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顾珩将手伸到铜炉边,浅白的烟气绕着他的手指缠绵了几圈,又悠悠消散,他蹙眉道,“可是子樯,你懂
得岐黄之术么?”
卢帆笑了笑:“多谢殿下挂怀——微臣的族叔卢收深谙药石,算得上宏朝名医——族叔从前教过微臣许多杏林之理、岐
黄之术,殿下请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就因为是你,才更让人不放心。
顾珩心道——只是木已成舟,说什么也没用了。
故此他也不多计较,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辛苦子樯了。不过,你预备何时为元随太子诊治?”
卢帆拾掇着桌案上的书卷,抿着嘴唇想了想:“反正闲来无事,若殿下也没有别的事需要微臣做的话,微臣想今夜便过
去看看。”
顾珩摇摇头:“我没有什么事,你今夜过去罢。”
“是。”
卢帆抬眼瞥见顾珩的衣袖蹭在铜炉上,便替他挽了几重,生怕撩起火烫伤顾珩。
顾珩望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夜。
偌大的东宫之中空荡荡的——众人皆知延君元舒憎恶这位痴傻太子,自然也对他懈怠冷漠。而到了夜晚甚至纷纷作鸟兽
散而去,反正也无人过问——只有一位耳聋目浊的老宫女裹着灰布袍子半倚在殿门外喘气休憩。
连殿内的灯火也只点了一架,火光跳跃在元随的脸上,明晦闪烁着破碎的阴影,把那原本尚显稚嫩的面庞勾勒得严肃了
不少。
元随在灯架下铺了一张小绒毯,靠着灯架看手中的那一卷《孙子》——从前裴华还常常来“探望”自己,因此他尚懂得
谨慎周旋;时间长了,裴华似乎确定了元随的确已然痴傻,便冷淡下来,再不理会他了。
元随看了一篇,发觉脊梁被灯架硌得涩涩的疼,便挪了挪身体,趴在了毯子上。
书卷上那些端正的隶字被眼皮压得更加扁了,他兴味索然打了个哈欠,正要展开下一篇细看,却蓦地听见极为寂静的殿
外传来了一阵愈来愈近的踏雪之声,窸窸窣窣仿佛踏碎花瓣。
元随何等警惕,此时立刻一脚将《孙子》踢进了堆满了重重帘帐的角落里,低头拿脸颊在地上蹭了蹭,弄得灰头土脸。
然后他缩在了绒毯之下,紧紧盯住了殿门。
不一会儿,殿门处果然出现了一剪淡淡的人影,宽大衣袖笼住的手中握着一柄雨伞,雪花正从那微偏的伞沿边簌簌地落
下来,那柔和的影子令人分外安心。
元随皱起眉尖——看来不是裴华也不是舅父,更不是父皇了。这么晚能来东宫的,还会有什么人?他再定睛一看,对方
披着褐红的斗篷,身形却也不高大——竟是卢帆!
再说卢帆,他和顾珩商量定了之后,便收拾了一应物品,撑着伞先去元舒那里请了一道旨——元舒对他居然前来请旨一
事似乎感到莫大的惊奇,虽然摇头笑着,但依旧亲自写了手敕交给卢帆。
卢帆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难道随意出入东宫不需要皇帝的手敕么?他一面疑惑着,一面往东宫去了。
直到来到东宫,卢帆才意识到自己适才去请那一道手敕是多么地可笑。这座宫殿仿佛被埋葬多年的枯骨一般——即使屋
瓦流华,四壁还散发着淡淡地椒香,追逐着渐小的雪花,却依旧掩盖不住它从台阶石板下的枯萎红苔,从屋脊缝隙中的
顽强伸出手指似的瓦松,从雪地上露出的锈满了霉斑的落叶中弥散出的寂寥。
卢帆一步一步挪到殿门下,老宫女半眯着浑浊的眸子,木然地看他一眼,又垂下了头去。卢帆尴尬地冲她笑了笑,把那
道手敕揣到了衣袖的更深处,仿佛那是什么可笑的东西。他觉得如果此时有人来刺杀元随,恐怕只身提剑也可长驱直入
,不费吹灰之力。
难怪曾稷也说元舒冷淡忽略这位小太子已经很久了。
卢帆合了伞,将伞面上粘着的雪花抖干净,靠在了墙根处;又往殿内探了探头,瞥见偌大的殿堂内只在角落处燃着一枝
灯火,把那立柱、床榻还有帘幕的阴影扭曲得无比诡谲可怕。而灯架之下丢了一张毯子,如同小小的丘陵般向上拱起,
似乎藏着什么。
卢帆走过去,蓦地将那毯子一掀——元随以手支颐,抬起小脑袋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见过殿下。”卢帆不由得微笑起来,伸手轻轻地揉一揉元随的头发,也不顾对方身上沾满了尘土,将他牵起。
元随的手被团在卢帆掌心中,似乎有些轻微的颤抖,仿佛雪团儿努力抖落下冰凉的寒气,亲昵地钻进卢帆的指间。
卢帆抬起衣袖,替元随拍净了衣上的灰尘,衣角上原本在阴霾中呆滞的织绣银鱼似乎也轻快地甩了甩细长的尾巴,游动
起来。
元随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卢帆提在手中的竹笈。
“……箱子。”他扁扁嘴巴,痴笑道。
“嗯,是箱子。来,殿下请坐在席上,让我为殿下瞧一瞧脉。”卢帆四下环顾,发现这殿中可供歇坐的只有窗下书案旁
的一块小竹簟了。
卢帆解了外袍铺在席上,拉元随坐下了,又牵起他的手切脉。
元随自然很是心虚,又不敢表露出来,只是默默凝视着卢帆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卢帆细细地切了脉,尺寸关脉象清和有力,并无丝毫不妥。他抬头望着元随,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去打开了竹笈,捧出
一只又一只方方正正的白瓷盖盒来;旋即又起身向那灯架走去。
元随心下疑惑,不知卢帆要做什么。他偷眼瞧了瞧那些盖得严丝合缝的瓷盒,正想要用手悄悄地碰一碰,卢帆却已经搬
着灯架走过来了,灯油在每一只小灯盏中摇晃着,荡漾着灯芯和火光,映照在墙上的疏落模糊的影子也开始氤氲飘摇开
去。
卢帆朝元随笑了笑:“殿下,在下也已经一年有余没有动它了,原本该是不痛的——倘若在下失了手,还望殿下谅解。
”
元随假作茫然地望着卢帆,却感觉对方的笑比往常多了些羞涩与心虚。
可以说在卢帆打开那些图绘着柔软卷曲的藤蔓图案的瓷盒盖之前,元随都自信装得分外痴傻,但当他望见盒中铺就的雪
白丝绵上安静平躺着的几排又细又长的银针时,却再也装不下去了——
那些银针饱蘸了朵朵灯火的光晕,又将它们狠狠凝固在最尖锐的一端,仿佛是雪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蓄着无比惨烈的
银白颜色,扎在元随眼底,如万芒钻心,霎时就放净了他脸颊上的红晕。
卢帆浑然不觉元随几乎是翻江倒海涌动的恐惧,只是兀自择了一根长短合适的银针,挑了挑灯火,便要将元随搂住,好
施针治疗。
元随盯着卢帆微微颤抖的手指,似乎连那银针也跟着抖动起来——何况他只是听过针灸一事,当时便觉得浑身疼痛万分
,如今哪里肯任卢帆下针?
不行,那个要是扎到脑袋里,定然是要真傻的!
元随不顾一切地奋力挣脱开卢帆的手,然后踉跄着往殿门外跑去——没想到才跨了两步,便被卢帆死死拉住:“殿下放
心,只要找准了穴位,便一点也不疼的……殿下,殿下这是最立竿见影的法子,在下既然应承了延君此事,怎么能轻易
放弃?!殿下!”
父皇,什么皇位,什么江山,我都不想要了!头晕眼花的元随被卢帆拽到身边,绝望地想。
谁知卢帆虽然说得万分可怖,但毕竟跟随卢收学了这许多年的独门医术,下针时仿佛如有神助,元随只是觉得头皮略略
地麻了一麻,竟无丝毫疼痛。
他这才稍微稳定了心神,却又担忧无病下针会不会弄巧成拙——
管他呢,父皇既下得了这等狠心,不如我便痴傻了,让他赔上这江山美梦也好!元随在心里赌气道,随即又抬眼看了看
坐在书案对面的卢帆。
卢帆正埋头搦管而书——他适才寻了半晌,才找出一方缺角的石砚和半块残墨来,又化了些雪研墨,只是断杆秃笔,怎
么也写不好他最擅长的钟体了。
卢帆开好药方,长舒了一口气却发现元随正好奇地望着自己手中的毛笔。
“殿下可识字?”卢帆微笑道。
“字……”元随吮一口手指,茫然地摇了摇头,又歆羡地摸了摸那张写满了字的小笺。
卢帆笑了笑,又从竹笈中翻出一张水印流云素笺,提笔写了两个字,然后缓缓地推到了元随的面前:“殿下请看,这便
是殿下的姓名,元随。”
“……元随。”元随盯着那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中满满涌起了些许潮意。
“嗯,殿下写写看。”卢帆将笺纸翻过一面,又将毛笔饱蘸了墨,往砚上舔了一舔,轻轻地搁在了元随摊平的手掌上。
元随握紧了手中的毛笔,将目光挪了挪,落在了卢帆衣袖上——那里绣了一挂乌墨色的茱萸,卷叶如缱绻的云雾。
他蓦然觉得这空阔寂寥的宫殿,似乎被灯火与暖意盈盈充满。
满得,满得都要从自己的笔端流淌而下。
第六章:春祀畋猎
虽然延国的春季姗姗来迟,却毕竟是缓缓临了九玥——那些干燥的树木浸润了融化的雪水,最先染上的绿意不是初生的
新芽,反而是枝干上茸茸的青苔和地衣,由南而归的鹰雁掠过湛蓝如洗的明净天穹,偶尔甚至能望见白鹄成双,悠然地
拂过柔软云间。
“元兄开阖操纵,意思皆妙;我投子伏局,甘拜下风。”顾珩弃了手中的尚未晕暖的白子,拢了拢身上半披着的轻绸罩
袍,笑道。
元舒扬起嘴角:“阿珩你如此可就谦虚了,只是看你的路数,莫非和顾珽师从一人?”
顾珩摇摇头,微笑道:“元兄这可猜得不对——我的棋路,全是皇兄亲自教的。”
二人正说着,窗外的徐徐清风却送来了一串模糊的读书声,熨帖过两人的耳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春日……嗯……载阳,有鸣仓……仓庚。女执……女执……”
“这个……”元舒听得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却又不敢肯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又有一个声音温和地继续道。
“哦?莫非元兄听不出自家小子的声音了?”顾珩轻轻地笑了笑,“子樯上个月就把随太子带到屋中教他读诗了。唉,
他又要忙着寻药,又要教随太子念书,我见他常常到了深夜也不曾熄灯。”
“是么?”元舒的脸上晃过一闪即逝的柔和神色,又倏然微怒道,“随儿也太荒唐了,卢帆身为宏使,替他治病已是我
延国冒犯了,他怎么还这样闹?”说着却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瞧了一眼。
顾珩笑了笑,并不答话,只是伸手捡拾着棋盘上冰凉的白子投入腕边的那一只青玉小钵中,发出“嗒、嗒、嗒”的清脆
声响,仿佛鸟雀啄食着地上的细碎谷粒。
“鸿胪卿曾稷拜谒顾三皇子。”门外突然响起了曾稷的说话声。
“曾鸿胪进来吧。”
曾稷举步而入,抬眼却看见元舒微笑着端坐在顾珩身旁——他已经换下今日早朝的冕旒黼黻玄端,一袭纁色广袖深衣织
绣着微红的双鹄衔璧图案,随元舒拾棋而晃,仿佛翩然于飞。
“小臣见过陛下。”曾稷行了拜礼。
顾珩示意他往那一侧的席上坐了,然后起身笑道:“既然子耕你有事和三皇子相议,朕便不搅扰了。”
曾稷摇头道:“小臣惶恐。回禀陛下,小臣来寻顾三皇子不为他事——陛下还记得十日前准下的那道奏章么?春祀畋猎
之事业已就绪,只待明日出行了——因此小臣特来禀告顾三皇子,望顾三皇子也随我延国陛下与公卿一同前往。还有卢
使……”
“我自当相告。”顾珩笑着谢过了曾稷。
“另有一事——适才宏朝派了人来,说是有信要亲手交给顾三皇子,小臣见他奔波疲累,几乎不能走动,便让他在谒者
台歇下——劳烦顾三皇子往谒者台一趟。”
“多谢。”
元舒立在檐下目送顾珩与曾稷往谒者台去了,他正也要离开,却忍不住在檐下磨蹭了半晌。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卢帆温软的诵读声起伏连绵,点缀着逐光催暖的春风,略带着少年的意兴飞扬,一点点地滑过元舒的脸颊。
元舒一步一步来到客殿东南的那一间屋旁——正要开口,却发现屋门半敞,幼子元随正捧一卷《豳风》,扯着稚嫩的嗓
音,一句一句磕磕巴巴地努力读着:“八月剥……剥……枣,十月……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介眉……寿。七
月食瓜……八月……八月……”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卢帆披着灰蓝宽袍,袍角衣袂勾了一两笔柔软纤长的柳叶——他正小心翼翼地蹲在一只红泥小炭炉前,手中的那柄黑檀
白蚕丝扇,将一阵阵雾气喧腾氤氲的融融药香,袅袅摇散。
元舒静静地望着卢帆的侧脸,隐约可见他浅淡的微笑——被垂在脸颊边的碎发掩映的微笑,犹如仲春时的清朗晨光。
元舒不禁也颇为轻松地笑了笑——这几日为了裴华的事,他紧张得犹如一张拉满的弯弓,几乎没有怎么歇下。
卢帆回头正待和元随解释这首《七月》的含义,却蓦地瞥见了立在门外的元舒。
“不知延君到来,实在失礼了。”卢帆忙将那白扇搁在炉边,起身行礼道。
“不必多礼,朕适才听得诵《诗》之声,一时奇怪,故此便循声走来了。”元舒笑道,又向屋内走了两步,坐在了元随
身边。
卢帆再次拾起白扇,道:“这汤药控着火候,耽误不得——还请延君暂且稍坐一刻,待药煎成之后,在下再与……”
元舒笑道:“你自便吧——这是给随儿的药?”
“是。”卢帆留给对方一抹灰蓝的背影,他点点头微笑道,“司药丞丧期归乡,尚药局有些乱。所幸留的草药不少,在
下恐他们由于太子之故而荒疏懈怠——这药石之事关乎性命,因此在下就领延君手敕将草药弄过来了。”
“你就不怕万一这草药中有什么毒物……”
“在下亲身试药,延君大可放心。”卢帆的表情中似乎有了点轻嘲之意——往日怎么不见你管他的死活?
元舒哪里能看不出他的心思,但他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摇头笑了笑。
卢帆愣了一愣,见元舒的笑容中似有千般苦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取了一只瓷碗盛好汤药,最后将炉底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