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这里,只听得水面“喀拉”一声脆响,在这静谧的夜幕之中显得分外清晰脆亮。
卢帆与顾珩面面相觑,又迅速往那浮水望去——但见原本冻结冷硬的冰面此刻生生裂开一道犹如惊雷霹雳的纹路,被月
光勾勒出阴影似的线条,又如同初春疯狂生长的藤蔓,霎时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破碎音节,“哗
啦啦”迸溅着。
仿佛一瞬,流水在月光下浮泛着柔软的光芒,无数冰块于其间载沉载浮,跳跃如鱼。
“殿下,你看见了么,你看见了么。”卢帆不曾回头望向顾珩,只是不住地喃喃道。
顾珩盯着那起伏的碎冰,它们映在他的眼眸里,折射出的熠熠璀璨。
“嗯。”顾珩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卢帆回到自己的屋中时,却发现门口立着一位士卒,看样子似乎是在等自己。
“卢使——这是将军命我送来的。”他扬起圆圆的脸对卢帆笑笑,将一只小瓶搁在卢帆手中,“伤药。将军说卢使从小
便不惯骑马,此番行了远路,怕是已然受伤。”
卢帆怔了怔,半晌才道:“多谢了,还烦你代我向将军称谢。”说罢,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推开了屋门。
“卢使……”
“怎么了?”
“卢使要去延国了吧?我,我想托卢使帮我打听一个人……”对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却将那黑黝黝的圆脸憋出
一点红润的光彩。
卢帆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是你的总角之好么?”
士卒摇摇头:“不是,是我的同母异父的长兄——我的母亲原是延国人,在都城九玥已有了夫君孩子。谁想到二十年前
两国突然相互禁断了商市,尚在浮水经商的母亲来不及回延国就羁留在了这里。她孤身一人只有改嫁于此……如今母亲
已是迟暮之年,很想见一见我那位长兄,我却无法做到——听说卢使是护送殿下往延国九玥去的,因此……”
“原来如此。那你可知兄长姓名?”
“我叫何昶,兄长叫做方旭。”
第二章:初入延国
浮水破冰的第二天正是大好的晴日,卢帆正和顾珩坐于屋中一边下棋一边闲谈,青木香在窗下嫋嫋暧暧地飘荡着,仿佛
一只只长颈的纤细鹭鸶。
二人相谈正欢,却听得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喘着气道:“殿下、卢使,将军命我来禀,延国使臣已经,已经渡
过浮水,往,往城边来了——”
“虽说早了约期三日,到底比我们慢了。”顾珩将棋子往那水田似的棋盘上随手一掷,对卢帆笑道。
“殿下……”卢帆微笑着把顾珩撒落的黑棋一粒粒拾起,“殿下纵是遮掩也无济于事,这局我赢……殿下!”
卢帆抬起头,哪里还有顾珩的身影?
“这又算什么……”他咬了咬嘴唇,哭笑不得地收好了棋子。
浮水的北城门已经有整整二十年未曾开启了,此刻蓦然打开,冷冷的江风挟裹着如同霉斑的铁锈迎面灌入卢帆的衣襟,
吹得他手中符节的白旄“哗啦”作响。卢帆眯起眼,望见城门下立着一队人马,黑底衬着雪白的“延”字大旗,分外引
人注目。
“延国鸿胪少卿曾稷拜见三皇子。”为首的男子俯身而拜——他生得白净瘦削,暗藏一股不寻常的文雅气韵。
“鸿胪少卿……”顾珩蹙了蹙眉,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地问道,“怎么不见延国的大鸿胪裴章?”
曾稷身形一僵,颇为吃惊地望着顾珩,片刻才缓缓答道:“裴正卿身染重疾,算来已经一月有余,实在难堪远路颠簸,
因此陛下才命小臣前来,不敬之处非我延国本意,还望三皇子海涵。”
顾珩点点头:“请起,如此便罢了。子樯我们走吧。”
“是。”卢帆心中尚存着疑虑,却又不便于顾珩提及,只得紧紧跟上。
水面上还多少漂浮着破碎的残冰,立在船尾的卢帆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符节搂得更紧,鬓边的碎发擦过鼻尖,他又忍不
住要打喷嚏,却不能在延使面前做这等失礼之举,因此狠狠皱了皱鼻头。待抬眼时却瞥见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眉
目俊朗英挺的男子,着一袭烟青锦袍,扛着延国的旗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嘴角含着一抹轻哂笑意。
卢帆料到他一定是看见自己皱鼻子了,霎时尴尬得不知手足无措,忙拱手作揖道:“失礼了——阿嚏!”话刚到嘴边就
忍不住了,卢帆慌得往后趔趄一步,摇了摇几乎要栽下水去。
对方伸手将他一把拉住,拽回了船舢。
卢帆涨红了脸,自觉人前失仪,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符节,幸而适才护得严实,才没沾上河水。他一边絮絮着“多谢”
,一边低头兀自揩净衣角上的水渍;待抬头时,那人已经往船头去了。
卢帆怔怔地望着对方,心道:这延国真是人才济济,连一位举旗的鸿胪治礼郎都能如此镇定自若……
怎么能想这些?!延国分明是西北蛮夷之地,适才不过是……不过是他站得近,顺手一拉罢了!
卢帆在心里暗暗唾弃了不共戴天的“蛮夷狄戎”几句,才把那些钦佩之意驱散了八分。
“子樯,你在看什么?”顾珩的声音在耳畔悠悠响起。
“殿,殿下……小臣没看什么……”
“你盯着那里,少说也有一刻了。”顾珩微笑道,踮起脚尖也循着卢帆的目光望去。
“小臣的确没有看什么……殿下……”卢帆慌忙附于顾珩耳畔道,“都是蛮夷之人,有什么好看的……”
顾珩依然微笑,双眸如弦月:“哦。”
“殿下!小臣真的……”卢帆愈发觉得面前的顾珩笑得狡黠,忙不迭地又要解释。
“子樯,我没有说你看了啊——你再摇头,就又要掉进水里去了。”顾珩抖了抖衣袖,笑着帮卢帆扶好那颇有分量的符
节。
卢帆惶惶然低头瞅着那被舟楫划开的晶莹水花,几乎把手中的符节抠出几星木屑来,白旄窝在他的鬓边,仿佛一只团子
似的小兔,时不时拱一拱毛茸茸的尾巴。
顾珩没再说话,只是靠在船舷的栏杆上,自言自语道:“裴章没来迎迓,多是延都九玥出了什么紧要的事……”
卢帆疑惑道:“殿下怎知延国的大鸿胪是裴章?”
顾珩偏了偏脑袋,低声道:“我听长兄说,当年元舒来宏朝为质的时候,身边所带的使臣正是裴章。二人相伴十年。元
舒允诺回延国之后,就让裴章领清要显职—— 我揣度裴章身为文臣,又做了十年使者,没有什么比大鸿胪更适合他的
了。所以适才冒险一问,果然如此。元舒与裴章情同父子,裴章行事又多谨慎,若是真的身染重疾,便不会强霸着大鸿
胪之职不放,定是故意留在九玥了。”
卢帆听到这里,对蛮族的鄙夷之情又添了不少,暗忖道:连大鸿胪都不来迎迓——幸而是三殿下,要是换了别人,也不
知该如何忿忿呢。
二人各怀心思,船又行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在河岸停住。卢帆抬头仰望,这座最靠近宏朝的延国边城竟也叫做浮
水。他心中自有一股莫名的感慨,再回身望去,对面的那座浮水城,已然被潮气与雾霭渐渐笼罩,模糊成一抹黑黢黢的
影子,离自己愈发遥远了。
此夜卢帆自然没有睡好,天边才昏昏然有了一丝微亮的颜色时,他已经着了衣裳,迷糊着在城中缓缓踱着。延国的浮水
城比起宏朝的浮水城,又是另一番景象——熹微的晨光空落落地埋在屋瓦和黄土街面的砾石间,波折着拉出长长的影子
,侧耳只能听见那屋顶上枯草“沙沙”摇动的破败声响。
卢帆不由得将肩头的斗篷裹得更紧,回过神时却发现已经踱到了城门口。城门此刻已经打开,渐渐鲜亮的天光映着粼粼
的水色,透过江雾照入他的眼中,竟有些迷离奇异了。
他还想再往前走一段,却发现城门边几名轮值的戍卒正眯缝起锐利的眼眸,警惕地盯着自己。卢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又不愿在异地惹是生非——毕竟自己仅仅是他国的小小使节,再者若出了事端,顾珩以后的日子,必定更不好过。
想到这里,卢帆叹了一口气,又默默地芝焚蕙叹般悲悯起顾珩来,仿佛要为十年之质的不是顾珩,而是他自己。
卢帆低头望那浮水客舍走了几步,身后蓦地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回过头去,果然有一人骑马而
来,一袭靛青的斗篷大氅迎风翻飞。卢帆再定睛一看,非是他人,正是昨日自己在船尾见到的那位延国的鸿胪治礼郎。
对方似乎也看见了卢帆,便勒了缰绳,下马挽缰冲他施了一礼。
卢帆揖礼笑道:“昨日多谢了。在下宏使卢帆,字子樯,敢问郎君姓字?”
“郎君?”对方怔了怔,躬身道:“……哦,在下鸿胪治礼郎苏源,无字。”腔调却是极纯正圆熟的宏朝官话。
卢帆大为吃惊道:“你怎么会……”
苏源笑笑,将马牵得近了,与卢帆并行:“幼时随叔父到过宏朝京城经商营生,后来趁着十年前我君返延的时候,悄悄
逃回来了。裴正卿见我熟悉宏朝风物人情,因此便擢升我做了治礼郎,这回随曾少卿来迎迓你们。”
卢帆点点头,又想问苏源为何清晨归来,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之后,突然恍然大悟地笑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你原先一定是贩盐的!”
苏源微微露出些讶色,望着面前这位年轻又略显稚拙的宏使,旋即反问道:“你又如何知晓?”
卢帆拢了拢斗篷上毛绒绒的白狐纫边,得意道:“我还知道,你不但原先在宏朝做那贩盐生意,就连如今也未改本行,
趁这次出行,背着曾少卿贩私盐吧?”
说罢伸出手在苏源的衣领处一擦,又探到他眼皮下,然后眯眼笑着望向他:“自己看——做此等事还不知遮掩,也亏你
还得裴正卿赏识。”
苏源低头,但见卢帆摊平的纤长指头上,粘着几朵比雪还要晶亮的盐花。
“不过盐铁两物向来为各国朝廷所掌握,你在宏朝私贩了多少?”卢帆蓦地停住脚步,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
苏源一愣,旋即伸手将卢帆指尖的盐粒擦净,朗声笑道:“你这个使臣,倒处处不忘宏朝。”
卢帆听得苏源的话,却没有意料中的得意欣喜,反而是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谁知道如今的京都,又在孕育怎样的暴风骤雨?自己身处此地,倒仿佛为保一人之命苟且偷生一般了。
苏源见他沉默,反笑道:“怎么?哦,莫非是你们宏朝的陛下对你有所亏待——因此你心中忿忿不平了。”
卢帆立时瞪他一眼道:“我煌煌宏朝,政事清平、九州和乐,又哪里会对我一小臣有所亏待?何况——你只是十年前来
过宏朝京都,道听途说之类也未可知,怎么能信口开河?”
苏源不禁笑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罢了。再者,比起你们君主,我也自然以为我君开明有为得多。据说——据说去
年你们的太子洗马,‘青箱程氏’的程沐,也被莫名加害而死了?我君虽未掌浩如九州的广袤辽土,不过这种事,可从
没有做过。”
“你……”卢帆张张口,却最终团紧了手心的一角狐裘。他想起姐夫程沐的惨死,似有万蚁噬心之痛,眨了眨眼才忍住
没落下泪来。
那个常常教他研读《春秋》和《今尚》的程沐,那个总是放轻了语调与他温声说话的程沐,已经不在了。
二人走着,不知不觉回到了浮水客舍之中。此时天还未大亮,客舍中除了几只蹦跳的鸟雀发出“唧唧喳喳” 寻食声,
并无其他人的走动之声。
卢帆心中沉重,便信手在正堂的桌上摸了一只冰冷干燥的米糕,来到门边,揉了细碎的渣子撒在院中。一时间,原本散
在角落里屋檐上的雀子纷纷停落在卢帆面前,“嗒嗒”地啄取碎糕。
卢帆怔怔地望着它们,前几日卢谖的话冷冷地在耳畔响起。
若是卢氏一族最终也要像姐夫程沐那样的话……卢帆握紧了腰间的佩剑,那些柔软的丝绦绞在他的指间,勒得指根仿佛
斩断般疼痛。
卢帆瑟缩着,莫名想起浮水冰面上支棱着残缺羽毛的死雀。
苏源将马引入马厩,又挪过粮草塞入马槽,回头却瞧见卢帆倚坐在门边,脸色泛着骇人的惨白。
苏源挑一挑眉,自知适才失言,忙走到卢帆旁边,俯身道:“你怎么了?”
卢帆抬起眼,目光空洞愣怔地瞥了瞥苏源,又默默地摇摇头:“没什么。”
苏源拍拍台阶上的尘土,在卢帆身旁坐下,笑道:“你这样瞒得过谁?再不久他们都起来了,看见你这一国使臣失魂落
魄的模样,岂不有失宏朝的大国气象、浩然风度?”
卢帆听他这么一说,才勉强振作出一点笑意:“……我不会让他们看见的。”
苏源心中“哼”了一声,暗忖道:就你这个样子,曾稷看不出来的话也白做了四年的鸿胪少卿了;还有顾珩那小鬼,比
他长兄灵透了不知多少,说心有七窍也不过分,哪里看不出来?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找你来做这个护使。
“你这样看我作甚?”卢帆见苏源盯着自己却不言语,颇有些奇怪地问道。
苏源笑着撇开话题,道:“我在想适才你那样推崇宏朝君主,却不知你对我主有何看法?”
卢帆有些惊讶地看着苏源,半晌嗤笑道:“延君么?少年英主,自然是不差的——你在意这个,难不成还起了觊觎之心
?”
苏源隐隐露出半分奇怪的得意神色,却还是摇头笑道:“哈哈,我君威名都传到了你一个宏朝使臣耳畔了,谁敢起觊觎
之心?”
“不过——”卢帆见他得意,便转了话锋。
“不过什么?”
卢帆顺手从捡了一杆掉落的树枝,择去细瘦卷曲的枯叶,在地上比划道:“不过延国君主的长相么,唉,反正和你该是
差不多的——传闻有言延君高鼻深目,自有一股气势……这么大的眼睛,这么高的鼻子——”
卢帆正自得其乐,下手难免夸张了好几分,想要好好煞一煞这位延国治礼郎的傲气。待要完成时,又细细看了看地上的
画像,蓦然住手道:“不画了。”
苏源不免好奇,凑近道:“怎么不画了?给我看看你画成什么样了。”
卢帆此刻也顾不得地上尘土泥沙遍布,忙不迭地将斗篷覆上画像:“别看!我画得丑陋,唯恐有辱延君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