被卡在京城里无处抒发。赵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用得是措手不及,赵珅匆忙晋见皇上想替平辰王爷平反,却又被那些证据堵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更别说杀人的名单一公开,那些受害的家族又是多么的震惊了。
被害者里什么名门贵族都有,不管这些氏家以前是不是对赵氏跟平辰王爷曲意奉承,这下都是非明摆着反目成仇不可了。赵珅就算再厉害,又怎能以一派势力对抗诸多异己,他简直在一个晚上就老了三十岁。
众人皆窃窃私语——
看来赵氏一族在这番折腾之下,怕是会江河日下、不复以往了。
「公子,再来碗人参汤吧!」
小春捧着一碗黑忽忽的汤药,好言劝着江小楼。
他们正坐在望雪阁内花园的亭子里,斥走了其他的下人。
虽然冬天的风寒气搜搜,可江小楼前段日子被闷得怕了,宁愿留在外面吹吹风透气。坐在旁边的小春虽然还是那身女装罗裙,也不知道是不是穿习惯了,他现在的样子已经很有那么一回事,没有最早时候扭扭捏捏的不自然。
……当然这不能算是一件可以夸耀的好事就是了。
「不喝不喝。」江小楼撇开脸,毫不遮掩满脸嫌恶,「这药苦得要死,拿远点去。」
「可是太医吩咐了每天要喝三碗的……」
「我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不喝也没差了啦!」
知道江小楼是打定主意要耍赖了,小春只好放下了碗。
看到小春放弃,江小楼这下就开心了,又开始提起他心心念念的一个大疑问。
「你之前说这半个月在左丞相府里,那个刘玉琅——」
「公子!」
问题都没说完小春却已怒叱的打断了,那张小脸上又是满江红。
每次提到刘玉琅小春就是这反应,实在不是不让人好奇的。先前江小楼心思都被别的事占据没法顾忌这些有的没的,现在有闲暇了,他忍不住就想探听到底小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说这种反应是生气,又好像有些不对。
江小楼觉得反而比较像是在……害羞?他竟开始可惜乐子齐怎么不在这里,有那个八卦奇才在还需要自己这样慢慢的旁敲侧击嘛!
「我对他没什么好说的。」小春脸涨的鼓鼓的,嘴唇也嘟翘起来,「谁在乎那个死骗子……主子!」
原本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小春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江小楼顺着他的叫唤看过去,只见上官净不知何时已从外面走进了花园里,连忙也起身跑上前去,也不管那人还没站定,冲口就直问道:
「今天那家伙又招你去做什么?」
「公子,那个人可是皇上……」
但江小楼没管小春在旁边的提醒,只是直勾勾的望着上官净。
那日以后姬天磷偶尔一两次来望雪阁,名义上是来见他,实际上都是来跟上官净商讨事情,今天却特地把人招了去,谁知道又是有什么坏主意?不可不防呀!
「是不是平辰王爷那里又有什么变挂?还是说右丞相……?」
江小楼问题问得很急,上官净却只淡淡的回道:
「今天皇上已下了旨,确定了平辰王爷的罪名跟发落了。」
「那是——」
江小楼正想问下去时,才发现园子入口处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八成一开始就是跟着上官净一起走进来了,但江小楼一双眼睛跟心思都只放在上官净身上,竟一时没有察觉到那人站在那里。他看来一派气质温文儒雅,嘴角笑容依旧贯常的柔和,眼睛里却又闪着万分精光,不知道有多少诡计阴谋在里面流窜。每次看到这人,江小楼就觉得该替他安上个狐狸耳朵跟尾巴才对,不知会有多适合。
「这么久不见,小楼反应还真冷淡。」那人的声音跟笑一样的温和,像是六月清风,手上那把摺扇扇得翩翩作响,「你见着了我不能表现的高兴些吗?」
江小楼听了这话,皱眉怪道:
「横竖不过就是一个段清云,我见着了你有什么好开心的。」
第六十章
如果在还没得到外界联系的时候看见段清云,江小楼大概会扑上去感动到眼泪都掉下来,但现在事情都暂时有个出路,看见这人他就有些不乐意了。要知道这段时间段清云出现总会跟着一些噩耗,名字都快跟『麻烦』划上等号,不管如何江小楼可是随时防备着的。
而且,他还怀疑自己被绑进后宫里时上官净最后愿意妥协,就是被段清云硬拖住的。
虽然他态度这样不好,段清云却反而笑了,他是很清楚江小楼的脾气的。
「我替你们带来了皇上的发落,难道这不值得高兴?」
「对了……!」
说到这江小楼才反应过来,赶忙催着他往下说。
「所以平辰王爷最后到底是怎样办了?」
「争权夺利、铲除异己,扰乱内政之罪。」段清云也不再卖关子,直接说了,「因为死者中不乏很多是跟赵氏有利害关系的朝臣家族,这是在朝上一致通过的。虽然平辰王爷贵为皇族无法处以极刑,却也必定会发落到楚云宫去。」
楚云宫是座位处边境荒地的行宫,是说穿了就是高级点的天牢、皇室中人政犯的冷宫。
「今早已下了旨,我想应该已经传到了才是……」
「那现在一切岂不是都告一段落啦?」江小楼开心得笑开了嘴,「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当然,事情还不能就这样结束。」段清云边说边看着江小楼瞬间垮下来的脸,「右丞相应该是不肯这样轻易的就放弃平辰王爷的,差别只在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轻点就是沉潜一阵静待重起时机……可是皇上这次也是下得重手,怕是没有这机会了。」
「那么若严重些又会怎样?」江小楼追问。
「最严重的下场,就是造反。」
看眼前每个人瞪大的眼睛,段清云笑着接说:
「可是现在正逢皇太后寿宴,各地军队都暂时休兵,要临时调遣颇有困难。虽然赵氏跟平辰王爷府上还都有些私兵,但要以这些兵力来对抗也是不太可能。」
他虽说得云淡风轻,江小楼却满脸狐疑。
听段清云的说法,现在平辰王爷已如瓮中鳖,应该是不可能有反击馀地了。但是这心底莫名的骚动感是怎么回事呢?
他觉得自己八成还是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但我觉得……」
「公子!」
随着惊呼声,秋莺煞白着脸横冲直撞跑进来,却看见一大群人都在花园里,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说话,只是呆呆站着。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惊慌,你倒是说呀!」
「是……奉华殿那里来人急报,说皇上有要紧的事要尽快宣上官庄主跟段老爷晋见。」
「还召呀?!」江小楼大奇,「人前一秒才从那里回来,下一秒又要上那里去,他以为这很好玩呀!到底是又想怎样?」
「奴婢也不清楚,但奉华殿的人现在还在主殿上……」
段清云跟上官净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跟着秋莺往前面去了。
众人都往主殿走,江小楼却慢吞吞的落在后面,只剩小春慢下了脚步等待着,却听他低垂着头喃喃自语。
「……奇怪……太奇怪了。」
「公子觉得哪里奇怪?」
小春那双大眼骨碌碌的转着,似乎对江小楼突然发出的疑问感到好奇。但江小楼还沉溺在自己的疑惑里,没发现对方眼里的探问,不禁脱口而出道:
「怎么不奇怪!姬宫焰被下的罪名虽然是争权夺利、铲除异己,可我们明明知道穿心手真正的意图不该在此……再说这些时机也未免都凑的太好了些。」
他虽然面对着小春说话,却似乎只是自己思索时发出自言自语而已。
「江青帮助过的人这么多,怎么穿心手挑上的偏偏大部分都是跟赵氏有利害冲突的对象?巧到不想要给他安上个权谋之罪也难了。现在王爷一派是前面有皇帝、背面有仇家,宫里又没有了皇后帮忙发声……还刚好遇上寿宴可挪用的兵力正弱之时,难道连神明佛祖都站在姬天磷这边,否则他哪来这样的好运气!」
先不说上官净跟小春,这些疑点段清云可能没发现吗?只怕他根本就是当做不知道也不过问而已吧!若自己假想的没错,那个平辰王爷搞不好也只是一盘大局里可悲的棋子罢了……就像是他们这些人一样,早在不知不觉被摆上了棋盘,也不管是否心甘情愿或毫不知情。但是江小楼毕竟没有姬天磷跟赵珅那种两方对决高下的野心,他求的不过是希望自己这边的人都平安,只要能这样就足够了。
——自己也许没他们两人厉害,总也该极力试试看的,对吧?
江小楼暗自想完抬起头,却发现小春眼睛睁得正大,这才觉得有些不妙。
自从想起了那些是是非非,他原本通直的心腹就像硬是被打转了一堆弯路,对这些原本不曾在意的小地方感觉也敏锐起来。其实以前的江小楼也不是真傻,只是单纯的不会想去深思探究、现在则是反射性不自觉得对任何事都有些怀疑了。
自己跟姬天磷最像的搞不好不是眼睛,而是这千弯百绕的肠子也说不定。
可就算心机有些成长,这急躁的性子却似乎一时半刻没啥长进,怎么就随口说出想法来了呢?若他再机伶点,就该知道把语句都咬死在舌头上才对……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是怎样也收不回来了。
小春看着江小楼脸上晴暗不明的神色,满肚子说不出的古怪。虽然这次重逢时自家公子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却偶尔突然会有这种惊人发言,那思索时的神情又幽暗异常,几乎让小春认不出来。
江小楼也不知怎么跟小春解释,干脆抓抓脸装傻,提起脚步赶上前面两人去了。
「——不可能!!」
才刚踏进主殿,就听见段清云的惊喊。
江小楼认识这人这么久也还没听过他这种慌乱的声音,不觉得颇为新鲜。
「这消息可是真的?」
「是、是真的,刚刚宫……宫外才传来的急报。」那传令的仕官浑身抖得厉害,「降罪令一下,平辰王爷府上就已闭府拒开,城外也传来消息,在京城三百里处发现了军队,约莫有五万人……」
气氛顿时紧绷至极。
连段清云那张一向沉稳的脸色也是神情大变。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平辰王爷跟右丞相哪来的兵力?!明明京城附近的驻扎军队都在掌控之下了,他们可以动用的兵权——」但他却已想起了什么,脸上变得更是深暗不明,「北疆军……原来如此,恐怕远远早在晋北王倒下暂时失了旗下掌控之时,他们就已经偷偷调走了自己势力下可以动用的北疆军力了吧!没想到右丞相这局计算的还真是周全,连这步子也算得到……」
也许当初赵珅还偷偷的在北疆军里安插自己的人马进去,才能这样顺利的转调军队。这样私兵调遣必定也是经过长年的计算,北疆地处偏远联系困难,就连皇帝都未必能掌控情势,更别说不是朝中人的段清云了。却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可以埋伏几月之久无人发觉。
想到这里段清云头也痛了。
自己千算万算,还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最麻烦的一步里面来了。
但现在可不是检讨的时候,他只得匆匆拱手跟奉华殿上的那仕官示意:
「那么,我们这就参见——」
「我也要……我也要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