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二)——陈小菜

作者:陈小菜  录入:05-07

哥舒夜破进门后,见一地血迹斑斑驳驳,灰眸一瞬间亮如星河,兴奋快意非常。

弯腰探了探穆子石的鼻息,已是微不可察,忙伸手进他血浸透了的衣衫,按在心口处,凝神感觉到心跳,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轻笑道:“算是个命大的。”

不再管穆子石,打量阿才的尸体一眼,道:“这是谁杀的?这份刀劲倒是不坏。”

左拾飞抢着应道:“水香哥杀的,昨夜我亲眼瞧见。”

哥舒夜破斜瞥他一眼:“看来昨夜很是热闹。”

左拾飞嘿嘿笑道:“后来水香哥还要杀穆子石,我替大哥拦下了。”

这话说得滑头,哥舒夜破也懒得与他计较,足尖踢了踢竹嘉腰间,轻轻噫了一声:“拾飞,来看看这伤口。”

左拾飞蹲下身子,两指拨开竹嘉腰眼的刀口,仔细看了良久,见刀口极是整齐平滑,不由得也是眉梢微扬,颇有惊奇之意:“这一刀刺得硬是漂亮!这儿既是致命要害,下刀又省力气,若不是无意巧合,必是杀惯了人的大行家下的手。”

哥舒夜破已踱到竹西身边,若有所思的站了片刻,道:“你再来看这姑娘的颈伤。”

左拾飞依言看罢,拍拍齐少冲的肩,又赞又叹:“小兄弟,这手刀活儿哪里学来的?”

齐少冲心知他误会了,但打量哥舒夜破的脸色,却又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说出这二人原是穆子石下的手,迟疑不定间,哥舒夜破已淡淡道:“你怎知道是他出的刀?”

左拾飞指着奄奄待毙的穆子石:“总不会是他吧?他这模样恐怕刀都握不住……又是个读书人。”

哥舒夜破看齐少冲神色不定,心中有数却不点破,只道:“那又如何?”

左拾飞道:“穆少冲就不一样啦,这小子根骨很是不错,予庄的阔少爷当着,也没耽误杀人的大好天分,天生的强盗胚子,大哥你说是不是?”

哥舒夜破问道:“你瞧上他了?想收进你的风林营?”

齐少冲心中一紧,区区一山之匪,竟敢以朝廷军队专用的营字为番,不是狗胆包天目无王法,就是不轨之心昭然欲揭,哥舒夜破谈吐毫不俗陋绝非山野蠢物,却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如此行事?

只听左拾飞嘻皮笑脸道:“光棍砍竹不伤笋,我用些心好好调教他几年,或许又是个小梭子……大哥,穆子石归你,这小子归我,如何?”

哥舒夜破心中雪亮,左拾飞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要将这兄弟二人的命都保下来,一时笑道:“他们可都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公子,为何要辱没门风自甘落草?”

左拾飞嘿的一声,看着齐少冲,眼中颇有急切之色:“入我门生不入则死,生死自决莫怨旁人,姓穆的小子,你可得想好了!”

齐少冲决断极快:“只要你们肯救我哥哥,山贼……我做。”

一言既出,心中一空既酸且愧,自知从这一刻起,终是玷污辱没了绵延百余年的齐姓皇族,再也无颜去见七庙列宗,而自己皇七子的身份,便是化为烟灰尘土也不能再为外人所知。

但酸楚痛心之余,却又是一种沉甸甸的心安与隐隐然的欢喜,为了穆子石,自己必须担当这一回,他待自己肝胆皆冰雪,自己岂能负他?只要能让他活着,区区贼寇恶名又算得了什么?

哥舒夜破见他神色变幻,笑道:“穆小少爷今日入我门中,也是因缘使然,莲华得遇春风,他朝风云一变,或许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齐少冲摇头,只道:“我不要飞黄腾达,我要我哥平安。”

哥舒夜破看了地上全无声息的穆子石一眼,突然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去罢!”

齐少冲愕然,急道:“我想陪着我哥!”

哥舒夜破懒得与他多说,俯身抱起穆子石径自出门而去。齐少冲大急,嘶声喊道:“哥!大当家……你,你带他去哪里?”

一边喊着,一边拔脚就追,刚跑出去两步,肩头一沉已被左拾飞扣住,齐少冲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反手就去拗左拾飞的手腕关节,出手敏捷且凶狠。

左拾飞最喜欢动手打架,素日就是个属竹竿儿的,南柯山众人不来惹他,他也要不时撩拨几个,此刻齐少冲拔拳伸腿的,正中他下怀,当下趁势一让,一个箭步堵住齐少冲的去路,大声笑道:“打就打,今儿不算你不敬梭子哥的罪!”

齐少冲双眼红红的:“你让我去找我哥!”

左拾飞更不多言,左手一晃,齐少冲直扑上去,双拳击向他胸臆之间,左拾飞左手却是虚招,右肘突地从腰眼伸出,砰的一声正中齐少冲胸口,齐少冲应声而倒,在地上直滚了两三滚才停住。

左拾飞笑嘻嘻的问道:“还打么?”

齐少冲喘息片刻,慢慢爬起身来:“打!”

说着一低头以手撑地,双腿依次轮流扫出,风声虎虎,这扫堂腿的变招使得竟很有些巧妙。

左拾飞赞道:“好!”避开跃身后纵,也是双腿踢出,啪啪两声,已连着踹中齐少冲的小腿。

齐少冲双腿剧痛,忍不住哎哟叫出声,又摔倒在地。

左拾飞半真半假的一动手,只觉齐少冲的招数虽尚且稚嫩生疏,却绝非寻常武师所能教授,竟有千锤百炼刃血纵横之气,不禁技痒,道:“还打么?”

齐少冲额头全是汗珠,却一咬牙:“打!”

这次他冷静许多,猱身近前手成凤眼啄,拳脚皆是近距离发力短打,只在关节穴道做文章,倒钩反手十分刁钻,占足了身形小巧敏捷的便宜,左拾飞大觉有趣,放出手来以快打快,齐少冲毕竟差他太远,一个间隙来不及抵挡,小腹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直往后飞跌了出去。

左拾飞双眼发亮,没口子的夸道:“不错不错,不光天分好,底子扎得也厚,合该到我的风林营!”

看齐少冲抱着肚子蜷缩着,却一脸倔强,仿佛随时又会扑上来一般,奇道:“你这模样,难道还想打?”

齐少冲无力站起,却昂着头,道:“打!”

左拾飞略一思忖:“我赢得你不服?”

“服。”齐少冲道:“可我得陪着我哥……你不让开,我只要不死,就得接着打。”

说到此处,突然想到穆子石若是瞧见自己这么蠢的以卵击石,肯定又会舌锋如枪,将自己讽得千疮百孔,可他现在生死不知,自己更不能伴随身边,不由自主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许哽咽。

左拾飞忙道:“哎,打输了也不用哭的。”

一把拽起齐少冲,正色道:“我劝你还是别惹大当家,他既肯答应救人,必然会尽力而为,你若凭空生事惹火了他,他能用钩子把你肠子勾出来拴马后头拖死……你信不信?”

齐少冲对钩子肠子毫无兴致,只急着追问道:“尽力?尽力是什么意思?万一哥哥伤重呢?”

左拾飞摇了摇手,道:“他是人,又不是豆腐,不过皮肉伤罢了,哪那么容易死?你被我揍了这一顿,死了没有?水香哥切掉了一只手掌,死了没有?”

齐少冲大怒:“我哥哥……他岂是你们能比的!再说有一块尖石扎进了背后,你没瞧见么?”

第六十八章

左拾飞哈哈一笑,也不生气,抬手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毛茸茸的结实胸膛,道:“你瞧!”

齐少冲定睛看去,见一道长长的伤痕从胸到腹,色作深红微微鼓出,虽是陈年旧伤,看着却仍是狰狞可怖,想来当时几乎是开膛破肚之伤了。

左拾飞掩好衣衫,道:“这是三年前与蛮狗们交锋被砍的,他娘的十来人围着我厮杀,我那匹马偏偏前蹄被伤,领头的蛮狗当头一刀砍下,虽竭力避开了脖子,却也留下这么一记,当时就瞧见了肚子里杂七杂八一嘟噜一嘟噜的玩意儿……若不是大当家领着人及时赶到,梭子爷可就成梭子鬼啦!”

他说得眉飞色舞挺快活,齐少冲拧着眉头心里很嫌弃:你皮糙肉厚跟穿了件毛背心似的自然不怕刀子拉两下,子石芝兰玉树一般何等矜贵?岂是你这样的人能比?就是齐无伤常居边边塞身经百战,却也只显渊渟岳峙之威重剑胆琴心之豪情,哪像你这般举止无状言语粗鄙?

但念及他毕竟是与外敌作战受伤,腹诽之余不免有几分称许,一时道:“你若与蛮族拼杀死在阵前,倒比当山贼被官府斩首来得清白,不愧堂堂七尺男儿一身的好功夫。”

左拾飞满不在乎,道:“山贼怎么了?大哥有句话说得好,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匪与官,相隔不过薄薄一层纸,草寇山贼摇身一变而成华虫黼黻,亦是司空见惯的很不难为。”

齐少冲听他谈吐骤然斯文典雅了起来,不由得一怔,左拾飞甚是得意:“你知道什么叫做华虫黼黻么?”

显摆完了,却又记不起来当日哥舒夜破跟自己解释的意思了,看齐少冲一眼,不免惴惴,生怕他一促狭反问,自己的脸可就丢鞋底去了。

齐少冲很老实很厚道的答道:“华虫黼黻是官员朝服上绘绣的纹饰,华虫者取文采昭着之意,黼黻则是决断明辨……”

说罢顿了顿,眼神很是诚恳:“你似乎不曾读过书,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左拾飞登时大羞,胡乱道:“我们大哥可是出身官宦人家,肚子里少说也有一缸的墨水。”

他武技方面天赋异禀,南柯山上除了哥舒夜破就数他最为拔尖,但文墨一路却忝居一寨七柱之末,素日甚以为憾,曾想让师爷粮台教授一二。

粮台祝大先生是二十年前被抢上山的私塾儒生,学问扎实饱读诗书,没奈何教了他几日,被气得病倒了,躺在床上握着哥舒夜破的手,求道:“老朽二十年如一日的兢业慎勤,不说对山寨有功,但钱粮用度从未有疏漏短缺之处,只求大当家垂怜,老朽年迈才浅,实在雕不得朽木点不了顽石啊!”

哥舒夜破看着祝大先生两行浑浊老泪,叹道:“拾飞,你去找杨师爷罢!”

师爷杨断子黑黑瘦瘦,仿佛沥干了油脂的咸鱼一条,学问倒是不坏,就是常怀怜香惜玉之心,平生只肯善待美貌女子,若让他课徒林神爱,只怕女状元都能教出来,但左拾飞英气勃勃一身腱子肉跟头老虎似的,杨断子对他显然没什么兴致,知道这小兄弟惹不得,勉强敷衍了三天,委实吃不消,拼着与他撕破脸,扔过去几本书:“自个儿读罢!”

左拾飞暴跳如雷:“老子认识这帮小杂种还用他妈的你教?”

杨断子也不让步,一直脖子:“要不打死我,要不饶了我,梭子爷看着办罢!”

左拾飞只得抓着这些个书回屋,冬日寒冷,一不小心就搁火盆里烧掉了。

蹉跎数年未遇名师,左拾飞西瓜大的字认识了不到一簸箩,自己的名字里勉强认识个左字,但若和右放一起,却又有些扑朔迷离的分辨不得了。

齐少冲心中牵挂穆子石,对左拾飞的学识并不关注,只忧心忡忡道:“你们大当家读书再多却不讲道理,他不让我陪着我哥,我怎知道哥哥到底怎样了?伤势如何?醒了没?谁照顾?”

左拾飞道:“不必担心,你既是我风林营的人,我自会帮你打听。”

齐少冲眼睛一亮,感激之极:“真的?”

左拾飞点点头,领着他一路走过石坪,又绕过几重山坳,行了顿饭工夫,只见一道山泉溪水淙淙流过,溪水之后,却是高高大大的石屋,左拾飞指点着笑道:“那就是风林营的营地了。”

齐少冲见石屋一列列鳞次栉比很是齐整有序,周围不乏披甲汉子来回巡视,似军中营帐驻扎一般,且依岭居平地而傍水,所占地势无论攻守均十分得宜,颇有大将治军之风,不禁起疑:“风林营多少人?”

左拾飞道:“一千人,身手都不坏。”

齐少冲更是凛然,千人之匪啸聚山林,即使蛰不扰民亦属叛逆之师,实为朝廷不得不除的祸患。

左拾飞道:“水香哥把守山寨关卡,手底亦有千八百兄弟,大当家另外秘密训练有一支精锐剽悍,却是藏在后山,便是四梁七柱,寻常也不得见。”

齐少冲瞪大了双眼默然不语,心道匪患如此,官府竟毫无举措,齐和沣这皇帝当得可真是耳聋眼瞎,陶若朴更是酒囊饭袋都不如。

这一整日左拾飞带着齐少冲在身边,饮食操练须臾不离,又带着见了风林营的十位校尉——风林营每百人为一编,设校尉一位,治下每十人又成一队,有队长一名。

风林营素日操练甚严,而队长一职更是流水样人人得而抢之,每隔三月一考较能者则居,因此人人不敢懈怠。

齐少冲见南柯山处处出人意料,他本性刚拙深稳,既已至此,反而能平定下来静观其事,左拾飞见他年纪幼小却处变不惊,更有几分喜欢,到了晚间,亲自送齐少冲进了一间石屋,道:“往后你就在这儿住下。”

齐少冲看石屋收拾得很不干净,墙角都快长蘑菇了,居中桌上点着一盏昏昏的油灯,七个人正在屋里,有高声大气谈笑的,亦有安静坐着的,左拾飞一进来,众人都起身:“梭子爷!”

左拾飞并无架子,笑道:“昨日新来的小兄弟,名叫穆少冲,大伙儿亲近亲近。”

说罢冲众人挤了挤眼睛,扬长出屋,门在身后合上之时,已听到里面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大作,不由得放声大笑,新人烧香旧人威风,本是山里的常例,心知他们下手有分寸,最多不过胖揍这小子一顿打个鼻青脸肿而已,反正以后学好了功夫,穆少冲自然也可以打还回来,只是不知这位穆小少爷会不会被打得大哭求饶,正想到有趣处,却记起答应了要帮他打听穆子石的伤势,略一琢磨,便往哥舒夜破的居所走去。

堪堪快到时,只见杨断子擦着汗迎面走来,一手还提着个乌木药箱,左拾飞猜他定是刚治完穆子石的伤,忙拦住问道:“二哥,穆子石怎样啦?”

杨断子脸色疲倦,没好气道:“你自己去瞧。”

左拾飞伸手扯住药箱:“二哥你先跟我说说,省得我去问得多了大哥生气。”

杨断子哼的一声,怪声怪气道:“大当家哪舍得跟你生气?疼你还来不及……水香待你不薄,她割了一只手,你倒没半句话问她,当真是好兄弟啊!”

左拾飞急道:“二哥,你讲点儿道理成不?是谁王八转脑袋似的盯着水香哥不让人亲近?是谁提着刀子跟我说你小子想打水香妹子的主意那是老猫闻咸鱼嗅鲞啊休想?”

杨断子被他噎得半死,气道:“少跟我油嘴滑舌!今儿大当家罚她,你敢说与你无关?”

左拾飞一扬眉:“要不是我半夜留了个心眼挡她一刀,眼下大当家早三刀六洞的处死水香哥了!”

说着好生奇怪,道:“水香哥为什么一心一意的要杀穆子石?”

杨断子脸色变了变:“这我也是想不明白……”

左拾飞看他一眼,颇有歉疚之意:“水香哥……她不打紧吧?”

毕竟多年兄弟,一吵之下倒去了嫌隙,杨断子见他主动示好,也放缓了口气,道:“手是接不回去了,将养个十来日就别无大碍,不过她想干脆在左腕装个铁钩或是铁爪。”

左拾飞想了想:“你不是要讨她欢心么,打个纯钢的钩子也不难,装一个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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