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华说罢,便一把推开了元随,举起了手中的剑。一星流光沿那薄刃滑下,定定地凝固在了剑尖,直指小小的元随。
眼看那剑就要凶猛地刺向了元随的心脏,元随却蓦地抬起了头。
依然是那懵懂稚拙的模样,依然是那恍恍惚惚的笑容,依然是那句——“先生。”
裴华手中的剑,霎那间滞了一滞。
“殿下!”
这一声来自卢帆的呼喊锐利而迅速,越过辛夷瘦削的枝条,划破了那不过一瞬的凝滞与死寂。
随着这突兀的喊声,剑锋“哧”地穿过了裴华的胸膛。
大朵大朵的殷红鲜血,瞬间在那些蕴藉了不知多少愁绪的粗麻缟素上,绽放开来。
元随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那些血色,溅了他一脸的滚烫。
滚烫几乎要将他的泪水,都尽数蒸干。
第9章
夜色犹如烟墨一般,从东方天际里溢出,迅速地洇向了整片天穹,所有的景致,都被染着郁郁的暗色,模糊进重重夜幕
之中。
月光却仿佛怎么也等不来似的,融入铺展蔓延的云层之间,以至于元舒抬起头的时候,也只能瞥见浅浅的一抹亮色。他
凝视着那滞拙的微弱亮光,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望了望静静躺在冰冷石桌上的长剑——三尺青锋上凝固着的残血,如
今已经褪去了原本殷红的刺目颜色,皱皱地缩成同夜晚极其相似的玄色。
虽然身处宫苑一隅的花园中,但耳畔来来往往的走动声与故意压低的喁喁细语好似罗织紧密的罝网,铺天盖地地拢住了
元舒。他烦躁难安之间,不由自主地伸手触了触那凶狠地映照着灯火光芒的剑锋,那利刃上散逸出的寒冷仿佛透过肌肤
,径直刺进了骨髓里。
元舒正打算起身走走,却蓦地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串轻巧的脚步,踩过茸茸的细嫩草尖,发出“沙沙”的酥酥然声响。
“元兄。”春夜半寒半暖,顾珩披了一领兰草底纹的斗篷,脸上添了些淡淡的疲倦神色,但依然微笑着说道。
元舒勉强冲他笑了一笑,目光示意着桌旁的一张胡椅:“你坐吧。”却伸手连帮顾珩抽椅的力气也没有了。
顾珩并不介意,掇过胡椅坐下——他循着元舒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东宫竟是多年未有的一派灯火通明,侍儿宫婢们提
着灯盏,往来其间不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战战兢兢,仿佛那东宫随时要崩塌沦陷一般。
“元兄放心,子樯的医术承自其叔父神医卢收,我虽不敢替他夸口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不过这剑伤还是极有
把握的。时已夜深,元兄在此处等着也无半分助益,不如先回去吧。”顾珩瞥一眼元舒,心领神会地劝慰道。
“朕没想到他会赶去,更没想到他会用剑——连京畿都督方旭的虎符,都能抢来。”元舒将那柄长剑握住,翻了翻手腕
苦笑道。
“元兄有所不知,子樯的仲父乃是号称宏朝第一戍将的浮水令长卢谖,子樯的剑术,恐怕都是卢令长亲自教给他的。”
顾珩心道——他可是怀郡卢氏的嫡长,若果真手无缚鸡之力,早被其他各族耻笑了去。
“是么。”元舒举起长剑,银光泠泠的剑身映出自己的影子,被灯火扭曲的面颊显得瘦削憔悴,“叔麟的剑法也很是精
妙,虽然裴卿从前教朕的时候,他都只是悄悄在一旁看着,从来不随意弄剑;但他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才,加上又
时时觊觎着朕,自然肯下十二分的努力。若非裴卿暗地教了随儿那套制住叔麟剑法的剑招,朕也万万不敢出此下策。原
以为此举滴水不漏,谁料到百密一疏,郁鹤竟没有拦住他。”
顾珩靠着冷硬的石桌默默不语,良久才叹了口气道:“元兄,我只是可惜这样的大材,竟……裴老先生当年既然有先见
之明,怎么忍心任自己的亲儿泥足深陷,以致到了如此地步?”
元舒摇了摇头:“此事也怪不得裴卿。当年他自然看出了叔麟乃治国奇才、瑚琏之辈,便有意冷落来历练叔麟,其实文
才武略,哪一样没有教他?谁知过犹不及,叔麟竟生出如此叛逆的深邃心思,先皇又对他极为宠信。待裴卿与朕回到九
玥之后,叔麟已经极有权势——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多岁。裴卿见他行事狠辣难以挽回,几乎萌生杀意——朕知晓裴
卿心中之恸,何况叔麟乃是裴卿独子,辅政有功无过,朕又怎么能莫名降罪?”
顾珩蓦地想起了什么,支着桌沿急切地问道:“那……元兄究竟想不想让裴相活下来?”
“朕……倒正宁愿他就此去了——弑君篡位这样的重罪,叫朕如何饶恕他;即便朕私心放过,又怎么堵住悠悠之口?再
者,一旦破例,心怀不归之人岂不是愈发有恃无恐?他若就这么去了,也少受些痛苦。”
“既如此,元兄为何……”
“朕只怕子樯将叔麟之死归咎于己,心中郁积难散——他纵然剑法精妙,只恐怕连野兽都未曾猎杀过,要是叔麟真的因
此去了,也不知他如何缓过来。”元舒望着东宫,脸上闪过顾珩未见的温柔。
顾珩顿时心中“咯噔”一响,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却只是微笑道:“子樯就是这个样子,我孤身来此,水土不服,若非
他一路照顾,只怕也要好一场大病。现下夜深,我也不便留在内廷,还请元兄见谅。”
“嗯,你回去歇着罢——今日春祀接连发生这许多波澜,想来你也累了。”元舒点点头,“朕在这里再等一等。”
元舒又回到石桌旁,望着那柄沾满了污血的长剑,失神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冰冷的石板都沁出了点点露水,月牙也
渐渐偏西,他才缓缓地向东宫走去——那里的灯火依旧急切地闪动着,不曾黯淡一星半点。
大概是太过忙碌的缘故,除了宫苑墙边的守卫之外,东宫里偷闲了多年的宫婢们此刻都三三五五靠在一起打着盹儿,通
明透亮的灯火映在她们的脸颊和额头上,仿佛点缀着的花黄。元舒放轻了脚步,径直往殿内走去。
殿内所有的铜枝灯盏都燃烧了大半个夜晚,一位结着双鬟的绿衣小宫婢正捧着灯油小罐为那些火光疲倦的灯盏添上香油
,手腕上的两圈银镯轻轻磕出一点儿“丁零”细响。
她听得元舒的脚步声,连忙回头向元舒施礼,紧张地几乎要弄翻怀中的油罐:“陛,陛下……”
元舒示意她免礼,又低声问道:“卢使还在给裴相治伤?”
“回,回陛下……是。卢使说裴相虽已经救过来了,但尚未醒转,他难以放心离去。适才卢使还开了一副方子,已经命
人拿去煎了。”
“随儿呢?”
“殿下才歇下,正在偏殿的小榻上睡着呢。”宫婢紧紧搂着油罐,手里的油签子微微垂着,一大滴灯油正坠在那签头,
又无声无息地滴落在了地板上,晕开了一圈模糊的油圈,“奴婢,奴婢……出去等药。”
元舒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那宫婢,举步向偏殿走去。
偌大的偏殿因为久无人居住,只安置了一张不大的矮榻,旁边树了一枝三节的铜枝灯,火光微弱,疲倦地舔舐着冷冷清
清的空荡四壁,将榻上垂落的纱帐抹了几缕薄薄的影子,起伏不定、摇摇欲坠。
元舒走到榻旁,元随正搂着衾被蜷缩在榻沿沉沉睡着。元舒顿下身打量着自己的幼子,小太子的脸上泪痕犹存,几缕湿
发粘在发红的眼皮上——许是今日大起大落的几番波澜实在令这个不过七岁的孩子感到力不从心,元随此刻睡得很沉,
只是手中依然握着一柄牛皮刀鞘的匕首。
元舒叹了口气,伸手要替他摘下那柄匕首。谁知元随的指头死死地抠住那浮雕精致的刀柄,连在睡梦中也不肯松开;元
舒又生怕弄醒了他,一时不敢太过用力,半晌也只除下了那柔软的刀鞘而已。
这柄匕首,原是元随藏在袖中,待裴华出手的时候一击制住他的——元随捏着鞣得光滑的牛皮刀鞘,最终还是将那刀鞘
再次套上了寒芒四射的银刃。
他默默地起身,替元随掖了掖被角,才放好纱帐,朝东宫的另一头走去。
卢帆收好了最后一根银针,将它在灯火上烫红了,才纳进了最小的那只白瓷盒中。他熬了一夜,又久未起身歇息,此刻
早已是头重脚轻,连视线也是叠了好几重乱糟糟的灯影,恍惚中只觉得眼前一片斑斓的模糊。
“父亲……”榻上的裴华胸口上缠了厚厚的裹帘,透出血水的微红颜色——他朦胧地呓语着,极为痛苦地蹙着眉头,颧
骨泛起烧灼似的潮红,仿佛要熬干他最后一点微弱喘息的心魂。
卢帆摇晃着俯身探了探裴华的额头,烧还未退去,热度犹如棘刺一般扎手——也难怪他总未醒来,看来刚才开的药恐怕
只能强灌进去了。
他正这样焦急地想着,身后的脚步声就渐渐响起,又在他身旁停住了。
“多谢姑娘。”卢帆知晓是宫婢捧了药进来,头也不抬地要从对方手中接过汤碗,却在无意碰触到对方手指的瞬间怔住
了,“你……”
他惊讶地回过头去——元舒正捧着热气氤氲的药碗,微笑地凝视着自己。
“你累了,朕来吧。”元舒说罢,伸手就把裴华半拎半拽地弄起来,将药碗往他嘴边一倒。
“你轻一些,虽然裴华罪不可赦,但如今可是我的病人,何况他尚未褪热。”卢帆见元舒动作粗鲁得很,生怕他弄伤了
裴华。
“你放心,这小子从前打断我肋骨的时候,张狂放肆得很,不会死的。”元舒一边往裴华嘴里灌着药,一边漫不经心地
说道。
卢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踉跄着在桌案旁的小席上坐下,疲倦而失神地望着案头那张空白的笺纸——他想再替裴华开
一张方子,只是脑海混沌如云雾缭绕,怎么也理出半点思绪来。
“来,先吃。”元舒将一碗浇了蔗浆的饼酥搁在卢帆面前,又把木筷塞进他的手心“你再这样,就熬不住了。阿随……
”
“随太子都和我说了。”卢帆搛了一块酥,却迟迟没有入口,只是垂下头叹气道,“他一个小孩子,迫不得已佯痴这么
多年,也真够可怜的了。”
元舒怔了怔,半晌说道:“子樯,朕没想到你会这么想——随儿还担心你不会原谅他。”
卢帆微笑道:“这又不是他的错,况且连冠者成年都在欺瞒,他又能如何?”说罢,瞥了一眼元舒。
元舒听得这弦外之音,心下一惊,连忙解释道:“子樯,朕可没欺瞒你什么。”
卢帆轻轻“哼”了一声,又蘸了点蔗浆,偏头望着元舒道:“没有欺瞒?那还请延君告诉在下,当初延君假扮鸿胪治礼
郎从浮水返回九玥的时候,怎么蹭了一身的盐花?延君可别说真的是去贩卖私盐了啊。”
“这个……”元舒尴尬地笑了笑,“朝中大事俱在叔麟掌控之中,连朕向军中传令的内容他也能知晓,因此朕也只有扮
作运盐入军营的小卒,再亲自与将领们发号施令,方能掩人耳目。”
“难怪此番宫变,延君如此淡定自若。”卢帆轻嘲道,“只是在下愚钝,非要画蛇添足地横插一脚,结果坏了延君的好
事。”
“子樯……”
“也对,在下一个外臣,提剑只身入宫,分明就是多管闲事的。比起随太子,在下才算得上不折不扣的痴傻之人,偏偏
要在延君裴相之间费心劳碌——延君一定心中暗笑吧。”卢帆触及了心事——觉得自己实在是被元舒还有裴华折腾得疲
惫不堪,到头来在其间却仿佛傻瓜似的,真是可悲可笑。
“什么外臣,子樯你若是愿意做我延国内臣,也不是不可啊——此事的确是朕考虑不周,以致让你深入险境却还浑然不
觉,这样,子樯你想要些什么赔礼,尽管和朕说,朕一定竭力办到。”元舒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许诺道。
卢帆摇摇头苦笑着:“延君多虑了,在下并无甚索求,只是有些倦了……”他嘴上说着,却已经靠在案旁迷迷糊糊地睡
着了。
元舒知晓他因为今日之事几乎耗尽了心力,便微笑着牵过身边的一张长绒的雪白软毯替他盖了,然后起身打算离开,却
听得身后卢帆恍惚道:“裴相……是在下的病人……不能擅动……”
元舒笑着低声应道:“好。”
“景明兄……不知道怎么样了……”卢帆嚅着嘴唇,皱了皱眉头,既委屈又难过的样子,“我……对不住他……不能…
…”
“不能擅动。”元舒替卢帆接了那含混不明的半句,又俯身拨开他随着呼吸撩动的散乱额发,在他耳畔笑道,“好。还
有什么?”
卢帆朦朦胧胧地摇着脑袋,舒展开眉头,蜷起身子终于睡着了。
元舒举步来到正殿,绿衣的宫婢正收拾了油罐打算离开,元舒开口叫住了她。
“陛下有何吩咐?”
“你拿着这方木牌,这就去门下省把今夜当值的郁鹤领至东宫后殿,朕在那里等着他。”元舒掏出袖中的一小块木制令
牌扔给庭澜,“记住,不许惊动他人。”
“是,陛下。”
第十章
暮春晴日,蓝湛湛的天穹泛着透亮微光,仿佛浩淼无际的粼粼碧海,映着客殿檐下有如铜铎的銮铃,流淌下古老而单纯
的细碎音节。
“你真的要把裴相移走?他不是还没痊愈么?”卢帆着了一身浅青襦衫,宽幅的卷云织纹埋在折起的衣袖中,隐约露出
纤雾一痕——他蹙了蹙眉,伸手要取案边的纸笺。
“叔麟已经不是丞相了。既然已经醒了,子樯你又说他性命无虞,按我延国律法,自然要立刻下进天牢之中——再者,
此刻不入天牢,难道还要等叔麟痊愈之后让他再刺杀朕一回?”元舒从肘边拈起一张纸笺递给卢帆,笑道。
“他什么时候刺杀你了……”卢帆接了元舒递来的纸笺,微微撇了撇嘴,“裴叔麟刺杀的是随太子。何况当时裴叔麟掌
控的各处军队兵力,也早被你压制住了……”
元舒抖了抖窄袖玄绸衫上的轻尘,凑近卢帆笑道:“怎么听子樯的话,大有替叔麟请恕的意味?”
“我……”卢帆瞅着元舒满脸戏谑的表情,一边慌忙将身子往挪去,一边红着脸辩白道,“在下可没心思管延国之事,
不过是……不过是觉得裴相,不,裴叔麟他实在……可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