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的学生原本从这个时期开始就可以感受到异于其他学年的考试气氛。大家都用足了劲,全力冲刺。
从四月开始,学校就禁止穿着粗呢上衣。
由于天气还有些寒意,悠纪便在运动夹克底下穿着同样是学校规定为制服的蓝色背心。可是他还是觉得冷,都已经快五
月份了,天气却还这么冷。
再一个星期左右就进入黄金周了。
瑛司的公司也会放假吧?或者因为上次在大阪时让他困扰不已的问题而连休假日也要上班?
至于他自己呢?由于父亲的大学也放假,因此家里就一直只有他们父子了。
那种令人窒息的不快感;那种希望自己最讨厌的父亲能多看自己一眼,然而事实却背道而驰的思绪让悠纪想着想着就觉
得透不过气来,消耗了他相当多的体力。
悠纪皱起细细的眉毛,隔着运动服揪住胃部附近。
和瑛司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胃痛原本已经减轻了许多,可是在分手后却又急速地恶化了。
一股纠结似的痛感使得他白暂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好想吐。好想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
突然,悠纪发觉自己面前落下了一道人影,他大吃一惊,抬起头来。可是在他面前的并不是那个让他为爱焦躁的分手了
的恋人,而是一个年轻貌美的OL。
“……你不舒服吗?”
OL用温柔的声音问他。
悠纪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瞬间露出的惊愕表情。
自己到底是什么表情啊?是不是因为心中存着来人可能是瑛司的愚蠢期待而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没什么……谢谢你。”
悠纪小声地回答,摇头谢绝了对方递过来的手帕。
手帕微微地散发出香水味。
悠纪想起瑛司的古龙水。那种复杂的香味确实有着甜甜的味道。每当他们的肉体紧紧结合在一起。浑身汗水时,那种甜
味就会微微地散发出来。悠纪总是为那种甜味疯迷,用力把它吸进鼻子里,然后无所节制地渴求着。
抓扒着肩膀、散乱着头发、双脚交缠扭动着身体。全神投人性爱中企图甩掉所有不快……自己这种想法实在太任性了—
—
越是想逃离“父亲”这个不快的现实却陷得越深,沉入无底的沼泽当中。即使奋力挣扎,即使沼泽已经消失的现在,悠
纪依然会在梦中溺毙。
黄金周结束之后就是学力测验了。测验结束之后,就一定要把升学报告提交给导师。现在真的是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最
后关头了。
自己拟定的时间表只剩不到一个月。
如果在这之前父亲一直保持沉默的话,怎么办?
或许如同导师川田所说.以自己目前这样的成绩,任何一所大学都难不倒吧?可是,从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就一直等着父
亲的一句话,已经等了四年了。如果现在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那么,今后自己活下去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悠纪没有特别想做什么,没有特别想念的书。
他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跟父亲快快乐乐地聊天。就算交谈的时间不多也无妨,只要父亲愿意一点一滴地把他大学里的
事情、他现在想着的事情,还有如何看待悠纪等等的事情说给他听就够了。而悠纪也想跟父亲谈一些他自己的事情,比
如将来的出路,就算父亲漠然以对也没关系。他只希望父亲能够耐心地应合自己几声。
一起用餐的机会也别像现在一样,一个月顶多一两次,至少也要多出两三倍的机率。这样就够了。
如果父亲愿意多回头看看他,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得父亲欢心的。他会摒弃目前这种虚伪的态度,以认真的赤子之情面
对父亲。如果父亲是他归依的场所,下一次他一定能够游刃有余地谈一次恋爱,不会只知道撒娇,也会懂得去体贴、宠
爱对方。
因为,只要有一个认同他的人存在——,如果这个人是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的话更好,那么他就可以自信满满地活下去了
——
可是,真要说起来,他并不想再谈一次新的恋爱。如果这唯一的愿望可以实现的话,他希望自己能以充满自信的态度和
瑛司再续前缘……
虽然他知道这是绝对不会实现的愿望。
悠纪被自己描绘的梦想惊吓住。
万一,父亲什么都不说的话……
***
“对不起。”
强烈的闪光灯对准了低着头的不破瑛介。瑛介紧咬住嘴唇低着头,好一阵子都没有抬起头来。
明天各早报的经济栏里一定都会以头条新闻刊出这凄惨的画面吧?如果更不幸的活,或许不只是经济栏,报纸还可能会
以全版的篇幅来报导。
亲子两代都在不破新药担任重要职务的人竟然会侵吞那么大的一笔款项,实在叫人意想不到。
不破新药的经营情况一向都很稳定,因此公司内部的监督工作也仅止于一种形式。事情爆发开来之后,让人有一种长期
以来的破洞一口气被扯大的感觉。
超过数亿的款项被人巧妙地在帐簿上动了手脚,等到发觉时,已经恶化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了。
由于公司形象大幅受损,当局开始对经营体制进行严格的审查。新工厂的建设因而延期,在不景气的情形下大胆地进行
企业重建,谁都不知道今后的营业额会比去年低多少。
现在已经没有倒下去的时间了。
唯一的救星就是将来可望继任社长职位的长子瑛一郎还年轻,而且曾经身为重要的辅佐干部。
事已至此。人事异动自是难免。在这个时候,瑛介突然想起自己另一个儿子。
庶子瑛司和认真、极具有协调性的嫡子瑛一郎不同,他天生有一种领导的气质。可是就注重人情一点而言,虽是同父异
母的兄弟,两个儿子却都有这种特质。
如果瑛司再晚一点出生的话,就不会像把他逐出家门似地让他去做别家公司的招赘女婿了。任谁都看得出,瑛司是顾虑
到瑛一郎和他母亲的立场才主动离开不破新药的。
瑛介虽然早就决定将社长宝座让给瑛一郎,但是他也希望能让瑛司辅佐瑛一郎,把不破新药这家公司留给他们两兄弟。
谁知道,瑛司竟然私底下参加就业考试,扬言不到自家企业上班,当时瑛介着实受到很大的冲击。再加上瑛司竟然打落
水狗似地立刻就结了婚,抛弃不破的姓,这时瑛介清楚地看出了儿子的用心和没办法真正溶入家中的痛苦,他不禁为自
己当年因为自私的想法而任意生孩子一事感到极端的后悔。
他希望瑛司能帮助瑛一郎。心里虽然有这种想法,可是再考虑到比嫡子大上两个月的庶子的立场,他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种活他怎么说得出口?
将瑛司认领回来时,因为母亲的环境和立场使然,使得十五岁的瑛司比同年龄的瑛一郎更成熟。
虽然只是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瑛司却懂得体恤养母,努力用功,凡事以养兄为重。为了将来不至于成为不破家骚动的
根源.他在研究所毕业之后.就立刻进了完全不同领域的公司上班。
家族中没有人能污蔑他这种自尊。意识到自己被贴上庶子标签的瑛司是如此地自傲,以至于想对他伸出援手,结果却变
成加害者的瑛介等人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被害者并没有要求施惠者自以为是的救援之手,外人就不能多事。
但是,养兄因为某种机缘而得以和坚强、充满自信和实力的养弟取得连络,多方加以关照,时而相互帮助一事却是瑛介
和元配都知道的事实。
将来要坐上社长宝座的瑛一郎当然得为公司的善后四处奔波。生性懦弱而且从某方面来说跟生母相似的沉稳的瑛一郎是
否能完成严苛的企业重整工作呢?瑛一郎其实是属于统合公司内部、建立关系,也就是所谓的幕后支柱类型的人,他并
不擅于改革。他没有瑛司那种激烈性和独断性,相对的,却有着受众人欢迎的温厚个性和诚实特质。
记者不断地追问事情。瑛介谨慎地选择措词回答。他那口齿不清、似乎还隐瞒着什么事实的语气让记者们感到非常的焦
躁。
悠纪将原先就不怎么专注在看的电视关掉,回头看着父亲穿上西装,急匆匆地穿过起居室。
“……您去哪里?”
“开教授会议。……今天晚上有聚会会晚点回来。”
“哦……”
悠纪刚刚从电视上看到被员工盗用大笔公款的新药公司所召开的记者会,出神地听着父亲关上玄关大门的声音。
这是进入黄金周之后的第三天。
原本让悠纪很感冒的学校变得令他怀念不已。虽然人待在家里,父亲却也没有对悠纪说什么话。
悠纪觉得那关门声好像是把他关进了栅栏中一样。
悠纪手中紧握着全部拿到满分的成绩单,紧紧咬住嘴唇。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他得主动说出来才行了。可是.犹豫了好几次,他还是说不出口。
现在必须决定将来要就读的学校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悠纪就是说不出口。
看你自己高兴吧!
其实父亲并没有这么说,可是这个声音却在悠纪脑海中回响着。
昨天晚上,父亲很晚才回来,悠纪把成绩单交给他,可是父亲却只是说待会见再看,然而现在已是隔天的中午了,父亲
却连打开来看的念头都没有。
召开学会的季节就快到了。
悠纪知道父亲每天晚上熬夜写论文。他只希望父亲能多分一点心思在他身上,然而他心中的呐喊却没能传进父亲耳里。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悠纪就是说不出口。
他几经犹豫,还是说不出那些重要的话。
在这种言语比什么都真实的时代里,言词拙劣而内向的他都只有吃闷亏的份。
对瑛司也一样。
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我喜欢你。
因为害怕被抛弃而更加说不出口的一句话在心房上加了一道沉重的枷锁。如果当时把话说清楚,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
就算没办法跟妻子离婚,或许还是可以要到另一种不同的爱情。
因为,瑛司到大阪去时,同行的人不是妻子,也不是别人,正是悠纪。当时悠纪确实是最靠近瑛司的人。所以,他跟着
去了。所以,他让瑛司拥抱他。
(难道,瑛司要的不只是身体,而是悠纪本身……?)
现在,这已经是一个永远没有解答的问题了——
夕阳从窗户射进来,屋里突然整个暗了下来。虽然已经五月了,可是太阳还是下山得早。悠纪有好长一段时间,坐在笼
罩着橘色霞光中的起居室里一动也不动.悠纪有没有必要留在这个家里?
悠纪有没有必要留在瑛司身边?
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了,会有人为我哭泣吗?在人群当中,有没有一个人需要芳条悠纪的?
悠纪没有勇气一个人活下去。
只有一向获得许多人疼爱,对自己有自信的人才有资格做这种事。
学力测验的日子就快到了。悠纪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
心灵的悸动是那么地猛烈,让他无法静下来。他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脚不听使唤地走向厨房,拿出啤酒。
女佣应该有点察觉了。具有完美学者气质的父亲在家中很少喝啤酒。如果父亲没有喝酒,酒却大量减少的话,女佣在补
充货源的同时,应该知道原因何在了吧?
可是,悠纪就是没办法停下来。
他回到房里,急慌慌地拿出香烟。
他没有力气坐到书桌前念书,但还是打开参考书,视线滑过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了,可是,却仍然压抑不住满心的焦躁。
瑛司是否已经找到新爱人了?
……一定找到了吧?
他是那么地帅劲、成熟,连同样身为男人的悠纪也难抵挡瑛司的魅力。
所以,自己一定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坠入情网了。
连性行为都已经那么地习惯了。身为男人的他竟然会改变到这种程度。想起和瑛司在床上的猛烈交缠,悠纪拿在手上的
免削铅笔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很不可思议的是,虽然过去的性爱画面真实地呈现在脑海里,身体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有理性作动着。
悠纪回想起的那对眼眸不是闪着光芒时的眼眸,而是和悠纪一起吃饭、喝酒时的双眼。
虽然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做爱上,可是在悠纪脑海里复苏的竟然只有那对偶尔可窥见到的,只映上他身影
的漆黑眼眸。跟瑛司在一起时,情欲是那么地翻腾,可是现在竟然都没有印象了,他几乎想不起赤裸时的瑛司是什么模
样了。悠纪所能想起的是瑛司穿着西装,抽着万宝路的那副清高姿态。
(那是当然的……)
悠纪自我解嘲。
因为自己跟瑛司根本不是肉体上的结合,自己对瑛司有着如假包换的真感情。激情的性爱固然可以消除心中的郁闷,可
是,跟瑛司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满足感更超越其上。
跟瑛司共度时可以得到最实际的生存感,可是两人的肉体结合为一并不是原因所在。他可以感受到自己那种高昂的激动
更甚于瑛司所给与他的快感。
虚幻、难过却又快乐、莫名所以的安心感交织成复杂的感情起伏,而这正是自己真正存在的证据。
由于自觉太慢,当看清楚真相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无能处理澎湃的激情,又害怕被瑛司抛弃的情况下,满脑
子就只想到逃。
悠纪用力甩甩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附着在罐缘的酒滴叭答一声,落在白色的笔记本上。
***
季节变换,学力测验也结束了。导师发回来的成绩单上清楚地标示着悠纪每个科目都得到满分。
再过两星期就要开始期中考了,因此班上根本一点都嗅不出刚考完试后的解放感,上课时的气氛依然紧张得令人窒息。
悠纪慢条斯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紧紧地抱住那扁平的书包。
圣南特别升学班的课程在三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已经全部结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考试、念书,念书、考试。
校方开放了有六个班级的学年教室,学生可以到自己喜欢的科别教室去念自己的书。每个班级都分派有教科主任,个别
回答学生提出的问题。
因此,三年级考生在文化祭时并没有推出以班级为单位的活动。
修学旅行也在一年级夏天时就结束了,三年级考生只需要参加秋季的体育祭,其他的学校活动则采自由参加制。
放学后,川田告诉悠纪,要他在这个星期之内决定最后的升学选择。
回到家,看到车库里停着白色的CROWN,悠纪知道父亲在家,顿时松了一口气,可是心头又感到紧张,一时之间百感交
集。
悠纪静静地打开黑色的大门,抽出钥匙走进玄关。
“……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父亲这阵子正为六月的学会绞尽脑汁。就算他人在玄关前方,也不见得就会回应悠纪一声。
瑛司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着。
“你放学啦?”
这是悠纪跟瑛司约好放学后在学校大门附近碰面,悠纪打开车门时瑛司一定会对悠纪说的一句话。
您纪不免觉得自己实在可怜。父亲连一句招呼的话都不愿说。如果他能“施舍”这么一句话,悠纪不晓得会有多高兴啊
!
外人或许会觉得一个十七岁的高中主,而且是男孩子,有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奇怪了。
您纪穿着制服直接上楼,敲了敲父亲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