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为延国的柱国将军,还身居丞相高位,他到底哪里可怜?”
卢帆瞥了元舒一眼,摇头叹气道:“你是不会懂的。就像在卢家,同辈的族弟们个个都歆羡我是嫡长——祭祀封赏,从
来都是极为风光的。可是,我要的又何曾是那些?”他垂下头,默默从案角挪过一卷药经,茫然地凝视了半晌,却一个
字也没有看进去。
良久,元舒突然问道:“那你要什么?”
“啊?”卢帆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元舒。
“你不要那些,那你要什么?人生在世,总会有些念想吧。”元舒郑重地盯住卢帆,认真问道。
卢帆见他一本正经,先是纳罕,继而顿觉好笑:“说那个做什么?镜花水月,虚无缥缈。”说罢,又提笔在纸笺上抄了
几个草药名。
“子樯,你到底要什么?”元舒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
卢帆莫名其妙,心中又是苦涩又是凄凉,恼怒道:“在下所要之物,延君并不能给,也无人会给——既如此,延君为何
还要这样追问不休?”
“我——只是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延君应当自称为‘朕’。”卢帆苦笑一声,又问道,“那在下该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大概……动辄就走迷了路又倔着不肯承认,明明喝一点酒就会醉得睡过去还非要逞能——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
“你,你不许乱说!”卢帆脸颊上才褪下去的酡红又涨潮似的涌了起来,他急急地打断元舒道,“我什么时候迷路,还
有什么睡过去!这等有伤宏朝声名的事,我怎么会做——你,你可不能污蔑宏使……”
元舒不由得含笑附和道:“是是,你不会做。”
“总之……”
“子樯!啊,云兄也在。”顾珩走进卢帆的屋子,见元舒竟也在屋内,微微吃了一惊,却又立刻镇静下来,冲两人微笑
道。
“殿下。”卢帆连忙起身作揖,又转过头瞧了瞧元舒——自然是示意他这个“外人”知趣离开。
元舒又怎么会看不出卢帆的意思,他笑了笑说道:“朕去瞧瞧随儿——这孩子最近没日没夜地缩在东宫里不出来,什么
都荒疏了。再如此放肆下去,恐怕朕真要早些将叔麟弄走才是。”说罢,与卢帆顾珩告了辞就转身离去了。
卢帆躬身将小席放正,请顾珩坐下,又奉上一只盛了蔗浆的雕龙硬木杯,“前几日给殿下送去的酒可还适口?”
顾珩莞尔笑道:“我往日并不经常喝酒,不过到了这燥寒的延国,缺了酒却是万万不能的——子樯你从何处购得如此清
雅的酒水?”
“那酒并非微臣所购,是延君送来的——微臣向来不惯饮酒,放着也是白白耗掉,便自作主张给殿下了。”卢帆答道。
“元兄送的?”顾珩愣怔了一瞬,将木杯搁到桌案上,试探道,“子樯,你不觉得元兄近来有些古怪么?”
“回殿下,微臣也觉得延君确实有些怪异之处,总是问微臣一些不知所云的问题——他不会是在拐弯抹角地向微臣打探
宏朝的情况吧?”卢帆听得顾珩这么一说,几乎吓出一身冷汗,他咬牙道,“我就知道延国之人居心叵测,尤其是延君
元舒,精于算计、不怀好意,真可谓老奸巨猾!殿下放心,微臣一定不会透露分毫的!”
“啊?精于算计、老奸巨猾?”顾珩怔了怔,见卢帆犹如上紧的琴弦一般,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个意思。你
难道——算了,子樯你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殿下。”卢帆肃然道,“殿下若有忧心焦虑之处,还请告诉微臣——微臣虽然资质愚钝,总还能为殿下分忧。”
顾珩笑着摇摇头:“真是没什么忧心焦虑的事。”
卢帆不知顾珩心中所想,又不好再问,便只是轻笑一声作罢。
顾珩见案桌上还搁着张卢帆新写好的纸笺,微笑着问道:“这是写给裴华的方子么?似乎药性削弱了许多……”
“哦,是。裴相最近转好了许多,正在调养之中,因此微臣作主——”
“不但是药性,似乎连药量也减了五分——子樯,你不会是故意的吧?”顾珩抬头对上卢帆闪烁的眼神,笑眯眯地问道
。
“什,什么故意……”卢帆别开头去,目光生硬得如同他紧紧盯住的檀木桌案。
“故意——故意拖着裴华的病,以免元舒轻易将他下狱哪!”顾珩将雕龙木杯捧到唇边,绮绫袀服的银纹紫袖掩住了嘴
角的笑意。
“殿下……”卢帆被猜中心思,张口结舌也无可辩白,便攥着顾珩放下的纸笺,局促地在上头揉出一朵汗晕的墨色小花
。
“子樯,这蔗浆的确不错——冲得淡一些也好。”顾珩轻轻晃了晃木杯,摇出一圈儿甘甜的涟漪来,意味深长道。
卢帆蓦地回头看他——年少的宏朝三皇子脸上映着盈润的柔丽日色,微笑着喝下杯中最后一口蔗浆。
顾珩从袖中掏出一双红鲤信夹,轻扣在桌案上:“这是卢姐姐的信,给子樯你的。你还要送方子,我就不多搅扰了。”
卢帆默默望着顾珩起身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挪过了那双信夹。
又是几日过去。
这一天,卢帆正埋头描画着一张地图,毛笔在光滑的微黄长纸上转一个圆润的弯——浮水,的确仿佛一条柔软的衣带,
明明在图上不过是一道墨痕,却又是那么遥远宽阔的距离,宽阔得将自己与故乡遥遥相隔。
卢帆望着那道墨痕愣怔半晌,却蓦地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若非还携着剑鞘磕着腰佩的沉重声响,就要
立时奔跑起来一般。
他连忙卷起地图,收进书架深处;然后舒展了原本折起的衣袖,才整肃地端坐好了,对方就已经冲进了屋中,喘着粗气
颤声叫道:“卢使,请救……”许是太累了,来者扶着门框,只顾弯腰喘气。
卢帆讶异地端详着来人,突然喊出声来:“景明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进来吧,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说着,便起身来到门边扶住方旭,又喝命立在不远处的士卒道:“你们先下去罢。”
殿旁的众士卒依言退下,卢帆伸手将方旭迎进屋内,又给他倒了碗水,道:“景明兄先喝口水吧。”
方旭仰脖灌了一大口热水,稍稍匀了气息,就忍不住再次说道:“卢使若还认我这个义兄的话,就请救一救裴相吧!”
卢帆的脸色微变,叹了口气道:“我自然还认景明兄,只是——裴相怎么了?”
“子樯,你身在宫中,应该比我更清楚许多——我听驻守宫闱的兄弟说,前日裴相才能下榻行走,陛下便下诏将他下入
死牢了!子樯你大概不知道,延国的死牢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且不说那里动辄酷刑加身,光是阴寒湿冷,就足够夺去裴
相半条性命——他病得那样重,怎么经得起折腾?陛下是下了狠心要裴相死……”
卢帆身形一颤,却还是沉稳着声音道:“景明兄夸张了吧——裴相是我亲自医治的,情况如何我最是清楚,并没有景明
兄道听途说的那样严重。何况……既然延君决意要裴相性命,我又怎么转寰之策?”
姐姐在信中已经警告过自己,再不可插足延国国事了。
“子樯,你未曾试过怎么就说没有转寰之策,你此番可算得上是摘了头功,陛下绝不会对你的劝谏置若罔闻!”
“可是景明兄,我身为外臣……”
“子樯夺我兵符、强入东宫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记得自己是外臣了?!”方旭又气又急,不由得大声喝道。
卢帆霎时哑口无言,默默低下头去,半晌才苦涩地干笑一声道:“景明兄说得不错——我当时怎么就不记得自己……是
个外臣……”
“子樯我……”方旭意识到自己适才说得重了,又担心卢帆因此拒绝自己,心中更加烦乱。他张口结舌地要和卢帆赔罪
,话才出口,却已经被卢帆打断——
“景明兄请先回罢,我……尽力一试。”
方旭离开之后,卢帆独自呆坐了许久,连宫婢送来的晚膳也忘了用,只是愣愣地望着那一缕缕飘荡着饭菜香味的热气发
怔——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这样直截了当地为裴华或者方旭向元舒求情。
但……
“子樯夺我兵符、强入东宫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记得自己是外臣了?!”
方旭几近气急败坏的话语依稀在卢帆耳畔反复回响,仿佛钝锈的刀刃一遍又一遍磨蚀着他的内心。
卢帆坐立不安,眼前一时是裴华的苍白面容,一时是元随的抽噎身影,一时又是自己高举镇纸的手臂——那镇纸上的团
团云气,仿佛有千钧重量,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再也无法继续枯坐下去了,咬了咬牙起身理好衣冠,迎着溶溶月色向一墙之隔的宫殿走去。
第十一章
因着裴华之事尘埃落定,宫内来往的侍婢也适时地多了起来,她们大都认得这位远道而来而气质不俗的宏使,纷纷笑着
施礼,甚至还有胆子略大一些的伸手帮卢帆指了路。
当卢帆来到元舒往日常住的那座小殿时,守殿的士卒却说元舒今日处理好一应朝政之后便离开了,现下也不知去了何处
。
卢帆有些失望,正打算离开,突然有人远远娇声道:“对面果然是卢使么?”
卢帆循声望去,却是前些日子在东宫见到的那个绿衣小婢——她双手捧着一只绘草细颈酒壶,袅袅婷婷地向这边走来。
“婢子庭澜见过卢使。”绿衣小婢施礼道。
“不敢,庭澜姑娘快请起。”
“卢使如此着急地夜入宫中,莫非是来找陛下的?”庭澜笑眯眯地问道。
“正是有要事禀告延君,不知庭澜姑娘是否见过延君?”卢帆听出其中大有希望,连忙追问庭澜道。
“卢使来得太巧,陛下正在绿幛阁小憩——婢子奉命取酒,现在正可以领卢使去见陛下。卢使请随婢子来。”
“多谢姑娘引路。”
庭澜领着卢帆在宫中的花园中转了几个弯,然后收住脚步指着前面笑道:“卢使请看,那便是绿幛阁了。”
卢帆抬头,果见黑黢黢的树影之中有一座四面开窗的楼阁,小巧玲珑的模样笼罩在温暖柔和的灯影里,恐怕是整个延宫
中最为精致的轩阁了。
元舒正坐在阁中翻着书卷,单手托住的纸轴在桌上摊开大半,密密匝匝的堆满了墨迹,又被晚风吹得“哗哗”直响,仿
佛要将所有的墨字都簌簌摇落。
元舒正看得专注,却听见登阁的脚步声竟是一前一后的两双,便有些警惕地抬起头来——只见庭澜领着卢帆拾级而上,
正来到门边。
“陛下。”庭澜施过礼,又将那酒壶轻轻搁在桌案边,小心翼翼地缓了脚步走下了绿幛阁。
“子樯今夜怎么特地来此寻朕——莫非是有要事?”元舒笑着示意卢帆走近坐下,“想来子樯是没有兴致陪朕饮酒的。
”
卢帆张口欲诉来意,却蓦地发觉自己实在没有胆量和元舒提及这样荒诞的请求——他抬眼瞥一瞥阁内氤氲摇曳的团团绵
软灯火,一盏一盏衬着无限柔和的暧暧夜色——如此情致,若是要说这个实在太煞风景。
卢帆揉一揉衣角,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没什么事……不知延君看的是什么古籍书卷?”
元舒自案边小几上的五只嵌银组杯中取了其中一双,又举起细颈酒壶倒满酒浆,然后才微笑道:“哪里来的古籍书卷,
不过是《左传》而已——噢,朕适才看到‘隐公元年’那一卷,不知子樯可曾读过?”
卢帆不由得笑道:“怎么没读过,那章有记《春秋》中‘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一则,说的是郑庄公在鄢地打败了其
弟弟共叔段的故事。”
“哦。”元舒点一点头,又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道,“即使他的亲弟,为何又要逼如此境地——岂不是太心狠手辣了一些
。”
卢帆立刻答道:“这怎么能说是心狠手辣,分明是共叔段谋反在先……”他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抬头盯住了元舒
。
“共叔段谋反在先——原来如此。”元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伸手将一只酒杯递到卢帆的面前,“那就喝酒罢。”
卢帆望了望元舒,见他笑得万分坦然,便闷声不响地接过酒杯凑到嘴边——熟悉的清香缭缭拂过他的鼻尖,他不由得怔
了怔:“这个是……”
“就是前几日朕派人送去的桃叶酒,你都给了顾三皇子了吧——现在宫中也仅剩这小半坛了,朕可舍不得你再到处送给
别人。”元舒呷了口酒笑道。
“九玥阴寒,雪水才融湿气也重,我担心殿下因此积下湿气寒毒,故就将那桃叶酒送与殿下——再者,在下向来是不饮
酒的……”卢帆的笑中含着歉意——银杯之中微微晃动的酒浆泛着浅淡的柔绿颜色,浸润着起伏揉碎的灯火。
“五酘酒极为清淡,酒方也并非延国所出,而是来自宏朝,朕以为此酒温润适口,并不轻易醉人,子樯不妨尝一尝。”
元舒卷起《左传》,又俯身将小几上的一只灯盏挪得近了,“何况陶诗有云‘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洞天桃源
虽不可至,心向往之;偶尔斟酌聊以解忧,也并无不妥。”
“解忧么?”卢帆将那酒杯握得紧了,银纹花草似乎要在掌心中生根发芽——浅绿酒浆里的灯火聚了复散。
他出神了半晌才苦笑道,“若是真的能解愁忘忧,姐夫他……去岁夏日的时候,他还悄悄带着我蓄了麯蘖衡茅,川芎、
白附子、白术、瓜蒂,每一样我都记得清楚……可如今,我和他,都再无机会品尝那坛香泉了。”
元舒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个,刚想要搭话,卢帆却已经抬手将那一杯的桃叶酒饮得一干二净,又兀自开口道:“解愁忘忧
——他也是那样告诉我的……解何愁,忘何忧?是阿姊还是太子殿下?我不知道……再也不可能知道了。”