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就想笑起来,所谓内疚所谓反省又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突兀地笑了几声:“喻书你终于说出来了?其实,为了喻之海的事情,你一直是怨恨着我的吧?既然恨我,干嘛还要留着我呢,我自己不要脸,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你倒是可以杀了我给你的少爷报仇啊,这样子委屈着和你的仇人厮混在一起算什么呢?”
喻书听着这话只是苦笑,想,段斜然就是这样,他永远都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永远都自以为是。
段斜然听不到回应,越发暴躁,说话也忍不住的刻薄:“怎么全怪到我头上来了?喻之海死的时候,我还被绑在山上,你难道觉得会是我杀了他?我知道你怨我没有告诉你喻之海会死,可是,这也怨我吗?话都说到那种份上,喻书你怎么不怪是你自己太笨居然听不出来你家少爷要去死?小哑巴的事情就只怪我没有告诉你?你怎么就不怪你当日为什么没有在家里等着她?说起来谁没有错,喻书你还算个好人,怎么偏偏诬陷栽赃的事情倒做得熟稔?”
段斜然只顾着自己说,话说得刻薄自己也心疼,却不知道喻书此时在屋里已经是眼泪流了一脸。
段斜然那些话,他何尝没有想过,要是全怪到段斜然头上,他也不会带着段斜然回家来,只是,他的确是脑子笨,反应慢,可是,那个脑瓜好使的段小斜,不但不肯帮他,却时时刻刻在幸灾乐祸着看着他爱的人一个个死去。
一边恨着傻乎乎的自己,一边怨着自私冷漠的段斜然,喻书不知道哪一种感情更强烈一点,可是,至少让他肯定了一点,他和段斜然,注定不适合在一起。
段斜然顿了一会,回想起喻书对他的评价:“自私,冷漠,没有人性……呵,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
话说不下去,眼泪却终于掉下来。
直到此时,段斜然才觉出那心底的寒意实在是难以忍受了,他顺着那门板缓缓地滑坐在地上,有些自暴自弃地笑了笑:“没有错,我就是这样……我自私,我冷漠,我没有人性……可是,喻书你是好人……就让我看看你的善良与仁慈吧……”
第六十七章:吐泡泡
那一日买回包子来,却丢失了段小斜,喻书找一路哭一路,然而,段小斜没有找到,却听到了喻之海自杀殉父的消息,他想这个世界真是和我开了个玩笑,悲伤至极反而哭不出来了,他蹲在路边想起很久之前,他们还没有离开山坡的时候,段斜然对他说:“如果,你的少爷不要你了,就让我来做你的少爷吧。”那时候还以为只是玩笑话,现在想来其实那个时候段斜然早就猜出喻之海要死了吧,可是,他宁可说着那样幸灾乐祸的话也不肯告诉他!
喻之海死了,段斜然的人质身份自然也无用了,可是,他思考了很久很久还是决定要继续去找段斜然,毕竟,他还是觉得是他把他弄丢了。
最后,在繁华的京城找到了活蹦乱跳的段斜然,说起来,这算是把心愿了了,即使他绑架了他一场,可是他赔上了自己的少爷,落得个血本无归。
那一场浅浅的情谊,也可以就此划上句号了。
可是,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把那段斜然带回了家里,相安无事倒也好,谁知又出了小哑巴一事。
段斜然说得对,他能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少说了一句话,怪就怪喻书不凑巧没有在家,可是,这件事就牵动着喻书想起喻之海的死,他总是想那个时候他要是追了上去喻之海大概就不会死了,可是现实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倒又给了他一次如此的悲剧,他竟然不得不再一次悔恨,要是他那一天没有去赶集,小哑巴就不会死了!
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喻书觉得蠢笨如此的自己真的是无法原谅,可是,这两件事偏偏都和段斜然有关联。
他并不想迁怒谁,可是,也没有高尚到不去计较段斜然的刻意隐瞒。
外面已经没了声音,喻书想段斜然哭累了就会回去睡觉,他一直觉得段斜然有时体贴入微心细如丝,可是在很多事情却是没心没肺的,譬如说,他就是总觉得人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那么,还有什么是值得在乎的呢?
喻书不懂段斜然,并且这不懂没有随着他们的相处而淡化,反而更加深刻。
一夜无眠却也一夜昏沉,清晨时分被一声咔嚓折断的树枝惊醒了来,喻书是不太思考的人,这一夜的错杂思绪让他觉得头疼欲裂,揉着太阳穴看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竟是悄然无息地下了一夜大雪,难怪连树枝也被压断。
拖着困倦的身体打开门来,却只听扑通一声有什么物件倒向了他脚下。
喻书一惊,忙俯身去看,顿时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竟然是呼吸都上不来。
那倒在他脚边的不是什么物件,竟是冻僵了的段斜然。
昨晚在冷水里浸了半天,衣服从里到外都湿个透,隔着门板哭了半天没了声响,不是变乖了不闹了,而是没有力气再闹了,就在那门口坐着,半夜里下起雪来,衣服都结起冰渣子了,一张脸白得没了些点血色。
喻书看着这样子的段斜然,身体也仿佛在瞬间被冻僵,直到又是一段树枝被压断砸在了屋顶上,惊得他打了个寒颤,才回转神来慌忙把段斜然抱进屋子里。
屋子里并没有生火,喻书只得扒下他的衣服,把整个人拢进自己怀里去暖,感觉就像是抱了个巨大的冰块。
怀里抱着冰块,脑子里却是空空的一片,他都不敢伸根手指试试段斜然的鼻息——他经不起另一场死亡了,尤其是这个段小斜,他已经是第二次想硬生生死在他眼前!
直到那怀里的冰块慢慢有了温度,靠着自己胸口的心脏也渐渐跳得明显,喻书一口气才喘得利索些。
他想起身把段斜然放到床上去,再生个炉子过来,可是段斜然却死死搂住了他,嘴巴里模糊不清地念着什么。
喻书凑过去一听,那孩子反反复复也不过是三个字:我不走,我不走……
喻书忽然就忍不住眼泪掉下来,他把段斜然抱得紧了些,什么也不想,就是想哭,再看段斜然此时脸上那些冰渣渣也化了,更像是哭得花了脸。
段斜然就这样在接近年关的时候病倒了。
原本就感了风寒,加上冷水一浸冷风一吹,不病倒才奇了怪。
生病不可怕,可怕的是生病了不肯吃药。
喻书放下所有活计,就守着段斜然养病,可是,那孩子犯了性子就是不吃药,喂他一勺子,他要么摇着脑袋不肯喝,不得已被灌了进去,他就闭着眼睛学金鱼吐泡泡,一口一口全部吐了出来。
喻书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端着碗苦着脸道:“段小斜你好歹喝一口吧,你这样子想要做什么呢?”
段斜然烧得厉害,脑子也不太清楚了,可是心里却仅有一点是清明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喝这药,哪怕就此病死了呢。
他知道喻书铁了心要赶自己走,走,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被怨恨着走了,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唯独这一点不傻,他才不走,哪怕就死在这里了呢。
说起来,喻书那种就喜欢对死人念念不忘的人,也许就从此把他记在了心里呢,记住的是可怜兮兮病死的段小斜,而不是那个被怨恨着的自私冷漠没有人性的段斜然!
揣着这点子念想,段斜然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吐泡泡上,吐得舌头都要发麻了。
喻书没有一点办法,只好跑去找邻家的婆婆想办法,婆婆说这大概是肠胃不好吸收不了。
喻书苦着脸说:“就快过年了,小斜却一直这样子可怎么是好?不吃药怎么会好呢?”
婆婆想了下最后给他支了个招,喻书听得脸红脖子粗,送了婆婆出门,站在床头犹豫起来。
段斜然模糊听着知道大概是邻居婆婆来支招了,心里大为恐慌,烧得昏头昏脑地还匀出力气来用牙齿咬了舌头一下,想让自己头脑清晰点,千万不能着了他们的道喝了他们的药!
嘴唇已经干裂得合不拢了,他还是默默地努力着想要把嘴巴抿紧些,等那股熟悉的药味袭来,他全身都紧张起来要做抵抗,然而,触及到嘴唇的却是另一种温热——柔软的,湿润的,他一直一直渴望的,来自喻书的气息。
第六十八章:烟花易冷
段斜然曾经想,要是哪一天喻书肯主动吻我了,那么我的爱情大概就是真的修成正果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吻,犹犹豫豫还带着草药的味道,他不知道原来吻也可以这么苦。
可是,即使如此,也足以让他那滚烫的身体再升一层温,要是他能动他大概要去揽喻书的脖子了,而此刻他只是颤抖着接住了那口药汁,并且在喻书想抬起身的时候准确而迅速的咬住了那舌尖——好不容易送进来,哪能那么容易就放了你走!
衔着那舌尖仔仔细细吮吸了个遍,直到把苦涩的药味滤掉,剩下的就全是甜甜的喻书的味道了。
喻书任他吮吸了一会,觉得药喂不完自己倒先被吃掉了,于是狠心扳开他下巴强迫他松开牙齿,端着药又为难起来——虽然只是在给段斜然喂药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变了味道。
段斜然半睁开眼睛,几天以来头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干涩而羞涩:“喻书……你……你再喂我喝一口,剩下的我自己喝……”
段斜然不再耍性子闹绝食,身体渐渐地好起来,在春节到来的时候已经可以四处走动了。
因为一直忙于照顾段斜然,喻书家的这个年过得很是简单和仓促,两个人开始并不觉得怎样,只是等家家户户鞭炮声声欢声笑语热闹不已之时,方才觉出这个年过得实在是太冷清了。
段斜然虽然并没有抱怨什么,可是坐在床上披着被子扒着窗户往外瞧,一副眼巴巴的神色就差没有咬手指头了,喻书记起很久之前被关在山上时就是这么一副可怜兮兮却又乖乖巧巧的样子,不禁心下一软,轻声道:“你在屋子里瞧着,我去院子里给你放颗烟花。”
段斜然才记起先前央求喻书买了很多烟火的,只是出了点意外竟忘记了,被喻书这么一提顿时高兴起来:“院子那么小,怎么放得开?我们拿了去后面的山坡上放,才好!”
喻书说:“又要胡闹了,你病还没有好,又怎么能出去放烟火?”
段斜然伶俐地跳下床去:“早好了,我就是赖在床上不想动罢了。”
喻书说:“还是算了,你再病了,我可照顾不起了。”
段斜然说:“不会了,就算病了,我也会好好吃药,再不为难你了。”
喻书见他实在是心痒至极的样子,也瞧他这几日身体有了起色,于是抱了一堆烟花去后山上放,段斜然屁颠颠地跟在后面,只准看不准动。
烟花放开来,虽然和当日在明秀府里放的那些没得比,竟也绚烂至极,段斜然再也坐不住,定要亲自放几个才好,喻书拗不过他,只好捡了几个小的给他放,他得了宝贝似地上窜下跳大喊大叫,就像这辈子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疯玩了大半夜,段斜然渐渐地乏起来,喻书摸摸他额头又是滚烫的,于是想带他回去,他却摇摇头,在地上坐下了,看着旁边剩下的几个烟花,说:“都放了吧,留着干什么呢?年一过,放起来就没什么意思。”
喻书无法,只是说:“那你好生坐着,我去放给你看。”
段斜然点点头:“你把这几个摆成个半圈,挨着点了,放起来才好看。”
喻书就照着他的话点了,烟花果然次第绽放开来很是漂亮。
段斜然朝喻书招手,示意他过来一并坐下来看,喻书依言坐了过去,段斜然就把脑袋顺势靠在了他肩膀上,大概是发烧的缘故,只觉得脸热得厉害,又仿佛置身于一个烟火的包围圈,更是温热袭人,然而,心是凉的。
这节日很热闹,这烟花很漂亮,说起来也算满意,甚至心满意足,可是,心里就是凉凉的,暖不起来。
这热闹来的太突兀太强烈,仿佛一个原本贫穷的人为了一场华而不实的狂欢耗尽了他最后的积蓄,热闹一过,剩下的也就只是冷清。
段斜然应该还没有这样的觉悟,他只是直觉般地不安,在这巨大的热闹的表面下心里面空荡荡的,即使依靠在喻书的肩头,心里曾经那种被充溢的感觉却不再有了,又回到了那些空虚飘渺人不知浮在哪里的日子。
经过了那一些事情,纵使他不变,喻书却再也不会是那心无杂念唯有一腔善意的一张白纸了。
段斜然仰起头看看喻书,喻书只是望着璀璨了又消逝了的烟花,表情有些木木的,倒也带着点笑容,仿佛习惯性地在嘴角噙着那么一点笑,然而,却看不出是悲是喜。
段斜然看着喻书,心里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知道这个人活得并不容易,明明傻乎乎的,偏偏又惦念着些事情拿不起放不下,永远都犹犹豫豫忐忐忑忑,接受和拒绝一样为难不堪。
段斜然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家伙,难道就为了那一场说起来其实滑稽的绑架?难道就为了那一串酸掉了他大牙的糖葫芦?
烟花渐烬,段斜然撒了一场疯,只觉得头脑昏沉的厉害,没有力气再想些沉重的东西,倦倦地靠在喻书肩膀上,慢慢合上了眼皮。
当日与喻书重逢,那感觉就像是枯木遇见了第二春,人生都看见了光影,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对他那么好,想不到这世上还有那么一段感情可以交付,惊喜之下什么都卑微的不值一提,只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自以为是的悲壮里,总以为地老天荒也算不得什么,何况不过是一生一世。
然而,还不及一春一秋,已经是寸步难行的光景,即便是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繁华,那底下的冷清也遮掩不住。
悲壮虽未必,悲哀却是真真切切。
恍惚中身体被轻轻抱起,想那大概是喻书以为他睡着了抱他回家去了。
天寒地冻,烟花再盛也不过是一场虚荣的繁华,繁华落尽,竟是比先前还要冷些。
段斜然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寒冷中紧紧搂住了喻书的脖子,沉酣睡去。
第六十九章:青豆
过年的时候又冻了一夜,段斜然这一场感冒可算是过足了瘾,一直到开春还时不时地咳上几声,不知道还以为喻书家的那个得了肺痨呢。
喻书还是如以前般尽心得照顾他,段斜然却有些受不住了,他虽然说不上强壮,小身板一向是很结实的,偶尔生个病可以作为撒娇耍小性的机会,然而,要是一直这么病下去,别人不说什么,他自己可就难以忍受了,所以一直有些精神不振。
喻书见他不自在,就说:“别放在心上啊,谁还没个感冒的,你就是冻得狠了,等天气一暖和就会好了。”
段斜然觉得这纯属安慰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没精打采地说:“那要是不好呢?”
喻书笑了笑说:“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即使不好,我养着你便罢了。”
段斜然瞧他一眼,见他那笑容倒也算真实,可是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只是也微笑着说:“哦,你要记得这话,我倒想一直不好了呢。”
两个人正儿八经地开起了玩笑,配上明媚的春光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相安无事地过了半个春天,漫天飞柳絮的时节喻书忽然宣布他要结婚了。
那个时候俩人正在面对面地吃饭,吃了一半喻书咳了一声说:“那个,我想,今年大概要结婚了。”
段斜然正在喝粥,一时大脑有些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顿了半晌觉得先该把口里的那口粥给咽了。
喻书等了半天,见他不说话,不知道这算是漠不关心呢还是发飙之前的平静,就又咳了一声说:“那个……其实也不是很急,你要是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