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帆笑道:“那我在此谢过了!”
方旭也给自己舀了一大碗酒,又兴冲冲地拉着卢帆坐下:“子樯既然从浮水来,又受了我家小弟所托,想必知道我娘景
况吧——不知她过得可好?”
卢帆苦笑了一声,目光笼上了一层黯然的神色:“恐怕不太好。”
“什么?!”方旭将两眼一瞪,仿佛一对光锃锃的铜铃,他用力一掼手中的酒碗,喝道“谁敢欺辱我娘不成?!待我回
到浮水,定将他……”
卢帆忙不迭地拉住方旭:“不是,景明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令伯母最担忧的,恐怕正是景明兄。你这么多年未曾
归乡探母……”
方旭一怔,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何尝不想着回去,只是……唉,待九玥此事了结之后,我报过裴相知遇之恩,便回浮
水!”
“了结?”卢帆心下惴惴不安,连忙抓住方旭的衣袖追问道,“什么‘了结’?难道九玥最近要出事不成?”
方旭听他这么一问,顿时大惊失色道:“没,哪里会出事……哈哈,子樯你多想了,多想了!”
卢帆蹙眉道:“景明兄既为京畿都督,想来对于九玥大事了如指掌——此刻瞒着在下,恐怕不止是‘出事’,而是要‘
出大事’了。只是我身为宏使,原本在这里就举目无亲,又不会说九玥乡言,若是真有了大乱,要想平安抽身就难上加
难了。”说罢,默默将酒碗轻声搁在小案上,脸色也有些发白。
方旭听他这么说,将桌案一拍道:“子樯你万里迢迢来此,又告诉我阿娘的景况,我怎么好瞒着你——如今大势已定,
和子樯说也无妨!不知子樯可认得延国国君元舒?”
卢帆点点头,不由自主地又将那酒碗端在手心:“见过几面……怎么了?”
“如今那元舒膝下只有一个傻太子元随,又不肯立后纳妃,延国迟早落到元随手中,一定是要亡的。裴大将军说了,明
日就是延国的春祀畋猎,他身有重孝因此借口不去——我将那九玥外城内城俱锁了大门,群臣和元舒都被困在城郊,裴
大将军自然会在城郊领兵,到时候,还怕元舒不禅让皇位?不过子樯可以放心,你若害怕宫变之乱不想回去,大可在我
这住下,待一切平息……”
“什么?!”卢帆手中的酒浆抖落了大半碗,泼在他绲边衣襟上,湿淋淋地染了碧青的颜色,衬得他的脸愈发惨白青灰
,“这可是篡位谋反!裴华他如今是丞相,又是柱国大将军,他还有什么没得到?延君对他的眷宠还不够么,怎么欲壑
难填到了如此地步……”
他恍惚中想起那夜裴华一掌掼在元随脸上的情景,连手指都僵得冰凉。
“篡位谋反——子樯你说得也太过了吧,裴大将军叱咤风云,皇位凭什么要给那傻头傻脑的太子?”方旭皱了皱眉。
“延君难道就没有纵横捭阖,折冲樽俎之才?延君的兵戎韬略我虽只是耳闻,但治国盱衡大局,恫瘝乃身,如何称不上
是明君圣主?”卢帆也不知自己如何来的滔滔不绝之势,但心中却犹如烈火焚炙一般,又是焦急又是疼痛,“再者,随
太子虽然得了痴症,却也未必治不好——即便延君膝下尤虚,亦不是纂逆的借口,何况他现在还有太子!裴华鲁莽行事
,又行篡逆之举,就算是叱咤风云也算不得什么君子——何况,当年元舒一个质子,若无经天纬地之才,怎么会争得过
其他三位皇子?裴华再能谋划,恐怕也难敌得过延君。”
“乱说,裴大将军他……”
“若是裴华失手,景明兄你就再难回浮水照顾母亲了。”卢帆的语调蓦地往下一沉,虽然平静如水,却仿佛深渊一般,
将方旭沉沉地坠了下去。
“但裴大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又让我做京畿都督……”
“拔擢景明兄职务的是延君——裴相行的是举荐之职。”卢帆顿了顿,再次坚定而平静地重复道,“是延君,不是裴相
。”
方旭望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卢帆,少年眸子中清亮地映出自己的影子——镶着碎浪般月色的影子。
方旭蓦地想起多年前,那个如今的裴大将军也还是这样小的模样,过大的衣裳拢紧了绣满银丝的云纹交领,静静地看着
跪地而拜的自己。裴华虽小,但那时早当了一年侍中——明明已是众星拱月了,可他眼里却空荡荡地映不出半点眸光,
仿佛永远也无法激荡起春水涟漪。
他觉得裴华很是可怜,又不知对方到底有什么愁苦——只是几个月后新君元舒即位,裴华便犹如乘风驾云,不可思议地
从侍中连连拔擢到了丞相。但在之后屈指可数的照面中,方旭却根本感觉不出他丝毫的喜色……
“景明兄?”卢帆见方旭恍惚沉浸在回忆中,担心地追了一句。
“子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宏朝来的使臣,读的书自然有七八车,或许比起什么孔子的也差不了多少,论这些
道理我肯定说不过你,也就不说了。不过当年如果没有裴大将军把我从城墙下的积雪中救出来,我早就不知被埋在哪个
坟堆里了——元舒纵然应了裴大将军的举荐,比起救命之恩来,也算不得什么!”方旭深深吸了一口气,断然说着——
似乎在说服卢帆,也在说服自己,“总之,裴大将军之托,我哪怕赔上性命,都要做好的!”说罢,目光紧紧攫住卢帆
,犹如鹰隼,几乎要把对方给牢牢摁住了才肯罢休。
卢帆愣怔失神地瞅着方旭,半晌才缓缓叹气道:“景明兄既然这么说,那在下也再不好劝了。再者,我一个外邦之人,
只要保命而已,又管这延国风波作甚?在下与景明兄有如此机缘,只求景明兄一件事。”
“只要与裴大将军无关,子樯尽管说。”
“在下此次是护送顾三皇子来九玥为质,断不可负了陛下重托,因此求景明兄护住顾三皇子。”卢帆肃然道。
“就这个么?”方旭有些不相信似的,逼问了一句。
“就这个。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方旭这才松了口气,方“哈哈”大笑道:“这个好办得很!顾三皇子乃是延国之客,裴大将军想必不会动他分毫,到时
候我再和裴大将军求上一求,他照顾着两国邦交,也一定放人的。”
“多谢景明兄了。”卢帆声音清朗,目光安定,再平静不过。
“无妨无妨!子樯今夜就在此安心歇下罢!明日待我襄助裴大将军成就大业之后,再和你好好商议回浮水的事!”方旭
再次拍了拍卢帆肩膀,放声笑道。
卢帆并未像适才那样趔趄一步,反倒稳稳站直了,一袭衣袍微微舒展着——他郑重拱手拜道:“帆在此谢过景明兄款待
。”
方旭看了看他,举步出了屋子,又替他关上了屋门。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卢帆仿佛泥塑木雕一般,锦绣华裳沉沉地坠着肩膀,也不知杵了多久,。到窗外灯火尽熄,夜色
沁出寂寥的凉意来,他才犹如力竭似的,蓦然跌坐在了地上。
适才方旭的眼神,是那样清晰地迸发着杀意——若自己再劝上半句,恐怕此刻早已身首分离。
卢帆木然抬起头,望着铜枝盏上油尽灯枯的火苗,颤抖地翕动着嘴唇,用力攥住了衣袖,几乎要将那绣满了葡萄缠叶的
织绲生生扯落。
第八章:枉论是非
清晨,方旭已经束好了银亮的战甲,抱着头盔出了屋门。那头盔上映出朵朵云霞,流光溢彩,无限辉煌。
他见家人仆从都尚在沉沉的睡梦之中,便要亲自前去马厩牵马——路过偏厢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呼喊:“景明兄。”
方旭停住步子,扭头见卢帆倚靠在门边,却已经是衣冠齐整的样子了。
“子樯有事?怎么起得这样早。”
卢帆笑着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昨夜虽有景明兄之诺,我心中仍十分不安,唯恐顾三殿下出了事,在下着实不好向
陛下交待。”
方旭道:“你个书生就是这样战战兢兢,有个什么小事就搞得战栗觳觫辗转难眠的——这又有什么?不出半日,我准保
亲自把顾三皇子送到你面前还不成?”
卢帆蹙了蹙眉,低头笼起衣袖道:“在下还是难以安心——这样吧,景明兄既有如此把握,不如和我起个誓如何?我听
说军中最重誓言,还听说一旦立了军令状就是系上性命了。”
“好好好。”方旭觉得卢帆瞻前顾后实在可笑,阔步来到他的面前,朗声应道,“我发誓——”
“啪!”
话音未落,就见方旭惊讶地瞪大了双目,还来不及喊出那一声堵在喉间的呼救,就已经仰面向地上倒去。
卢帆生恐方旭砸了后脑再也醒不过来,忙丢了手中云水团团的石镇纸,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对方;又拼尽全力将方旭拖进
了屋中,颤抖着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显然只是昏过去了而已。他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幸而下手的时候收了气力,
又准准硌在卢收所说的穴位上,没闹出人命来。
来不及多想什么,卢帆伸手挪开方旭怀里的头盔,又解了他的银甲,在胸口处寻了寻,便掏出了半块玉版镶铜的虎符来
,上面只浮了一个“京”字,想来就是调令京畿军队和控制城门的虎符了。
卢帆揣着这半块还氤氲散发着温暖的虎符,咬牙扯过榻上的黑底双菱毯子替方旭盖了,歉然一拜道:“景明兄千万原谅
在下,你我以兄弟相称,却不想我为了这半块虎符不得不使出如此下作手段对付景明兄,我实在有负兄长信任——等景
明兄醒转,我便任凭兄长处置。”说罢,俯身又将方旭腰间的佩剑和钥匙解下——那佩剑太重,卢帆使得并不称手,不
过事态紧急,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卢帆系好剑柄,急急阖了门,就往马厩跑去。
璀璨的朝霞渐渐从屋檐上无声滴落下来,融进垂露和雾霭之中,缓缓沁入了每一块石板的缝隙间,将尘埃也染做了轻盈
的桃花颜色,而城中的宫阙高高矗立着,起伏飞扬的大街上也开始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九玥乃是延国最大的城阙,
而方旭的府邸无论离城门还是离内廷宫闱,都有着很长的一段路程。
究竟是该先去城门外等春祀的队伍,还是该先赶回宫中?
可这么多个城门,又该往哪里去,总不能白白打转浪费时间——谁知道他们春祀是不是和宏朝一样在东门之外!
不管了,先回宫中,无论是那个台省,至少能遇上人吧——到时候再辗转相告也不迟。
卢帆下定了决心,策马往宫阙而去。
宫阙之外,果然有一个人立在那里等候着。
卢帆微微吃了一惊,待策马近了,才发现非是别人,却是郁鹤。
“卢使,陛下特命我在此等候卢使。”郁鹤冲卢帆躬身施礼,谦然笑道。
卢帆一把抓住他,近乎喊叫一般道:“元舒呢!他朝哪个城门去了?!要乱了他知不知道!裴……”
“卢使莫急,一切都在陛下掌握之中,陛下只命小臣带卢使前去城郊。”郁鹤垂首道,“陛下还吩咐了,若卢使另有他
处要去,郁鹤听候卢使差遣。”
“他知道裴华要……”卢帆浑身一震,颤声道,“那所有人都去城郊祭祀了么?”
“是。”郁鹤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改口道,“似乎太子并未随行。”
“随太子尚在宫中?元舒怎么如此糊涂,既然知道裴华逼宫,他竟然——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卢帆翻身下马,“
那裴华呢,他在哪里?”
“裴相已经入宫有一刻了吧。”郁鹤不疾不徐地答道,仿佛只是在说“今日晴好”一般澹然。
“你——”卢帆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大喝道,“他要杀元随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郁鹤道:“陛下只命小臣在此等候卢使,并不曾交待小臣要保护太子。小臣只遵君命,不敢轻举妄动。”
“好,很好!”卢帆将手中攥得糊上一层汗水的虎符用力塞进郁鹤手中,“元舒不是让你听我差遣吗,你拿着这个,快
滚回你的陛下身边!”说罢,上马狠狠一抽缰绳,径直望宫门冲去。
“卢使,卢使!陛下说你不能贸然进宫,卢使!”
东宫里如同往常一般死寂,偌大的宫阙宫人一个也无,遍地的杂草已经生出了一尺多高,小小的锦鲤池中密密麻麻铺了
厚厚一层红绿交错的浮萍,池边的水荇早已垂下嫩叶,沾了绸缎般凝滞的池水,浓郁的绿色却似乎在漫溯着令人寒战的
寂寥。
元随坐在池边的一块长满了青苔地衣的假山石旁,拽了一大捧水荇,正一片片地揪着上面的绿叶,嘴里含糊地数着:“
一、二、三、四……”
他极专注地低着脑袋,直到面前渐渐延伸出一道陌生又熟悉的阴影时,才恍惚着抬起头来,目光散散地转了一圈儿,才
凝在了眼前的身影上。
他像往常咧开嘴,对着那人稚稚地笑起来,笑声真挚而绵软,然后伸手要牵住对方的柯橐陆恰?/p>
裴华素衣在身,手中的剑流淌着森冷锐利的银光,他面无表情地将元随的手扯落,又嘲讽般笑了一声。
元随仿佛有些不解似的,怔怔地盯住他看,然后委屈地握紧了拳头。
“你委屈什么!”裴华突然“哈哈”地笑起来,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宫苑围墙中撞击着,犹如碎裂开的冰块一般,“都是
你还有元舒,你这个傻样子,父亲凭什么那样喜欢你们!甚至到了最后,也不忘要我好好辅佐……辅佐……是啊,在他
看来,我只是用来辅佐你们的——他会教你这个傻子练剑读书,会为了元舒的一句话,抛下我和母亲去国离乡在宏都苦
熬十载!他肯为你们到如此地步,却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你到底有什么可委屈的!”
元随抿了抿嘴角,又吸一吸鼻子,眼里渐渐有了闪烁的泪光。
“读书射猎,我一样也不输给元舒,父亲却从未夸过我一句——不,他根本不屑一顾。是啊,就因为元舒是皇帝,是君
主!”裴华拽住他的衣领,近乎疯狂地笑着,半晌蓦地咳出一口血,沿着嘴角滑过下颌,他怔怔自语道,“父亲,我也
要成为君主了,您这次可以看我一眼了么?您看,我现在就将你最宠爱的元随送去陪着您。您一定会高兴的吧……一定
高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